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医理探微
一、扶正补虚的认识及临床应用
“万病不出乎虚实两端,万方不越乎补泻二法。顾治实之法,犹易知易行,姑置弗论。惟是治虚之法,自古难之。”(清·叶天士《叶选医衡》)扶正补虚是中医治病养生要法,但在实际运用中往往因虚中夹实、病证错杂而难以驾驭,常有助邪生变之虞。在长期的临床工作中,对中风、痫病、不寐及其他需要长期调治的内科疾病,尤其是中老年人或久病之人,应重视脏腑正气,在决策是否当“补”时,主张辨病求本,不囿表象;在处理扶正与祛邪的关系时,力求揆度虚实,进退有度;具体运用补法时,擅长补中寓通,不拘一法。
(一)辨病求本,不囿表象
多种内科疾病,尤其是中老年人的内伤杂病,往往根源于脏腑气血阴阳亏虚,在此基础上内生痰浊、瘀血等,而成本虚标实、虚实夹杂之证。虚象者自当以“虚则补之”为治则,但临床上许多患者虚象并不显著,甚或表现为痰、瘀、热等实象,对此亦同样重视补益,不应为某些表面病象所掣肘,“治病必求其本”,只要辨明该患者确实有“虚”,就应处处顾护正气,辨证施补。
1.综合分析患者的一般资料及体质,细察“虚象”:要注重综合分析各项临床信息,将患者的年龄、性别、职业、发病节气、所处环境、心理状态等作为选方用药的重要依据。刘老师指出:老年人多为肝肾不足,尤其是肝肾阴虚,故对老年患者常以补益肝肾为大法,随证加减。幼儿形气未充,肺脾肾不足,尤其以脾胃稚嫩为主,常注重健脾理气和胃。妇人中年以后,易出现血虚及气血郁滞,常需兼顾养血活血、疏肝理气,并注意月经对气血盈亏的影响。脑力劳动者可因心血暗耗而成心脾气血两虚,或长期熬夜折损气阴,应酌情予健脾补气或益气养阴。同时也应注意鉴别患者受心理因素影响而描述出的种种“虚象”,其实质可能是气郁而非气虚,如某些患者若情绪焦虑或抑郁,或希望得到更多关注时,可能会将倦怠、乏力、气短、胸闷等症状描述得很重,有的还会“装”出声低息微的虚弱之状,这时尤其需要医者四诊合参、细辨真伪。另外,要细心留意患者面色善恶、声息强弱、穿衣多少、肢体温凉,以及追问其烟酒嗜好、饮食寒热喜恶、既往用药反应等,以辨析患者素体体质,以求辨证准确、全面。
2.从病因病机及发病规律把握“虚证”:中医对不少疾病的病因病机及发病规律已有较为明确清晰的认识,这可作为分析是否有“虚”的重要参考,例如中风以脏腑气血亏虚为基本发病基础,呆病的总病机不离髓海失养等,这些病虽常兼有瘀血、痰浊等邪实,但究其根本仍为因虚致实。
(二)证治揆度虚实,进退有度
内科杂病,尤其久病、老年病大多本虚标实,“正虚”与“邪实”往往分属不同的脏腑,而“正虚”又有气血阴阳和脏腑之别,这使得病情复杂多变。因此扶正补虚必须衡量邪正关系,把握“补益”之度。
1.祛邪宜衰其大半,注重护本:临证时祛邪务求及时,却不强求彻底,尤其对内生诸邪,常“衰其大半而止”(《素问·六元正纪大论》),只要没有明显禁忌,都要尽早用上扶正补虚的药物。如治疗中风,许多中风患者起病时以肝风、阳热之象为主,常用天麻、钩藤、夏枯草、葛根、桑叶、菊花、毛冬青等平肝息风清疏之品,兼痰瘀、腑实者加法半夏、天竺黄、竹茹、丹参、桃仁、红花、益母草、王不留行、虎杖等。但单用治标之剂的时间甚短,一般不超过5~10天,只要病情稳定、实象未见加重,即开始酌加太子参、山萸肉等平补之品。