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成这样，到底是为哪般？天气冷成这样，又是为何？
天寒地冻这一天是白天最短，黑夜最漫长的一天，是北半球的冬至，在长江中下游平原，在田园包围的三间老房子里，有着这样一户人家，父亲正在生病中，母亲里里外外仿佛是一个救世主，是这个家庭的女王，这个家里，大姐姐已经出嫁了，正在带着她嗷嗷待哺的孩子，哥哥在在外读书，只有金月季在这一天回到了家里，她的手冻得肿着像馒头一样，并且裂开了长长的弯曲的口子，正在往外渗着血。
她太冷了，她的衣服还是姐姐留下来的旧棉袄，穿了一年又一年。她脚上的鞋也太冷了，是一双旧棉鞋，硬硬的底子，一点也不柔软。她的裤子是一条旧棉裤，看起来臃肿，其实棉花已经板结。这就是一个中学女生的穿着，她的心里更加的冷，这一天，她从学校步行了六公里回到家，在路上，在过堤坝的时候，她的心咚咚咚地跳，在长江支流下的小村庄，连接外村与他们村的这条路上，有一条堤坝。
堤坝的右侧，芦柴已经被割掉了，光秃秃的河面上结着冰，冰上还有许多石块、砖块。在河岸的两侧，是蔓延的大大小小的数不清的乱坟，坟罗棋布。
金月季回家都要路过这里。柏林画家在这里钓过鱼画过画，这个人真是走遍天下孤胆英雄。
而金月季路过这里的时候，她是害怕的，紧张的，捏紧了她的拳头，这样使得她手背上的冻疮又裂开了口子，又疼又痒又痛，她得回家去取大米，下个月上完就要放寒假了。她目不斜视的看向前方，不敢左看，也不敢右看，左看是一片坟地与一片冬麦，右看是一片冬麦一片坟墓，她唯有一个劲地向前。
到了村口，她缓了缓气，看向了那座用围墙围起来的寺庙。四棵只有屋顶那么高的银杏树，叶子已经掉光了，她默默地在心中祷告，老天不要再捉弄她了，让她平平安安的吧。
走进了村里，进了院子，她看到了父亲。
父亲苍白瘦削的脸，迷茫冷漠，冷漠绝望的眼神。看起来非常不高兴，不开怀的样子，没有喝酒，母亲在旁边，腿上搁着一只大筛子，里面是黄豆。妈妈正在捡拾黄豆，冬天她会用黄豆发豆芽。姐姐居然回来了，没有带孩子，她一个人回来的。
说是冬天祭祖，冬至这一天要给上人烧纸钱，姐姐回来是带了一些吃的给父亲。可能也是妈妈让人带口信叫姐姐回来的吧，这个家遭到了大的困难，原来爸爸因为常年病假，身体糟糕，个性不容别人，不会交际，第一轮裁员就裁到他了。
被单位除名？这是天大的事啊。这个家一下子陷入了恐慌、灾难与无底的深渊，爸爸也许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心死，哀莫大于心死。
偏偏刚到家没多久，金月季忽然抽风一般，又喊又叫。她的头炸裂的疼，疼的在地上打滚，这突然突如其来的疼，让金月季生不如死。
她好像通了某种神力，像上了考虑凳，疼得在地上打滚，浑身都是力气。她两只手抱紧了头，喊，头疼，头疼，我要死了吗？那多好呀，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妈妈看了一眼地上打滚的女儿，说：又作死，总是这样没完没了作死。
姐姐看了一眼，说：今天是冬至，妹妹回来了，一定是路过奶奶的坟地，是奶奶找上她了吧？金月季耳边漂浮着这样的声音，说，奶奶找到她了，奶奶去世也不过才三个月吧，奶奶是想她的吧？奶奶是怎么死的？金月季已经知道奶奶是怎么死的，她只是隐忍不说。其实她又怪得了谁呢？
可是奶奶死了，找她干什么？让她的头这么疼？奶奶不是说过，即使她成为鬼，也是一个和蔼的鬼，不伤人的鬼，尤其她不会伤害她最心疼的孙女儿，小孙女儿金月季是她的最爱。
可是此记得，真的，她的头太疼了。
