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太极殿内陷入诡异的安静,针落可闻。
长孙诠咽了口唾沫,双眼不住闪动。
一个洛阳的百姓,竟千里迢迢跑到长安来告状,告的还是当朝第一人长孙无忌?
而且这李弘泰根本不像普通百姓。
连自己第一次常朝时,瞧见千牛卫和候卫,都不免战战兢兢。
这李弘泰竟能在朝堂上神色自若,还敢指认长孙无忌,明显经过训练!
向一众大臣看去,只见群臣凝神屏气,噤若寒蝉。
能进大殿的都非官场雏鹰,每个人都猜出这件事内有蹊跷,弄明白前,谁都不会轻易表态。
长孙诠微微侧头,将目光转向长孙无忌。
这位当朝国舅的表情非常奇怪,他显得很从容,正侧着头,一脸平静的凝望着李勣。
咦,难道他怀疑李弘泰是李勣所派?
是了,唐太宗病重时,为了让李治获得李勣忠心,将他贬黜到洛阳。
李弘泰是洛阳人,从这一点来看,李勣自然最有嫌疑。
不过这也可能是有人故意栽赃在李勣头上。
如果真是李勣所为,他随便找个人便是,何必特意找洛阳人?
李治似乎被激怒,激荡的声音响彻整座大殿。
“竟敢污蔑当朝国舅,来人,将他拖下去斩首!”
一阵盔甲碰撞声中,四名候卫来到李弘泰身边,将他双臂架起,便要拖走。
长孙诠目光一闪,李鸿泰手腕处有一道奇怪的茧子,似曾相识。
“陛下,草民所言,句句当真啊!”李鸿泰大声疾呼。
李治侧过身,挥了挥手。
“拖下去!”
就在这时,长孙无忌朝于志宁打了个眼色,于志宁大步出列。
“陛下,春季不宜行刑,且诬陷谋反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请按律法等秋分后再判决。”
李治道:“此贼诬陷太尉,朕岂能容他?”
褚遂良跟着出列,沉声道:“还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此贼背后或有人指使,应让大理寺、刑部、御使台三司会审!”
李治沉默不语。
褚遂良正要再劝,李治忽然转身下了宝座台,从角门离开大殿。
群臣面面相觑,一时不知皇帝是何用意,不一会,李治身边的贴身太监王伏胜回到大殿。
“陛下有旨,朝会暂停,诸卿前往外廊就食。”
每个月的朔望朝参因官员众多,每次议事结束后,往往都到了下午。
所以在李世民时期,便下旨准备廊下食,让官员们下朝后,不至于饿肚子回家。
眼下朝参还未结束,时间也还早,李治便下令让大臣们先吃东西,显然是有什么缘故。
“喂,四郎,你说圣人干嘛突然让我们用食,是不是跟刚才那个告状的李弘泰有关?”
程处立坐在廊檐上,一边吃着汤饼一边询问。
唐朝对皇帝的称呼很多,当面称陛下,背后称圣人,亲近的内侍也可称呼大家。
长孙诠朝殿门方向张望了一下,发现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几名宰相都不见了,很可能是去见李治去了。
看来李治是想私下里与几位宰相商议此事,故而暂停朝会。
“应该是的吧。”他随口回答:“元岑,你怎么看待李弘泰的事?”
“这小子看起来不简单,背后应该有人指使吧。”程处立笑了笑。
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老实憨厚,笑起来后,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黑脸上转动,多了几分狡猾。
长孙诠颇为意外,盯着他道:“你觉得是谁指使?”
程处立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我说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告诉了我也不会承认。”
长孙诠连连点头,催促他快说。
程处立低声道:“要么是英国公,要么是荆王,要么就是吴王,不会有别人啦!”
英国公便是李勣,荆王是李治的叔叔李元景,吴王便是李恪。
这三人也是长孙诠心中的嫌疑人,他不由对程处立这个小毛头刮目相看。
“你为什么怀疑他们三个?”
