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无天日,狱内森然。
窄小的墙洞阳光洒下,尘杂飞旋,黄长贵望着那抹阳光发着呆。
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额头,那日撞出的血包如今光滑如新。
一卷草团猛的扔到他身上,他寻着方向看去,对面关押的几人正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哎,小郎君怎么不撞了,再撞一个,让我们乐呵乐呵。”
其中一人说完,几人哈哈大笑,狱中无趣,总得找些乐子看。
黄长贵懒得答话,转过头不再理会,继续专注的看着那抹阳光。
当日愧疚之下,一头撞向狱墙时,他们也是这样的哄笑,满是嘲弄。
额头传来的剧痛,他不由自主发出的哀嚎混合着那嘲笑,忽得就想通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自那以后,苟活,就是他内心最强烈的渴望。
当他得知被判绞之时,如遭雷击。
我没杀人呐,我......我只是赌而已,只是典妻卖女罢了,她要自戕干我何事,怎么就该死了?
那一刻,他恨,他大恨。
他恨那赌场掌柜为何不能再多借些,多宽限几日。
他恨娘子为何不跟那些人走,为何要自戕惹来这许多祸事。
他恨老父老母为何不让人快走,非要阻拦,为何还不打点救他。
他就这样又恨又怕的继续苟活着,直到狱卒告知他被改判了,绞改为流。
他喜极而泣,他放声高歌,他终于,可以活了。
狱卒将饭汤麸饼扔下,起身踹了脚牢门,没好气道:“赶紧滚过来吃,吃完了好上路!”
没等狱卒走远,他便飞扑上前抓起麸饼狼吞虎咽地吃着,这将是他在长安,最后一顿。
今日就是他流刑之日。
那流刑虽是长途跋涉,可说到底不过是去个苦寒之地过活。
若是徒刑,需带枷配镣每日坐监,还要做那繁重的劳役,就他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怕是会劳累而死。
每每想到此处,心里仍是庆幸不已。
此时的县衙门外,已聚集着许多百姓,等着看人犯的下场。
犯人家属相送,只敢在城外,免的碰到苦主再生事端。
出得牢房,黄长贵下意识的伸手遮挡着刺目的阳光,阳光照耀下,是他久不曾感受到的温暖。
低头跟在其他人身后走着,没多久就来到县衙门外。
“畜生!”“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还我女儿命来!你还我女儿命来!”
围在外面的百姓一时间群情激奋,张老夫妇亦在其中,永安坊百姓更是义愤填膺,叫骂着不住向前簇拥着,倘若没有差人阻拦怕是早就冲上前厮打了。
示众环节必不可少,差人早就习以为常,只要场面别失控伤了人命即可。
看着坊内邻里街坊愤怒的神情,高声唾骂。
除了偶尔抬手挡下投来的杂物,心中再不起一丝波澜。
那日的撞墙自尽,此后的判绞,让他觉得已是死过一次。
从今以后,他谁都不欠。
我虽不是那饱学之士,可也能识文断字,此番只需活着熬到巂州,未尝不可成就另一番天地。
再不济等熬过那三载,我再重返长安。
想到此处,看向几欲昏厥的岳父岳母,愤然视之的街坊四邻,目光愈发冷漠。
领头的差人抬头看了看日头,估算着时辰已到,这就让差人带人犯出城。
眼睁睁看着仇人欲走,张老夫妇想要赶将上前,可差人怎能让路,终是被推搡了回去,老泪纵横下只剩捶胸顿足,无可奈何。
队伍还未走出多远,领头的差人就看见前方有人,就这么直挺挺的冲着队伍行来。
官差公事,拦路可是重罪,也不知是谁人如此大胆。
领队抬手示意队伍停行,下意识的将手挡住阳光,眯眼想看清来人。
待对面走近了些才看的分明。
这是哪家的少年郎?握缰驱马慢行,犹如外出春游,两辆马车随行在后。
车马越来越近,领队细细观详。
为首的少年,蜀锦缎皓月袍,玄色大氅随风飘荡,阳光下偶有光点闪烁,想必服袍勾了金线。
眉斜入鬓,一对睡凤眼神光内敛,鼻挺薄唇,唇如涂脂,美姿容不失男儿气。
身旁之人,杏核眼柳叶眉,眉尖似刀,鼻梁高挺,嘴角微翘,一眼观之总觉此系女子。
领头心知此人必定非富即贵,不敢冒失,上前几步施礼问话:“郎君为何阻我等去路,所为何事,还请告知。”
“吾乃宗正寺少卿,蜀王,李恪”
轻言轻语,如雷乍现。
领头的听了腿有些发软,赶忙躬身施礼:“见过蜀王。”
其余众人纷纷景从。
早有差人跑回县衙禀告,不消片刻,县令赵勉行色匆匆跑了出来,挥退领头的差人,上前见礼。
“人犯黄长贵,上前回话。”
说完李恪翻身下马,刚站定,随手将刀抄于手中。
赵勉看得瞳孔紧缩,强按下内心忐忑,再行礼问:“蜀王,您......您这是所为何来?”