姐姐在香几上找了几张黄纸，找到一盒火柴，拿了一根筷子蹲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说：是谁找上了我妹妹，是谁？要是谁对我妹妹这么关心，上人啊，你不要再找她。我们知道了，现在我就捎钱给你，你拿了钱就离开吧。
姐姐一遍遍念念有词，她专注于要挂念起那根竹筷子。
金月季家的房子是土坯墙，是木头门槛，两扇大门之间有手指头那么宽的缝，门槛与门底之间的缝更大。就是这样的大门，在夏天暴风雨来时，摧枯拉朽，风进门，雨进门，横扫一切，没让金月季少做噩梦。
屋子里地面是土质的，完全是土质的，夏天雨多，尤其是黄梅天的雨水非常多，农村人进进出出的，脚底带来大田里的土。
进了门槛，堂屋中间这一块，全是高高低低像小小馒头、小小坟墓一样的地面，坑坑洼洼，地无三寸平。但是姐姐她扶着一根竹筷子，把筷子粗的一头朝地面，筷子粗的一头，它也不是平面的，而是有棱角的。在不平的地上，竟然挺直的有力的竖了起来，笔直笔直的竖在那儿。
这个时候，还躺在地上的金月季斜着眼睛看到那根筷子，她只觉得神奇，她是一个多么孤标傲世的女孩子。她什么都不信，她只恨命运，但凡老天给她留下一条命，她一定要逆天改命，她是不信命的，命在自己手里。投错胎又如何？总有一天，她有改命。
可是她斜着眼睛看着那根笔直的竖着的筷子，觉得那根筷子像生了根一样，有一个无形的根，刺穿了地面，插到了地底下，让筷子神奇的竖在那里，直到姐姐把一小叠黄纸燃尽。那根筷子才倒下了，倒向了金月季躺着的地方。
金经月季仿佛听到了筷子的叹息。
她坐了起来，这时才感到浑身绵软无力，是那样的虚脱，头晕乎乎的，眼前有一阵黑，后脑勺有一阵灼热。
是的，她太虚弱了。然而她摸摸脸，脸上冰凉，没有半点眼泪，眼眶里是火热的。
是奶奶找到她了吗？她心里存疑。
她还坐在那里看着姐姐，姐姐胖了，她们两姐妹长得很像。但是现在姐姐是满月脸，白白的，胖胖的。她一笑，两个大大的酒窝。
她面对金月季的疑问，只是抿嘴一笑。
妈妈嘀咕了几句，很不满意的出门了，父亲躺在床上，仿佛有呻吟声。父亲自从做了急性阑尾切除，没有好好休息，后来又是胃病复发，但是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禁止不了贪酒，戒不了酒。
等到妈妈到院子一侧的小灶房间烧饭，姐姐才对月季说：妹妹，不是她，不是奶奶，不是奶奶来找你。刚才问了，是太奶奶。
太奶奶不知道凑什么热闹，她也许是好奇，跟了你一路一直跟到家，所以刚才烧了一点纸钱，她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
姐姐那天没有吃饭就往家赶了。
她只是送了一些东西回家来给父亲，匆匆忙忙的就回去了。孩子刚刚满月，她得赶回家去喂奶。
这个家暗无天日，这个家唯一让爸爸开心的儿子在舅舅那里，跟着舅舅代伙，寄宿读书，而女儿今天最让爸爸唉声叹气，这个女儿太瘦弱了，也太内向了，她什么话也不说，也不知道书读得怎么样，爸爸也没有心力去关心她了。
金月季的身体一直没有强壮起来，冬季，宿舍里几个女生约着去镇上的澡堂去洗澡。金月季晕死在澡堂里，被同学架到外面，心脏差一点停止跳动，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也就是那一次，女生中开始有悄悄话在传，说金月季像个男生，完全没有胸脯，跟男生一样的胸脯。是的，金月季完全没有发育。
金月季的气血两亏，医生说她的血只有成年人的一半儿，顶多只有六成气血，不足六成的血，四分的亏。这亏就是阴，好像一个人阴和阳存在一身，气血特别差的人，很容易惹上邪祟，所以冬至那一天，她出行正好遇到邪祟横行，邪祟狂欢，冬至是鬼的节日，她不知道这个传统的节日是这么充满杀气。金月季她甚至都没有见过太奶奶，居然这个鬼也找上了门。
