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里戈与另一个士兵穿着本地渔民的服装登上了伊斯国附近的一座小岛,据岛上的渔民说有人看见敌国的士兵登陆。云填充了近一块陆地的上空,暗暗的阴影覆盖海陆,使人心烦躁不安,仿佛看见未来遥遥无期的战争。阿梅里戈看见自己尚未完全信任的国家渐渐远去,远方的海岛先是海天分界线上的一个点,后来她可以看见海岛上高耸的山峰及半山腰以下一直延伸到海岸线边的森林,使她想起打猎那天,看见晨光有形地穿过森林,驱散从泥沼间升起的雾气。此时,那岛上的森林与她渐渐接近了,与她一同沐浴云层下的暗影,只是使人不安。
去打探情况的另一个士兵叫延山,是一个十五六岁,身材较矮,皮肤黝黑,一头卷曲的黑发,看上去单纯朴实的小伙子,来自与伊斯国临近的大古镜国,此国实力雄厚,国土广大。伊斯国是一个岛国,古镜国与伊斯国隔了一片海。伊斯国有意巴结古镜国,但古镜国对其并不在意。具延山的说法,他来到伊斯国是因为仰慕这个小国的文化,有充分的证据说明伊斯国所在地从前是一个极其昌盛的文化古国,后来海水淹没古国的海岸线,只剩下现存的海岛。
对于长期处于内忧外患的不安之中的民众来说,这实在难以理解。延山常常随身携带从市场上淘来的古国遗物,包括现在,他的脖子上戴着一圈古色古香的项链,绳子上挂着类似象牙的东西,腰上挂着一把做工粗糙、比军用刺刀更不便的的银色匕首,他一闲下来就用石头去打磨它,竟使匕首的刀刃闪耀光芒。
“你知道路?”
“当然,有一段时间我考察遗迹,把这附近的岛都摸透了,放心好了。”延山信誓旦旦。
可能在阿梅里戈看来,她在严格地执行任务,并期望以最快的速度回国,对延山的匕首和项链、破烂的渔船或散发鱼腥味的衣服毫不在意。延山对这个冷漠的同伴相当感兴趣,尽可能用自己的经历与她熟悉起来。结果是,延山对阿梅里戈一无所知,她却知道了延山的大部分经历,包括他是个孤儿,生活窘迫,等等。
在未来的某一天,因为我们知道,或者我们即将知道的是,这两个战士未来将以一种诡异的形式捆绑在一起,并不是有关爱情、浪漫或其他的什么,这些对于阿梅里戈或许是相当陌生且没有乐趣的事,即使未来她有可能要运用她少的可怜的经验寻找配偶,不过,这些未知就像岛与岛之间的迷雾,或者天空中厚重的云层,正因为一无所知,所以暂时可以对它说:“去你的吧”。
延山站在船头,清清的水流没有多大的波澜,仿佛是整片海洋在抚平水流,为了布匹上的一个褶皱抖动整个整体。船是利刃,缓缓地,轻柔地,像是某种亘古不变的东西,将这种联系切割开来,漾开美丽的波纹,漾向远方。
然后,背后的一切都静下来。
延山态度极其热情,他自己是清楚的,然而一切都和阿梅里戈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未来某些时候,他会说,带着深深的疑虑和疲惫:“嗨,伙计,你知道吗?有些时候我有些怕你。”
暂时不管这些,一天后,两个人在克里克岛找了个隐蔽的海峡登岸。延山走进水里,拉拢船头,小心翼翼地靠岸,阿梅里戈默默看着他,等到时机就敏捷地跳到岸上。“现在我们干什么,你之前做过这个吗?”延山看着阿梅里戈。
“去找他们。”她说。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着岛走了一圈,又大着胆子向岛的中心试探,但和他们预料的相反,一无所获,只有一些可疑的海岸边有人类掉落的东西,像是鞋子、手链,之类的,能够证明岛上有人经过并不是空穴来风。晚上,他们回到了登岸的地点,延山点燃火堆简单地处理了他带来的食物。
“你相信上帝吗?”延山问。
云层很厚,黑暗也更加神秘莫测。他们将吃完的鸭腿抛到河里,熄灭火光,以免引来黑暗中的敌人。阿梅里戈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
“怎么,你不了解自己?”