察其症状、面色、舌脉有由实转虚的迹象时,就应逐渐减少攻伐而加大益气血、补肝肾的力度,予黄芪、党参、杜仲、桑寄生、巴戟天、熟地黄、菟丝子、枸杞子等;仍有大便秘结也不宜再攻下,可予何首乌、肉苁蓉或果仁类药以补虚、润下;若需活血化瘀则可转投平缓或兼养血、舒筋的活血药,如鸡血藤、牛膝等;化痰则不宜过用寒凉,可合用茯苓、白术健脾以化痰。中风急性起病时所表现的“邪盛”之象是由脏腑气血逆乱所致,究其本乃是脏腑气血亏虚,治之太过必加重其虚,及至表现明显虚象时,脏腑元真已受重创,补之已晚。另一方面,痰瘀贯穿中风病始终,虽因气虚无力运津行血,而生痰成瘀,但单用涤痰化瘀难收良效,故通过运用益气补虚可达“防邪”“祛邪”之效。
“风雨寒热,不得虚,邪不能独伤人”(《灵枢·百病始生》),对于外邪入中经络引起的疾病,如面瘫,治疗时应特别注重“脉络空虚”的一面,祛风散寒或疏风清热均中病即止。初期尽量避免使用蜈蚣等温燥动火之品,以防耗伤阴血,筋脉失养,导致面肌痉挛;后期则常加益气养血、养阴生津之品以活血通络、濡养经脉。
2.扶正当以平为期,稳中求效:年老脏腑精气虚衰总是难以逆转,许多疾病(尤其是神经内科疾病)一旦发生就难以完全恢复。因此,扶正补虚往往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刘老师推崇“以平为期”(《素问·至真要大论》)的治疗理念,认为补虚不是强求回复既往的“强健”,而是要让机体在新条件下达到平衡;遣方用药力求稳中取效,避免破坏气血阴阳的稳态。补虚的治法一旦选准,就不宜因为机体暂时出现的“实象”而大做调整,因为骤用攻补常易打破阴阳平衡而使病情更加复杂,用药时在药量或同类药物之间稍做调整即可。如前所述,在治疗中风病后期用补肝肾、益气化痰活血为法,若患者因不能耐受而出现咽干口渴、心烦、苔黄等燥热之象,临床常保留人参和黄芪等补药不变,而在化痰、活血、通络等药上做调整,如将法半夏改为竹茹,川芎改为丹参或赤芍,徐长卿、伸筋草等改为秦艽、忍冬藤、络石藤等,或再改党参为太子参,酌减补气或补肾阳的药物,也可稍佐生地黄、麦冬等养阴清热、生津润燥之品。若出现脾胃积滞、便秘、咳嗽、咳痰等变化,原方相应加减即可。其间还需鉴别是补气药导致燥热内生还是兼有阴虚内热的情况。刘老师认为慢性病或疾病后遗症期机体难免会出现一些“邪实”的症状或舌脉象,甚至掩盖了原有的虚象,必须注意,这些往往只是反映了机体的局部情况,不可以偏概全而忽略了原有的基础病变。另外,天气、饮食、起居、情绪等因素均可导致机体发生变化,应随之调整。临床使用补益药物多从小量逐加,循序渐进。刘老师常以黄芪、党参作为补气药对,黄芪有时会重用至100g以上,但常从30g起始,待患者能适应才逐渐加量,或先用补气力度和温燥之性稍弱的南芪;用党参则多从10~15g开始,或先用太子参,再根据患者的病证变化及身体接受程度而调增。用龟甲、鳖甲、熟地黄、当归等滋阴养血之品亦遵此理。
(三)补中寓通,不拘一法
临床运用补法不仅要补而不滞、补不留邪,更要补中寓通、补而能消。
