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桂听到丁修的问题后,整个人都愣住了,似乎完全没想到这话会从丁修口中问出来。
要知道,自从小桂跟着大家从安泰县逃出来后,身边的所有长辈跟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桂啊,你以后也该学着懂事了。”
特别是丁大哥跟着那个坏叔叔走了之后,身旁的大人们似乎对小桂就变得更加严格了。
原来经常去丁府找丁大哥玩,每次都给他带糖的李叔叔,好像自从离开安泰县后就没笑过,甚至每次来现在的“新家”看自己时,脸上也总挂着化不去的忧愁。
秋菊姐姐也一改之前每天跟小桂嬉闹的日常,态度强硬的要求小桂去上私塾。
每次小桂在私塾里被先生用戒尺打手心的时候,每次她在被一起上私塾的同窗暗暗排挤的时候,小桂想的都是晚上回家后,求求秋菊姐姐,让自己不要再上这私塾了。
但也是每次回家时,小桂都能看见秋菊姐姐那张充满期待的脸。
在饭桌上听着姐姐那些柔软而饱含期待的话语时,小桂都会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再坚持坚持吧。
实在觉得读私塾太苦了的时候,小桂就会去找马爷爷抱怨,马爷爷则总是会笑着摸摸她的头,对小桂说“是老师对我们家小桂不好,还是同学们对我们家小桂不好啊?跟爷爷说,爷爷去找李老爷帮你出气去。”
每每听到这话,小桂就会乖巧的闭上嘴巴。
别人都说她年纪还小,还没到完全懂事的年纪。
但小桂觉得,自己懂的已经很多了。
她知道自己和马爷爷、秋菊姐现在的生活,都是李叔叔帮衬的,要是再多麻烦李叔叔,就不礼貌了。
她知道安泰县里没跟着她们一起逃出来的乡亲们,现在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就像是自己的爹娘一样。
她知道秋菊姐的意思是,以后让自己即使离了李叔的支持,也还能干干净净的活下去,而不是像遇见丁大哥之前那样在街头流浪。
她还知道,上次一别之后,也许丁大哥就不会再回来了,即使丁大哥已经答应了秋菊姐姐,一定会来看她们。
所以小桂在这段时间里,一直一直很拼命的在忍耐,在学着做那些自己不擅长也不喜欢的事。
但小桂在心中搭建好的一切防线,都在看见丁修的瞬间土崩瓦解,化作了浓浓的委屈。
大颗大颗的泪水无声地从小桂脸颊滚落,丁修看着小桂拼命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的委屈表情,心中不禁感到一阵刺痛。
“别哭,别哭。”
丁修将小桂抱进了自己怀中,柔声问道
“告诉丁大哥,是谁惹我们家小桂不开心了啊?”
小桂抽了抽鼻子,将哭声憋回了自己的肚里。
就像是在遇到丁大哥之前,在街头流浪时那样。
因为她知道,丁大哥刚刚从一个很危险很危险的地方逃出来,而她不想让丁大哥再为自己这些小事操心。
“没……没有事,小桂在私塾里过得很好,先生……先生教书很负责,同窗们,也,也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哦?哦。”
丁修闻言,微微眯起了眼睛。
即使这小姑娘已经在努力找补,可刚刚那副表情却是怎么都做不了假的。
这种表情,丁修前世时见过太多太多。
“好了小桂,大哥现在还有事要跟你靳哥哥谈,就先不能陪你了,先去找你秋菊姐姐玩会儿,今天就别写私塾先生给你布置的功课了。”
“可是,明天先生他……”
“明天我会陪你去上私塾,帮你给先生解释。”
“但我们先生他之前说过,不许学生搞特殊,即使丁大哥开口,估计他也不会接受……”
“无妨。”
丁修笑着拍了拍小桂的头,淡淡道
“我会给他开出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接着,他不动声色地扫过了马老、秋菊和靳一川的脸庞。
在将这三人的表情收入眼底后,丁修不禁在心中轻叹了一声。
根据刚刚的观察来看,至少马老也是看出来,小桂在私塾里过得并不怎么好的。
但考虑到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平安从安泰县中逃出来的事实,丁修也不会去怪罪马老引导小桂去忍耐这些苦楚的事。
毕竟在当时的他看来,自己能不能回来还是个未知数。
在这种情况下,用小桂几年的艰难换取一个可能的前程,还是很有必要的。
丁修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带着靳一川走到了秋菊为自己收拾出来的卧房里。
当房门关上后,丁修便听见了靳一川的一声哀叹。
“唉,丁兄,说实话,我是真的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丁修一时间没搞懂靳一川话里的意思。
难不成,在这段时间里,他还尝试着做了什么事受挫了?