“我不了解很多事情,所以有时候不是那么确定。”
“人们为了自己的罪行向他祈祷,有些人说那是为了让人类自己得到赦免,但我想不是。人们需要在美好的情感中生存,需要原谅,”他自顾自说下去,“祈祷不是为了物质的得到,也不是生活的陪衬,而是必须。活着就必须要美好,所以人需要祈祷,需要上帝。”
“阿梅里戈。”
她没应声。
“阿梅里戈,”他怪异地重复,“你准备好祈祷了吗?”
“那你呢?”阿梅里戈站了起来,神态冷漠,居高临下,“你准备好了吗?”
四下很黑,延山也想站起来,但是他颓然倒了下去,同时一股痛苦感渐渐侵袭他的意识,使他不得不相信最坏的事情发生了,阿梅里戈魔幻的声音在他耳边扭曲。
“那你呢?你准备好了吗?”
阿梅里戈平静地看着延山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去你的上帝。”她说,将一个药丸果断地塞在他的嘴里,然后把他绑在了树上。夜里下起雨,阿梅里戈回到船篷里,延山不省人事,在雨中静默着。
斯切人到底来没来?答案是肯定的。在克里克岛旁的另一个更小的岛上,斯切人士气高昂整装待发,一船又一船的武器、补给和士兵被有条不紊地运送到大洋中的各个据点,随时随地预备着与敌人开战。阿梅里戈猜到这一点,延山一定是骗了她,要拖延她的行动,甚至杀了她。
但是,为什么?难道他是敌军派来的?还是更糟,他代表古镜国的支持?真正的敌方据点到底在哪里?问题有很多,阿梅里戈阻止了自己想法的深入,毕竟等那厮醒来就知道为什么了,现在想这个简直浪费时间。
她的时间不多了,国内有一大群主战分子,军队等待着将军的命令,而将军还在等待着侦察兵。她必须要在任意一方发动战争之前探查斯切军队的消息,得到明了的优势。
东方既白,雨在黎明前停了,延山湿淋淋地醒过来。阿梅里戈坐在他旁边的一块岩石上,旁边是他的刀、项链和其他的武器,她平静地观望他。
他碰到她的目光,一激灵,然后转了过去。
阿梅里戈没有反应。等了一会儿,她语气随意地开口:“这是什么药。”
“什么?”
“你昨天晚上下了什么药。”
“嗯…迷药而已。”
“已经晚上了,我都要睡了,你下迷药干什么?”
延山皱了皱眉。
“我知道这是迷药,非常精美的迷药。我的问题不是这个,我想说,你做这个肯定很多次了。你想干什么呢?”
他没说话,眼睛看着下方,打定主意沉默不语。
阿梅里戈又等了一会儿,继续说:“刚好,我也懂一点药理。我给你下了药,但是我会让你醒着,让你更痛苦。不管你的药是别人给你的还是你自己配的,你解不开我的药。”
说完,她走了,留下延山一个人。他抓紧时间够到周围的树枝割断绳子。将近一个半小时之后,他成功了,想也没想就拿回了自己的东西,逃到了丛林里。
上午十点左右,阿梅里戈带着几只死兔子和一堆草回到原驻点,在离原点不远的地方找到了面色苍白,奄奄一息的延山。他一定很痛苦,地上都是他的抓痕和碰撞的痕迹。阿梅里戈极其淡定,悠悠地将他的领带拎在手里,像拖兔子一样把他拖了回来。
“喂,”她蹲下,拍了拍他沾满湿泥的脸,但是没有得到回答。
她把他腰间的银刀迅速拔了出来,延山的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惊恐地看见她握着刀,刺向他的腿。“我醒了,”他快速而小声地说,正好在刀要刺到他的前一刻。所幸阿梅里戈听见了,及时把手缩了回来。
“醒了就起来,做饭去,”她转身坐在石头上,把兔子丢给他,开始专心致志地研究那堆草。延山难以名状地看了她半晌,还是站了起来,去处理那堆兔子。“这次不要下毒了。”她说。
延山开始生火,灰色的烟飘到半空中,消散了。风在天上吹,驱赶成堆的云层,时而在陆地上留下小片的阴影。这次谁都没有说什么,延山饱含心事,担心自己的命运,猜测阿梅里戈的想法,预测她的下一步行动。实际上,她什么都没想。
兔子烤好后,他们开始咀嚼,然后像之前一样把剩渣丢在河里。阿梅里戈又开始看草,延山站在原地,看似镇静地凝视她,眼光含有明确的疑问意味。
“你不跑了吗?我不阻止你,但是不能把刀还给你,那样我就有危险了。”她撇他一眼,说。
“你难道是在跟我开玩笑吗?”他的目光有些幽怨,“你给我下了毒,又放我走,无非是要威慑我,想知道是谁派我来的,来干什么。这些我都告诉你,但是你要给我解药。”
“我不答应。”
“那你想要什么?”