程处立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道:“也只有他们三个敢惹你堂兄嘛。”
长孙诠默然。
程处立这个理由虽然简单,却很有道理,如今朝内朝外,敢得罪长孙无忌的人,也就这三个人。
李治并非外表看起来那般柔弱。
他继位之后,虽然对长孙无忌言听计从,却也在培养跟他对抗的势力。
李勣拜相后,荆王李元景被升为司徒,吴王李恪晋为司空。
两人与长孙无忌这个太尉并列三公。
李元景和李恪不仅都是宗室,而且都跟长孙无忌有嫌疑。
两人虽在朝堂外,但宗室内部,自有消息传递,故而对朝堂情况了若指掌。
李恪就曾屡屡上奏,指责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这两个辅政大臣弄权,提议皇帝削弱长孙无忌的权利。
长孙无忌的权利确实很大,官居三公之首的太尉,检校中书令,权知中书、门下事。
唐制,中书省负责草拟政令,门下省负责审核,尚书六部执行。
长孙无忌一个人就能将手伸入中书、门下两省,再加上褚遂良、于志宁相帮,其他宰相几乎难以抗衡。
李恪和李元景对眼下局面看不过眼,有所动作,也很正常。
“元岑兄,你对荆王和吴王了解吗?”
程处立一口将汤喝干,眼巴巴望着长孙诠还没动筷子的那碗,嘟囔道:“这个嘛……”
长孙诠将他的那碗汤饼推了过去。
程处立顿时眉开眼笑,端起来扒拉了几口,含糊道:“我就知道荆王好色,吴王好球!”
长孙诠眼中精光一闪,道:“元岑,你也精通马球吧?”
程处立笑道:“当然了,要不然干嘛总邀请你进我球社?四郎,你也一起来玩吧,大健儿怎能不打马球?”
“元岑,让我瞧瞧你手掌!”
程处立愣道:“干嘛?”
长孙诠也不多解释,拽住他一只手臂,便去瞧他手掌。
只见他手腕处有一道老茧,位置和李弘泰一模一样,只是没有李弘泰的厚。
“元岑,你手腕这道茧子怎么来的?”
程处立道:“当然是打马球了,月仗握多了,就容易搓出一道茧。”
马球和后世的曲棍球类似,相当于骑在马上打曲棍球,手持的棍子被称为月仗。
长孙诠又道:“元岑,你们打马球的人走路,身体是不是会微微前倾?”
程处立想了想,伸手摸了摸后脑勺。
“你这么一说,好像有些人确会如此,你也知道,打马球时,前身贴马腹,久而久之,也就那样了。”
长孙诠暗暗点头,他当时就发现李弘泰走路时身体微微前倾,再考虑他手上的茧子。
现在可以肯定,他是一名马球高手。
那么问题是,谁会将一名马球高手当做心腹,派过来陷害长孙无忌呢?
答案很明显,李弘泰背后之人很可能是酷爱马球的吴王李恪。
没过多久,朝会恢复。
也不知李治和众宰相们商议了什么,总之,他再次妥协,没有处死李弘泰。
李弘泰交由左候卫暂时看管在卫署。
接下来的朝会,长孙诠无心再听。
他心中正在权衡,是否要把自己的推测,告诉长孙无忌。
因为李弘泰的乱入,朝会时间比以前更长,一直到下午未时,李治见无人再上奏,才宣布退朝。
众官员各自返回皇城办公,有的人直接下衙回家了。
长孙诠这时也拿定了主意。
在他记忆中,再过三年,便是高阳公主和房遗爱谋反案。
长孙无忌借着这次机会,将吴王李恪和荆王李元景也牵连进去。
这件事也是长孙无忌在史书上最大的污点。
吴王李恪临死时,痛骂长孙无忌弄权,如果祖先宗庙有灵,他的家族离覆灭不远。
此话一语成谶。
六年后武则天如法炮制,让许敬宗诬陷长孙无忌谋反,长孙无忌全族覆灭。
由此可见,长孙无忌应该也查到了此事是李恪所为,才施以报复。
所以自己说与不说,并无影响。
借这个机会加深在长孙无忌心中份量,才是最好选择。
而且他另一个进入西内苑的计划,也需借助长孙无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