像在寻求支持者那般,他将宣传单按压在我面前的洗衣机上,手指着印刷的图片。
“说来实在惭愧,我也曾经喂过流浪猫。它们那般可爱且亲近人,让人不由得就想要去照顾。然而这种行为,实质上是在剥夺其他生物的生存机会。像我这样的人有很多——仅仅只因人类的喜好,就肆意地决定生物种群的存亡,难道不觉得这是对文明社会的一种羞辱吗?难道我们不应该做点什么,斩断这锁链,把物竞天择的权利重新归还给大自然吗?”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话确实是有几分道理。但他那恶劣的推销方式,着实让人根本不想有所认同。
“我从来没喂过野猫,以后也绝对不会。”我语气冰冷地宣告,“找别人去宣传吧。”
“难道这样就能够置身事外了吗?你对鸟类种群那悲惨的命运就无动于衷吗?”刘北安步步紧逼。
我不再搭理他。孙林却凑上前,接过一张宣传单翻来覆去地查看,仿佛对那些如秋日落叶般死去的鸟们萌生出了同情心,“明白了,那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吗?”
刘北安的脸上浮现出毫无防备的笑容,大幅度地点头。没有什么比坚信自己正在做的是正确的事的人更加好骗了,我如此想着。
他抽出一张写满名字的表格,问道:“下周日你们有空吧?”
虽然确实没什么安排,但我不想将这情况透露给这个男人知道,总觉得不会有什么好事。
“下周日是否有空,与你有什么关系?”
“想要唤醒民众的保护意识,单单在大学里发发传单肯定是没用的。下周日,我打算在市中心搞一场慈善募捐,现在正招揽志同道合的志愿者。”他扬了扬手上的表格,“已经有三十多个人报名了。”
这种可疑的活动居然会有人报名,着实出人意料。换作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参加。
正在思考拒绝的理由时,孙林一口应承下来,“听起来很有意义,我们也报名吧。”
“别开玩笑了……”我想开口争辩,孙林却用眼神暗示我别说话。
“欢迎欢迎,在这签名就行。”
不明原因的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表格上签下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报名表足足写满了一页。我顺着名单读下去,多半是男生,有好多认识的,同班的人。我突然瞄到了一个意外的名字,正想仔细确认,刘北安抬手把名单收了回去。
“这么一来就约好了。周日下午三点,二号线大行宫站地铁口那棵发光的树下集合。”
“什么树?”
“就是发光的树啊,商场门口那棵……反正你们到了就知道了。”
这个怪人留下这么一句话就径自离开了,我甚至怀疑他连我们两人的名字都不记得。
“什么‘no keeping no feeding’啊,那家伙的英语真不是一般的差劲。”孙林露骨地讥笑道,“不过这下有好戏看了。”
“不认同他就算了,为什么还主动招揽麻烦事。”
“安啦,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那种傻里傻气的活动怎么可能有人去?而且你算算日子,下周日可是平安夜,像我这么受欢迎的男人早就有约了。”
“可那张报名表……”
“那张报名表,上面都是些假签名。由那家伙的室友牵头,大家都假装踊跃报名,私下里早就约好了,那天谁也不到场,给他一个难看。”
“他和同寝室的舍友也处不好吗?”
“谁知道呢?不过,成天一副嚣张跋扈的模样,肯定有很多人早就看他不爽了吧。”
你不就是其中之一嘛。我心里这么想,忍住了没说出口。
“听说那家伙花了半个月时间印刷传单,制作宣传牌什么的,好大一堆,把宿舍的过道都堵住了。等发现没有一个人到场时,肯定大失所望——多少算给他一个教训吧。”
我不由得想象现场的情景:刘北安举着辛苦制作好的指示牌,站在路边,发现谁也没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学校里其实一个朋友也没有。就像被遗弃在野外,主人驱车离开才反应过来的柴犬一样,多少有点可怜。
“有点过分了吧,这不是霸凌行为吗?”
