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术道兼行

比起其他人如今已经义愤难平,范仲淹却是捻着胡须若有所思。

心中明悟,可却是故作严肃说道:“你可知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章熙颔首目光澄澈,没有半点羞愧,而是十分坦然的面对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

他自然听过这句话,也知道这话里的意思。

你们的俸禄,都是民脂民膏,小民容易被虐待,但是上天不可被欺骗。

章熙拱手说道:“相公心里已然明了,又何必如此诈晚辈呢?”

有些话自当是言尽于此,不可尽数说明。

听到相公二字,范仲淹身边的中年人,却是陡然目光如电。

伸手拔出自己腰间佩剑,可是却被范仲淹出声打断:“不必如此大惊小怪的,我不过是一垂垂老矣之身,谁会在意我的死活。”

中年男人,还准备出声:“相公...”

一旁的金宝甚至在那中年男人拔出长剑的时候,都没有反应过来。

反而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相公,这个称呼可不能随便用。

只有朝廷中的一些中枢官员,或者是贬谪的宰辅官员,才能够被称作相公。

郎君的意思岂不是说,这个看起来有些貌不惊人的小老头,会是从中枢过来的相公?

漫天神佛啊,我金宝这辈子还能见到这样的高官吗?

这可不是金宝见识太短浅了,章熙如此淡定才是例外。

现在可是千年前的大宋,所有的一些见闻,都是形成于文字下放到地方。

而且没有发达的媒体,普通人这辈子能够见到朝廷中枢相公,基本不可能。

甚至一些百姓,就连管辖他的百里侯都见不到。

章熙没有继续说下去,那是因为有些正因为说出来,那就起不到作用了。

为何要抬高粮价,难道是需要钦差和富商巨贾一起压榨百姓吗?

不,这不过是为了让那些富商相信杭州有利可图。

他们会大量的囤积粮食,甚至会耗费大量财力和物力,在其他地区运送粮食,试图获得更高的利益。

可等到粮食增长到了一定程度后,官府就会一下子不再收取粮食。

那么这些富商失去了下家,手里的粮食卖不出去。

那如果依旧是坚持高价,那只会赔的倾家荡产。

到那时杭州的粮食短缺问题,顷刻便可迎刃而解。

范仲淹看着眼前的少年郎,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欣赏。

他离开了中枢,可也至少应该给朝廷留下一点火苗。

他虽然不知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句话,可却知道灯火相传的道理。

他没有去问你如何看出我的身份,因为这样心思机敏的少年郎君。

在这么久还没有看出自己身份才是奇怪。

甚至他都能感受的到,这个少年郎一颗渴求向上之心。

说的好听一些是拳拳报国之心,因此想要做官。

可是说的难听一些就是功利心实在太强,献策于前,只是为了得到赏识。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至少这个少年郎给自己递交了一张可圈可点的答卷,若是在考场之上,他看到了这样一篇策论。

他定然也会推崇备至,精于实务的人才。

他忽得想起了,初临州署之时,那章伯恭极力向自己推举自己次子。

想要指点一下他的小儿子,明为指点,可实际也不过是为他小儿子铺路罢了!

这些他自然是明了的,他范希文虽然如今已经大势已去。

可朝中还有不少旧识,别人不过看重的也就是自己身上这点东西了。

所谓的指点,名儒老师这些人又如何请不到?

不过虽然未曾见过他的次子,不过却也听闻过章远家中的那点腌臢事。

范仲淹作为钦差,这杭州的官道上也自然不是铁板一块。

官员的暗地里的构陷,还有明面上的攻讦也不在少数。

文人相轻,自古便是如此。

私下有人说其嫡子顽劣不堪,不读圣人文章的一个纨绔子弟。

章远本人更是宠妾灭妻,实实在在的假道学。

这些原本都是一些闲话,而这些说闲话的官员们。

也自然是希望这些闲话,通过范仲淹之口传到朝堂上去。

不过原本的他也只当是闲话听听。

如今串联在一起看来,这多半是真假七七八八。

他的心里也勾勒出一个,在家中不受宠,隐忍不显露人前的谨慎形象。

范仲淹点了点头,开口道:“老夫范希文,并非是有意隐瞒小友。”

说着挥袖指向迁徙的灾民,说:“至于灾民小友也不用忧虑,路途并不远,到了地方会有专门的官吏,负责妥善安排他们的住处还有吃食。”

章熙适当的露出惊讶之色,再次躬身告罪道:“是末学后进无礼了,竟不知是范公当面,适才夸夸其谈,实在是有些卖弄了。”

范仲淹抚须,声音忽得放低道:“又何曾是卖弄,你想来从一开始就已经认出了我的身份吧,而不是忽然识出,你心机巧慧,知道藏拙乃是好事,然术不可凌驾于道,我看得出你对待灾民的仁心不假,少年郎,莫要忘了初心。”

此刻的他,是将眼前的年轻人当作一个真正看重的后辈。

章熙脸上与刚刚不同,除了恭敬之外更加多了分认真思考。

道是德行,而术是手段。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会凝视你。

章熙真正的认真拱手:“范公的话,熙记住了。”

范仲淹的话,像是在叩问他的内心。

他怀着改变这个世界的初心,可会不会也有一日。

自己也会被这个世界所改变,成为一个工于心计,肉食者鄙的人。

认为这天下就应当是这样,认为庶民就应该为权贵者们服务奉献。

如此想着,陡然惊出一身冷汗。

一个人向前走的同时,有时候也需要静下来细细思考,这样做对不对。

这就是古人常说的吾日三省吾身。

而不是屠龙者终成恶龙。

范仲淹赞许点头,他并不排斥有心机,有城府的人。

因为在朝堂之上,一个毫无私心,心中坦荡的君子是没有办法生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