“没想到余州首府里的这帮官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我们几个武王边军的军士,污蔑成五个地痞流氓。”
靳一川咬牙切齿地将自己与其他几个同僚,在上次与丁修分别之后发生的事缓缓讲了出来。
自上次驿站一别后,靳一川五人便快马加鞭的来到了戍边府中。
凭借武王边军的身份腰牌,他们顺利见到了戍边府府尹。
在来到戍边府的第一天,府尹十分热情的接待了他们,并轻而易举地从这五个没对“自己人”有任何防备的军士口中,得到了大部分关于“鬼母”与边军近况的情报。
靳一川他们的本意是,通过这府尹的渠道,能更快地让朝廷上层知道这件事,好对一年之后就会降临到安泰县的灾难更早的做出预备。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戍边府府尹在第一天晚上的酒宴上,拿出了足以灌醉武者的好酒款待了他们,将他们灌醉之后,就差人将他们的一身甲衣、身份腰牌及行囊都扒了下来,为他们换上了平民的衣装。
待第二天,他们醒转过来后,就发现自己五人被府尹押到了公堂之上,公开审判。
罪名是,偷窃边军甲衣,在戍边府中冒充武王边军招摇撞骗。
虽然没有判极刑,但也是用板子结结实实招呼了这五个边军一顿。
被府尹赶出府衙后,五人过了一天流落街头的苦日子。
万幸,在第二天清晨,得到消息的李明庸在城中找到了他们,不仅将这五个边军接到了自己府上,还给他们暗中置办了一套新的身份,让他们不用再在这戍边府中过那种见了衙役就会挨打的生活。
丁修听到这里,心中不禁升起了一个疑问。
他看着一脸愤慨的靳一川,轻声问道
“靳兄,你不觉得你刚刚说的话里,有一点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了?除了那个该死的府尹的脑子有毛病,还有哪里奇怪了?”
“正是如此。”
丁修点了点头,同意了靳一川的说法。
“是府尹,府尹的做法有点太多余了。”
他顿了顿,接着解释道
“靳兄,你先冷静一下,暂且从自己的身份中跳脱出去,我们再来看这府尹的做法:
先是招待边军,套取军情。接着又把他们打成流氓混混,在明知武王边军没有全灭的情况下,还让这五个拼命传递情报的边军士卒‘享受’这种待遇。甚至,他连坏人做的都不算干脆。”
“这还叫做的不够干脆?”
“因为你们还活着。在任人鱼肉的情况下,做出这些事的府尹,偏偏放过了你们的性命。这太奇怪了不是吗?这种做法,无异于在今后给你们的上峰一个报复他的理由不是吗?”