“说什么霸凌啊,又不是初中生。”孙林又笑了起来。
“就幼稚程度来说倒是没什么分别。”
孙林打开洗衣机盖子,取出自己的内衣裤。
我这才想起自己的床单。阳光这么好,要不要顺便把窗帘也拆下来洗一遍?
隔周周日,孙林有约会。我在学校食堂一个人吃午饭,点了千张结烧肉和炒卷心菜,打饭的大妈照例手抖,每样菜抖掉半勺。幸存下来的红烧肉九成是肥肉。炒卷心菜酱油加多了,黑得发亮,咸得可怕。做出这般猪食的人理应以浪费粮食的罪名加以审判。
费力吃完后,我按计划来到自习室,打算用半天时间读完图书馆新借来的《货币战争》。
本该是一个风平浪静的下午,却被意外事故彻底破坏了。
“我每晚的梦里都有你。”
“讨厌啦!”
“真的,我没说假话。遇到你之前世界孤单冰冷,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
一对不知羞耻的情侣坐在我后排,完全没有看书的意思,不厌其烦地谈情说爱。
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书的内容上,无奈座位相距太近,男的说的话又太过愚蠢,想装作听不见都不可能。
“今晚的美好时光,我们两人共度吧。”
“可是,宿舍过了十点就不让进了。”
“别担心,过夜的地方我会安排好的……”
真是胡闹!
无奈之下,我放下书本,站起身来,向那对情侣投去责备的目光。那个留着大背头、戴着银耳环的男子在女孩耳边低语,完全没注意到我。女孩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哎呀,脸上的粉涂得太厚了,真是俗气!
不知为何,这对情侣让我想起了刘北安。相比之下,他那套关于世界和平的蠢话可爱多了,简直就是牛粪和泰迪熊的区别。
虽然两者颜色差不多。
我的学校位于城东的仙林大学城,如果要去市中心,最方便的路线就是乘坐地铁二号线。每逢周末,地铁里总是挤满了无处发泄过剩荷尔蒙的大学生。其中,一半是喧闹不休的男生团体,据我观察,普通市民通常对他们敬而远之。
不过,今天的情况有些不同。放眼望去,车厢里都是年轻情侣。他们窃窃私语,轻声呢喃,分享着私密话题,这与自习室里的那对笨蛋情侣如出一辙。
想必是因为平安夜的缘故吧。
每年的这个时候,寒冬里冷清的街市都会变得热闹非凡。沿街的玻璃窗上都挂着闪烁的灯条,映照着橱窗里的玩具和礼物盒。各种各样的圣诞音乐从各家店铺里传出,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不知廉耻的旋律。平时隐藏在大学城各个角落的情侣们受到感染,像春天的野猫一样,成双成对地去市中心寻找幽会的地方。
我感到内心一阵刺痛,于是转移视线,低头玩手机。
像我这样目标明确的奋斗者,当然不会羡慕这些沉迷于两性关系的男男女女。我一定只是在后悔没有换个安静的自习室,继续看书而已。
被同情心所愚弄,一时心软想去 nknf的活动现场看看,白白浪费了一下午的学习时间,这真的不像我会做的事情。我决定到站后去外文书店买本教参书就直接回去。
到站后,我被人群簇拥着走出了地铁口。远远地,我看到了刘北安所说的发光的树。其实我早就应该猜到的——一棵闪闪发光的圣诞树。确切地说,是一棵形状像圆锥体的灯柱,位于广场的正中央。树下挤满了拍照的人,人群中没有刘北安的身影,却意外地看到了我一直心心念念的女孩。
她穿着米色的驼绒大衣,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在肩上,背着双肩包。我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确实是苏喻没错。她挺直了脊背,面容清秀,四处张望。圣诞树的霓虹灯光为她那纤细的身影披上了一层光晕,简直就像圣夜降临,却在闹市街头迷失了方向的天使。
我不禁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我一定是看错了,那可能是一个相似的人,或者是我被浪漫氛围所迷惑的孤独之心所臆想出来的精致幻影。