画家在冬至后的一天到了金月季的家，他带来了两盒营养品，叫做麦乳精的给父亲。他坐在父亲的床头，两个人窃窃私语，聊了很久。
画家，他来自于远方，生长于大自然中，很强壮，很爽朗，很阳光，而爸爸充满阴郁之气，两个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是爸爸才高八斗，满腹经纶，是一个有才华有操守而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人，他们两个成为至交。
画家不知道跟父亲说了些什么，只看到爸爸的脸色稍解，渐渐的有些明朗。那天中午，画家留在金玉季家吃午饭，妈妈烧了一大锅菜粥，这个菜粥在金玉季来讲已经很好吃啦，里面至于放了几粒花生及一些蚕豆，是大米煮的呢。但是在收拾碗筷的时候，妈妈又是一声嘀咕：这个画家出身高贵呀，嘴巴那么刁，这么好吃的菜粥，他却把许多菜根都吐在桌子上，浪费了呀。
画家那天是跟金月季一起回中学的，在路上，画家跟金月季说，你爸爸对你寄予了太多的希望。尽管他没有很明白的讲要你好好读书，没有给你压力，但是你要争气呀，你爸爸不容易，他因为从小吃的苦太多，把胃饿坏了，而你的奶奶似乎更偏爱他的大儿子而冷落你爸爸，所以你爸爸心里是有怨气的。你不要恨你爸爸。一个人，他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不要因为你自己的想法而去恨你的爸爸。你的爸爸那么爱你，在你们这个地方，一个女孩子能够读高中，那是要受邻居的嘲笑的，而你的爸爸愿意让你读高中，自己忍受着饥寒，也要供你读高中，你要体谅他的苦心。
金玉季听了，心里面非常的难过，是的，她一定把埋怨爸爸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让爸爸非常非常的难过，但是金月季对自己上高中，能不能考上大学，现在更怀疑了。
她是一个不自信的人，虽然骄傲，但是一点也不自信，因为他们这地方偏于田畴之中，穷乡僻壤，带帽子的中学老师都配备不全，书本都配备不全，课也讲不明白，她怎么能够考上大学呢？但是考不上大学，她得继续回去种地，以她这样的身子，不要说种地，生存都难呀。所以金月季抬起头，犹豫地问画家说：我能考上大学吧，我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
画家说，你首先要有信心，其次你要学习得法。考大学的确很难，但是你要相信我能帮你。金月季默默地点了点头，是的，她现在有外力，有动力，自己再加上毅力和还不算差的智商。她希望自己能够搏出位，她希望能够赢得高考的胜利。
他们就这样说了一路，两个人就着高中的每门功课在谈重点，谈补差，谈说不明白的地方，少不得站在原地，研讨一番。
金月季对历史一点基础都没有，画家就得从哪个朝代的历史说起，每个朝代的大事有概述有重点详细说。
说着说着，金月季就觉得历史很好玩，而只要记住一些重要的东西，她就会有把握得多。
远远的，又看到青山镇的那座桥。
画家说，天冷，你站在百货店的门口，那边阳光充足，你站在那里等我，我去买一些吃的，你带到学校，你太瘦了。高考需要力气的。饿了也影响睡眠，影响记忆力，记忆力不好，怎么能够考出好成绩？你不要在乎别人的眼光，不要在乎别人的评价，高考一张试卷定成绩，定分数，你只要关心你的考试，其他的都会成为过眼烟云，都与你没有关系。你没有精力去关注别的杂音，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