“冤魂所托,前来收债。”小六儿捉刀在侧,李恪说的从容。
赵勉心跳的厉害,犹自强撑着:“蜀王容禀,此人已按刑律论处,今日便是行刑之期,债从何来?”
“前案牵扯颇大,尚有疑点相问,把人带来。”李恪说着,脸色有些不耐。
赵勉无奈,只能回身示意,自有差人将黄长贵推倒在李恪面前。
李恪打量了片刻,似笑非笑:“竟比那日还胖了些许。”
黄长贵只是紧低着头,瑟瑟发抖不敢答话。
他想不通,明明案子已了,为何蜀王会拦在这找他问话,而且拿刀,让他害怕。
李恪看向黄长贵,面色阴沉:“我且问你,你可知你是如何改绞为流的吗?”
黄长贵一脸茫然抬头看着李恪,瞪大眼睛摇头:“不知。”
狱卒只是告知他处罚改了,哪有闲心跟他讲来龙去脉。
县里赵勉在后面听言,赶紧上前回话:“禀蜀王,这里是否有些误会?黄长贵依律判绞不假,只因其父缴赎刑议罪,方才改为流刑,赎刑铜百二十贯,签押俱在更有门下省的回签。”
赵勉说完,李恪并未出言,只是冷然看向黄长贵。
黄长贵脑袋歪着,双眼发直,嘴里不停的叨弄着:“一百二十贯......一百二十贯。”
忽然疯了似的,再也顾不得旁人,仰天嘶吼着:“一百二十贯呐!!!”
嘶喊着竟是站了起来,不停的捶打着胸口,撕扯着头发。
“黄长贵!”李恪怒目而视,声绽如雷,这才让黄长贵停下发疯,只是眼眸恨意不减,喘息中嗓音隐隐发出低沉的嘶吼声。
李恪上前一步,沉声问道:“本王问你,赎刑钱从何来?”
“我如何得知!”黄长贵奋力将手臂挥向一旁喊着:“我怎知那老东西竟藏有这么一大笔钱财!若是早与我这些钱,我何苦去赌,如何会典妻卖女,如何会落得此等下场!我恨,我恨呐!”
如此疯魔,让围观的人大骇,纷纷后退了数步。
小六儿冷眼看着此人发狂,握刀的手紧了紧:与其让主上动手闯下大祸,不如我去将他斩了,日后追究起来,无非是纵奴行凶,罪责我一人便可了却。
想及于此,小六儿自李恪身后,迈步而出。
只是没走几步,一只手将他按在原地,李恪目露森然看着这场面微微摇头:“此事你不可做,我自己来。”
“可是.......”小六儿心下感动,只是为君分忧分内之事。
“去帮我拦住他们,莫让他们给我捣乱。”
小六儿长吸口气,点头听命,迈步越过黄长贵,径直走到县令身前,长刀横起示意禁行。
县令顿时吓的倒退几步,领头差人欲上前理论。
“锵”
拇指轻弹刀离鞘。
“你.......”赵勉指着小六儿点了半天,终是不再言语。
黄长贵仍在那里疯着,叫着,伸手四处抓挠着,仿佛要将什么给撕碎才能消减心中的恨意。
李恪再无他话,连刀带鞘拍下,人立时倒地,场面陡然安静。
一拍之下,疼痛顿时让他清醒了许多,抬头看到李恪向他漫步走来。
“蜀王,蜀王您切莫冲动,不可有违法度啊!”赵勉急的满头大汗却又不敢上前,只能大喊着,希望蜀王就此罢手。
李恪身后,站在马车旁的两人走了过来,正是孟远乔、柳士元。
孟远乔来到赵勉面前,手指两辆车马:“此为蜀王的赎刑钱,两百贯。百二十贯相抵,多出的钱......可能他得换个死法儿。”
“不,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唐律法度森严,我是流刑,我不该死。”黄长贵在地上不停挪着,哭喊着:“我只是赌钱,我没杀人,那张氏她是自愿死的,干我何事?都是那两个老东西,藏了如此多钱不拿与我,为什么不与我,该死的是他们,是他们!”
嚎哭喊叫着,竟又站了起来,理直气壮了起来。
他恨遍了所有人,唯独,放过了自己。
他不知道,当他老父接下那赎刑钱的一刻,就注定命不久存。
“他们为何不与我?为何不与我!!!”
“自己去问。”
“锵”
弹刀出鞘!
咒骂喊叫,戛然而止。
黄长贵就这么直直站着,怒目犹自圆睁。
一息后,像是被风吹的猛了,头顺势跌落,尸身紧随其后跪倒于地,颈处鲜血猛地迸发喷薄而出。
收刀,上马。
李恪直奔皇宫。
今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今日,有位皇子,提刀,当街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