但回想起来,我确实在报名表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苏喻的身边有一个短发小女孩,个子还不到她的肩膀。她圆脸,打扮得很可爱,上身穿着白色的羊绒毛衣,外面套着一件对开衫,围着一条条纹格的围巾。下身穿着一条长度及膝的藏青色毛料裙子。
两人应该是一起来的。她拉了拉苏喻的衣袖,苏喻笑着低下头,和她简短地交谈了几句,态度十分亲密。从年龄差距来看,说是朋友有些牵强,难道是亲戚家的孩子?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们已经近在眼前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近了。短发女孩先看了看我,然后苏喻也看了看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请问有什么事吗?”苏喻微微歪了歪脖子问道。
我僵硬地点点头,“在等人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像是搭讪的台词。
“和朋友约好了。”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戒备,似乎没有认出我。
也对,我们只见过一面,而且是在几个月前。我感到一阵慌乱,想再找一句漂亮的话,但却找不到合适的词。
我把手插进裤兜里,想找出刘北安给我的活动宣传单,证明我的来意,但随即想起我已经随手扔掉了。
短发女孩盯着我在口袋里摸索的手,神情警惕,“喂,要不要报警啊?”
我连忙摆手解释,“不要误会,我们见过的,在市中心的 ktv,‘交五十元,吃喝不限’。”
苏喻的表情稍有变化,眯起眼睛,似乎在我的脸上寻找记忆的碎片,“对哦,你是……好像是那次……”
“我们一起聊过刘北安的事情。”
“对对……对不起,在学校外面,没认出来。”苏喻连连道歉,脸颊微微泛红,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天气太冷。
“认识的?”短发女孩疑惑地问。
“大学同学。”苏喻转头也向我介绍道,“这是我的堂妹苏颖。”
“你好啊。”我试着打招呼。
名叫苏颖的少女微微点头,她的头发又黑又短又直,面容稚气未脱,估计是个初中生。不知是不是第一印象太差的缘故,她脸上的警惕神色依然没有褪去。
“我们来参加动物保护活动的,”苏喻说,“莫非你也是?”
“‘不收留,不投喂’,对吧?”
“没错,就是那个——nknf。”她用手抚了抚胸口,松了一口气,呼出一个像漫画对白框一样的可爱气团,“我们来得太早了。其他人还没到,我还以为我们搞错了集合地点呢。”
我们在树下等了一会儿。那些约好不来的人自然不用说,就连组织者也迟迟没有出现。
站久了,愈发觉得寒冷。天空也愈加阴沉,似乎快下雪了。
苏颖裹紧了围巾,“真是个冷清的活动呢。”
“这个时间点容易堵车,大家可能迟到了。”苏喻安慰道,“报名单上可是写满了两页纸呢。”
我不愿戳破,只得附和着她,“是啊,现在的人时间观念越来越差了。”
看样子,苏喻对大家暗地里发起的抵制活动一无所知。难道她也像刘北安那样,被排挤在主流社交圈之外?但据我所知,她的人缘还不错,尤其是在男生中很受欢迎。
刘北安出现时,已经是三点二十五分了。
他的打扮活像个越野客,背着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手里还拽着个脏兮兮的编织袋,一路拖行,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带着这么多东西,在节日的人潮中自然是举步维艰。他从人与人之间硬挤出一条缝隙,连手牵手的情侣也不放过。不少人对他怒目而视,可他却连头也不抬,只顾着埋头往前挤。好不容易从地铁口挤出来,他就直接瘫倒在了马路牙子上。
“真是不忍直视。”我目瞪口呆。
“还是去帮忙吧。”苏喻担心地说。