“你没有交换的资格。”
“不,我有。如果你不给我解药,那也行。我可以离开,去找我背后的人,只不过需要等毒多发作几次,到时候你就麻烦了。”
“随便你,”她回答,“如果你敢赌自己今天晚上还能活着。”
“不,”他越来越不安,“你说谎。”
阿梅里戈依旧研究手上的东西,似乎不屑理他。
延山依旧在等待她说些什么,过了好久。下午两点的阳光炽热地烘烤他,使他联想到烤架上的兔子。
“哎,”她想了想,淡定地回应了他的目光,“你会疼到死。”
他还是相信了她的话,颓然在干燥的尘土里坐了下来,扬起一小片尘埃,“你要我怎么做?”
“你在船上说你是个孤儿,来自古镜国,是不是真的。”
“是。”
“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仆人了,你有异议吗?”
“为什么?”
“因为你饭做的挺好吃。”
“你给我下毒也是因为这个?”
“大概是。”
“如果我没给你做饭……”
“我会直接杀了你。”
“我同意,”他赶紧说,“能不能把解药给我?”
“不急,我们还有时间,”她指了指天空中的太阳。
“以后,你的命就握在我手里,除非我有命令,你要时时刻刻呆在我身边。既然你是孤儿,那你就完全不用担心有人来害你。明白了?”
“明白。”
“没关系,”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以后你会明白,你的主人给你多大一张免死金牌。再说,要是你说了假话,影响我的行动,我还有机会反悔。”
她自己毫无势力,但是她的性格使她笃定深沉。
“你背后是谁?”她问。“红衣主教。”“他为什么害我。”“他不想害你,”他赶紧补充,“他只是想拖延你,让你不知道斯切人在哪。”“他通敌?”“不,和敌人没关系,他只是不想你去。”“话说清楚。”“红衣主教和国王一党是敌人,拖延你的行动就可以诬陷你和令尊。”
“我的确是古镜国人,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古老家族的后裔,但后来出现了一些变故,家道中落,我的父母因为贫困都离开人世。我为了赚钱,帮人除掉障碍来换取报酬。在你决定执行这个任务的时候,主教的人找到我,让我把你带到这个岛上,拖住你,让你吃点苦头,可以的话归顺主教。”
“看来我不怎么重要,以致他连灭掉我都不愿意。”
“不,”他诚惶诚恐,“能让主教有兴趣的人都不简单,特别是他的敌人。”
“以后你叫我阿米尔。不要说废话,不要有语气词。”
“好。”
“药吃了。”
延山捧着草药,把它吃了下去。阿梅里戈示意延山把船推到水里:“十分钟之内,我要登上敌军驻扎岛。”
“十分钟?一个小时都到不了,就是杀了我也办不到……”阿梅里戈拔开腰间的军刀:“那你就没用了。”“好,”延山叹了口气,加快划桨的动作。喧嚣的阳光下,身后的克里克岛与发生的秘密永久沉默在了那里。
十分钟后,阿梅里戈坐着风驰电掣的渔船靠近另一个丛林密布的岛。延山放慢速度,准备靠岸。在岛的另一面,运输船舰忙碌地来往,士兵在岛上巡逻,使他们一时难以靠近。阿梅里戈带着延山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