1.补益肝肾与益气血合用:肾、精、髓、脑密切相关,肾与脑借督脉相通,肾精由督脉上输于脑。另外,精、髓、血同源,脑又离不开气血的濡养。因此,呆病、痿病、截瘫等脑髓病变常与肾精及气血有关。刘老师由此确立补益肝肾与益气血合法的治疗思路,常用龟甲、枸杞子、黄精、肉苁蓉或鹿角霜、淫羊藿、巴戟天、杜仲等滋肾阴、补肾阳以益精生髓;用黄芪、党参、白术、茯苓等健脾益气生血,常重用黄芪取其补气升提之效;兼有阴血亏虚者,加山萸肉、白芍、何首乌、熟地黄以滋阴养血。
2.滋阴之剂少佐凉血活血:临床上不少失眠、郁病的患者证属阴虚内热,其常效法丹溪大补阴丸之法治以滋阴降火,予龟甲、熟地黄填补肾中元阴,并选加麦冬、沙参、玉竹、石斛养阴生津,或白芍、酸枣仁等滋阴养血,知母、黄柏、生地黄、玄参等清热养阴。匠心独运之处在于合用少量凉血活血之品,因为血属阴,阴虚可致血滞,同时滋阴药大多滋腻,加用活血药可使静中有动、补而不滞,凉血又助降火清热,一举多得。阴虚兼有五心烦热或骨蒸发热者常用牡丹皮,兼有肝火者常用赤芍,兼有肝郁气结者常用郁金,往往疗效较佳。
3.益气养血化痰瘀,以补为消:痰瘀等内生之邪,多为“因虚致实”,前人已早有健脾化痰、益气活血等法。刘老师认为痰瘀同源,可痰瘀同治,二者均因水液代谢失常而生,常互相转化、互结为患。中医脑病中的中风、眩晕、头痛、呆证等就常因痰瘀阻络、清窍受扰而起,应活血与化痰并行。因此类病症根本病机都与脏腑气血亏虚有关,且气能行血、行津,故以益气为主,血虚则佐以养血活血,津亏则配合滋阴生津。常以补气力胜、性动而能行滞的黄芪为补气主药,活血化痰方面常选泻中有补的药物,如以鸡血藤、丹参、益母草等活血补血,以茯苓、白术、陈皮、法半夏健脾化痰,再视具体情况加用活血通络、化痰除湿之品。痰瘀蕴而化热时,补气药可继续用,而且需继续用,配合清热化痰、活血凉血即可。刘老师指出,攻伐之性太强的药物易耗损气血,反而使痰瘀更难消除,正如叶天士所言,“因虚致病者……与其去病而虚不可保,毋宁补虚而病可渐除”(《叶选医衡·因病似虚因虚致病论》)。
4.重视脏腑特性及其相互关系,补中寓通
(1)立方选药时重视顺应脏腑特性,不用猛药重剂往往获效甚佳:脑为清阳之府,既需气血精华濡养,又易受痰瘀浊气蒙蔽,故在补气血、益精髓时,注重涤痰瘀,保持大便通畅以降浊气,同时配伍川芎、白芷、天麻等上行疏利头目,或选用石菖蒲、远志、郁金等开窍之品。脾胃虚弱则易生痰湿、易有积滞,故健脾补气常需佐以理气、除湿、消滞。在岭南湿热之地,理气除湿又不宜过于温燥以免助生湿热,常用枳壳、厚朴、苍术、绵茵陈、鸡内金、谷芽、麦芽等,还常选用岭南地方药物,如布渣叶、火炭母、芒果核、鸡蛋花、田基黄等。肝为刚脏,性喜条达,又因其体阴用阳而气常有余、阴血常不足,治疗癫痫、抽动症等肝风为患的疾病,发作期除了平肝息风止痉,还常配伍疏肝、清肝之品,如柴胡、郁金、菊花、夏枯草、牡丹皮等,缓解期则需注意养肝、柔肝,用白芍、酸枣仁、山萸肉、生地黄、麦冬等。
(2)善于利用脏腑生克关系提高疗效:治疗失眠证属肝郁脾虚者用抑木扶土法,常以党参、白术、茯苓、法半夏、柴胡、郁金、合欢皮、酸枣仁为基础方加味;治疗癫痫证属阴虚肝风内动者用滋水涵木法,一方面以钩藤、羚羊角骨(或羚羊角胶囊)、水牛角平肝清肝,或加蒺藜、天麻增强息风之效,另一方面重用龟甲滋补肾阴,加白芍、玄参、生地黄、麦冬、沙参、山萸肉等加强养阴清热,再合用化痰、通络之品,对控制癫痫发作常收良效。
(黄婉怡 刘茂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