我们七手八脚地把登山包从刘北安身上卸下来。他从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咕噜咕噜地喝完,很快就恢复了精神。接着,他毫不客气地指挥我们把东西搬到广场西南角,搭建展台。
忙活完后,效果还挺不错的,看起来有模有样。展台是用折叠桌搭起来的,铺上了红色的桌布,桌上还摆着几只毛茸茸的玩偶猫。X型展架立在一旁,上面印着醒目的蓝字“nknf保护行动”,周围还点缀着几个可爱的猫爪印图案。虽然意义不明,但就业余水平来说已经很难得了。我忍不住多看了刘北安两眼,本以为他只会吹牛,没想到行动力还挺强的。
刘北安满意地审视着展台,许久才注意到我们,感慨道:“人比我预计的少啊。”
知足吧,我们几个能来已经很给面子了。
他盯着我,“不是两个人一起来的吗?我记得你那个朋友,报名的时候可积极了。”
“拉肚子,两天没下床了。”我随口编了个理由。
“真可惜。”刘北安轻易就相信了,接着又看向其他两人,若有所思。
“怎么还有小学生?”他问道。
苏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苏喻摸了摸她的头,解释道:“这是我的堂妹,已经是初中生了。”
“小学生也好,初中生也罢,这可不是什么夏令营。我只需要能干活的人。”
“你能做的事,我也能做。”苏颖说。
“口气倒是不小。那我考你一个问题,40个面包师在两个小时内能烘出 20个馅饼,两个面包师烘 10个馅饼需要几个小时?”
“喂,哪有这样考小孩子的?你说的一连串数字,我都没记住。”我替她辩解道。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40个面包师傅……”
“二十小时。”苏颖打断了他的话。
刘北安的表情既惊讶又有些不甘心,看来这就是正确答案了。
“太简单了,换一个。”他急切地说,“在街上,如果遇到城管和小贩因为占道经营而争吵,你会站在哪一边?”
苏颖思考了片刻,“这种问题别有用心,我拒绝回答。”
“看不出你还挺聪明的嘛。那我告诉你,我会站在小贩那一边。不管猫有多可爱,野鸟有多无趣,我都会和野鸟站在一起。”
“你觉得这就是正确答案?”苏颖侧过头问道。
“啧,到底是小孩子。这世上可不是所有问题都有标准答案的。”刘北安一脸得意,将一枚银色徽章塞进她手里,“不过还是要恭喜你,成为 nknf的第一位成员。”
苏颖摊开手掌,看着徽章,就像童话里的小女孩拿到了女巫给的不明药剂一样困惑。
那是一枚做工粗糙的徽章,上面印着猫脸图案和一个鲜红的叉,看起来不像是不要随意喂食野猫的意思,倒更像是禁止猫出没。
刘北安也给我发了一枚同样的徽章,看样子他确实订做了不少。“把这个别在衬衫口袋上。”我礼貌地表示感谢,然后偷偷把它藏进了口袋,决定永远都不会戴这玩意儿。
苏喻低头摆弄了半天,终于成功地把徽章别在了背包肩带上。刘北安等她抬起头,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在此宣布,nknf行动正式开始。我们的目标,是将‘不喂养就不要喂食’的理念推广到全世界。为此,需要各位的努力。”
“具体要做些什么呢?”苏喻问道。
“今天的任务很简单,你和你妹妹负责看守展台。向路人讲解随意喂食野猫的危害,然后让他们捐款。”
苏喻紧张地点点头,我怀疑她能不能和陌生人顺利交流。
“我也留在展台吧。”我提议道。
“不行,”刘北安说,“你去地铁站三号口发传单。”
“凭什么啊?”
我本来还想着和苏喻单独相处,聊聊天呢。这下全泡汤了。
“印了这么多传单,不发出去岂不是浪费了?广场上有两个地铁出口,你和我各守一个。出来的人谁也别想跑,都得收下传单,听我介绍完 nfnk的理念,再去展台捐款。”
“等等,”我抗议道,“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啊。”
“这有什么难的?说几句话而已。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在情人节卖过玫瑰花了。”刘北安吹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