“嘶……”
靳一川轻轻吸了一口凉气,脑子也在丁修的引导之下,终于转过来了这个弯。
“确实啊,丁兄,你这么一说,这府尹确实很奇怪。”
“所以我们现在暂且假设几种可能性。其一,这府尹已经跟杨宗本或者你之前见到那个圣灵教教徒一样,背叛了大盛。其二,府尹想要将传递情报的功劳放到自己身上。第三,他比你们早知道武王边军的状况,但知道的不算清晰,换句话说,这府尹也许是直接跟朝堂高层,甚至是盛帝有联络,他要做的,是暂时压下这个消息。”
一口气将这三个猜测说完之后,丁修双手交叉在一起放到了鼻前,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靳一川,缓缓问道
“靳兄,现在回忆一下,你在府衙中被公开审判时,那些本地达官显贵们的神情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神情……”
靳一川低下头,沉吟半晌,用一种并不怎么确定的语气回答道
“似乎……似乎是很震惊。这是很正常的反应,毕竟在普通人的认知里,是没有人敢去做冒充边军这种事的。”
“那么,基本能排除第一种情况了。”
“为什么?”
丁修用手轻轻敲了敲桌子,歪头看着靳一川,用一种疑惑的语气反问道
“你们边军不应该比我熟悉圣灵教吗?你难道在之前都没想到过,像是这种性质的教团,它渗透进一个大城的流程吗?”
“不就是布教和血祭吗?”
“是先通过在高层中安插钉子,然后通过这个锚点对能在城中实际说的上话的群体进行逐步腐化,再之后,当影响力达到能掌握府城高层中七成的话语权后,这一座城池就已经变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丁修将自己在巫师世界的罗德堡中,家族藏书库里看到过的《关于上古巫师利用教团或类似性质组织渗透位面方法考据》这本书中的内容,缓缓讲给了坐在自己对面的靳一川。
靳一川听着听着,缓缓张大了自己的嘴巴。
他现在突然就想问一句,丁兄,你怎么会这么熟练?
接着,一个危险的念头便涌现在靳一川心头。
坏了,丁修不会真的是圣灵教的人吧?
但随即,他就否认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因为假设丁修真的是圣灵教的人,比起跟自己等人从安泰县一直演戏演到现在。
对他而言,成功概率更高的时刻,无异是在安泰县中跟杨宗本和黄九里应外合。
丁修看着靳一川一脸便秘的表情,忽然感觉这小子似乎在想一些很失礼的事。
但良好的素养让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丁修接着对靳一川说道
“至于第二种和第三种情况呢,这就要找机会,亲自会一会这府尹及其嫡系才能知道了。靳兄,还记得之前那个圣灵教的小子吗?”
“记得,他之前跟我们是一起回来的。”
“嗯,接下来的行动,我们就要用到他了。”
丁修摸了摸下巴,回忆着上次分别时,他跟陈天赐约定好的见面方式。
“嗯,这样,靳兄你先替我去跟李老爷报备一声,说我们将会在这戍边府中搞出点动静来。然后在今夜子时,你来我这里找我。”
“好。”
当靳一川站起身走到门口,将要开门时,丁修冷不丁地突然丢出了一句
“哦对了,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差点没问。”
“丁兄你说就是。”
“小桂那个私塾里,跟她同窗的人都是什么背景啊?”
靳一川疑惑地回头,却只看到丁修那副笑眯眯的表情。
“丁兄,你问这个是……”
“小桂她年纪小,搞不好同学关系很正常,做长辈的嘛,就是要给孩子们处理这些事的,不是吗?”
“有道理。不过丁兄,容我多嘴一句。”
靳一川砸了咂嘴,对丁修苦笑道
“李先生给小桂找的那个私塾,里面的学生身份可都吓人的很啊。基本涵盖了城中权贵子嗣中的六成。”
“哦?没想到这小小私塾,竟还是个卧虎藏龙之地?”
“没办法,丁兄,强龙不压地头蛇,我知道你心疼小桂妹子,但咱们在这儿也算是人生地不熟,所以……”
“嗯,多谢靳兄提醒。”
丁修缓缓站起了身子,将挂在一旁的大氅重新披到了自己肩上。
他轻轻拍了拍靳一川的背,与他一同缓步向屋外走去。
而此时,丁修微微眯起的眼中,跃动着噬人的寒芒。
“此事,我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