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琉璃厂一带原来称作海王村,明清时期这里是书肆,也是读书人经常光顾,挑选和搜罗善本古籍的地方。1853年2月的某一天,李鸿章在海王村逛书摊,偶然遇到一位安徽同乡,此人见他气定神闲,当即惊讶地对他说:“少荃(李鸿章号少荃,亦作少泉),你难道不知道咱们的省城已经失陷了吗?怎么还有闲情逸致买这些无用的东西?”
安徽当时的省城是安庆,根据这位同乡得到的最新消息,太平军从武昌顺流东下,刚刚攻占安庆,安徽当地已是一片混乱。李鸿章一听,顿时感到浑身热血沸腾,他马上想到应该赶紧促请朝廷发兵“剿贼”,拯救桑梓。
李鸿章时为翰林院编修,官职不高,资历又浅,从他本身来说,并不具备直接与朝廷对话,为皇帝出谋划策的资格和条件,退一步来说,就算他上疏奏本,人微则言轻,能不能受到重视,也是个未知数。
自己不够格不要紧,还可以搬动大佬。京城有很多安徽籍的名人及高官,在这些人当中,工部右侍郎兼署刑部左侍郎吕贤基与李家是世交,他不仅很早就认识李鸿章,而且因为这位同乡后生写得一手好文章,人又聪明伶俐,对他非常喜爱和看重,一直把他当笔杆子使用,遇到上疏言事,总是请他捉笔代刀。李鸿章的差使比较清闲,不用处理各种繁杂公务,写东西有的是时间,同时能够代草奏折,李鸿章自己也常常为之沾沾自喜,自然乐于效劳,故而此事早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吕贤基既为乡贤,又是老资格的朝中大吏,若是以他的名义上书朝廷,必能事半功倍。李鸿章打定主意,离开海王村后,便直奔吕贤基家中,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他和吕贤基的未来命运都将由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可把我给害苦了
在李鸿章慷慨激昂的鼓动下,吕贤基的爱乡情绪果然也立即被调动起来,他一口答应为此上疏,并让李鸿章连夜代草奏疏,以便次日一早呈递上去。
李鸿章素有才气,但不以文学才华见长,他的才气主要就表现在撰写行政文稿等应用文体上,他最拿手的也是起草书牍和奏折。回到家后,李鸿章即刻钻进书房,翻阅书籍,查找资料,经过一番精心构思,惨淡经营,至深夜时分,终于将一篇洋洋洒洒的长文写成和誊写完毕。清代上朝时间早,他一写好,就赶紧派人将奏疏送往吕府。
李、吕两家的住所相距不远,李鸿章所派的人将奏疏交与吕府家人后,又按照李鸿章的吩咐,特地嘱咐道:“这是老爷早朝需要呈递的要折,务请在老爷出门时提醒他带上,事关重大,切莫有误!”家人不敢怠慢,忙将奏疏送到吕贤基手上,吕贤基浏览了一遍,看后非常满意,在一字未改的情况下,便在文稿末尾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李鸿章忙了差不多一个通宵,事情办完,倒头就睡。他本有爱睡懒觉的习惯,加上又困,一觉醒来时已是午后。这时他首先惦记的便是奏疏的事,大臣们的上疏结果一般都会反映在朝报上,一读便知,但朝报当天是看不到的,李鸿章便找车夫驾车,直接到吕府探听消息。
马车到了吕府门口,让人意料不及的是,里面竟然传来一片哭喊声,就好像家里死了人,正在办丧事一样。李鸿章莫名其妙,惊愕不已,可是既然来了,也不好再退回去,只得从车上下来,硬着头皮走进了吕府。
刚刚跨进院门,吕贤基从里面跳着脚冲了出来,他一把扯住李鸿章的衣领,瞪着眼睛吼道:“少荃!你可把我给害苦了,朝廷无兵,皇上如今命我去安徽!你害我,我也要害你,我已经奏请皇上批准,让你跟我一道回乡!”
害苦吕贤基的,正是昨晚那篇由李鸿章捉笔,吕贤基署名的奏折。李鸿章不愧是笔杆子,由他起草的奏折,后来都被公认具有文思缜密、见识独具、气势恢宏的特点,其中足以传世的名篇不少。这个奏折虽非其成熟时期的作品,但也很打动人,国家在丢失安庆后所面临的危急形势,朝廷必须出兵的理由,都被一一列举出来,可谓引证充分,文句精妙。据目击者称,咸丰皇帝阅读后,极为动容,当场失态大哭,随后便决定派大员前往安徽,督兵“剿贼”。
只是被咸丰点名的大员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上疏的吕贤基。吕贤基是一名文官,从来没有带过兵打过仗,而且当年已经五十岁,所谓“恂恂儒者”,你让他上战场,不等于把他往火坑里推,让他去白白送死吗?吕贤基对此岂能没有自知之明,所以他也当即伏在地上大哭起来,当然他表明的不是自己怕死,而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式的决死态度。
其实这也不能怪皇帝冷酷,但凡他要有一点办法,也不至于点一个老书生上阵御敌。事实是,自鸦片战争以来,大清国曾经“以武定天下”的雄壮气势已彻底化为尘烟,当年几乎横扫一切,无敌天下的八旗军颓势尽显,绿营更不中用。至太平军兴,整个王朝几乎已找不出一支像样的部队可与之抗衡,在既无可用之兵又无足够之饷的窘境之下,朝廷不得不转而依靠地方团练来进行防御和抵抗。
从头一年夏天开始,咸丰就尝试在那些“贼氛逼近”的地区,直接委任在籍大员帮同地方官办理本籍团练事宜。所谓在籍官员,也就是因为丁忧(为父母奔丧)或请假,离职回到家乡,但仍保留官籍的官员。曾国藩就是这种情况,他也已奉命在家乡湖南办理团练,同为文官,在皇帝看来,曾国藩去得湖南,吕贤基当然也能去得安徽。
吕贤基不能埋怨皇帝,他只能把一股怨气发泄在李鸿章身上,认为若不是受了这个不知轻重的小子的怂恿,绝不至于主动送上门,被皇帝给抓了差。他一方面是要出口气,另一方面也确实想把李鸿章带在身边,做个帮手,于是便以李鸿章籍隶安徽,熟悉乡情为由,奏调李鸿章随行。
抛开能不能带兵打仗一事不说,赴前线办理团练一事,本身就艰险异常。吕贤基料定此去必然性命难保,所以回家后即向家人作最后的告别,全家人闻讯,顿时哭成了一团,吕贤基亦悲痛欲绝,向老母磕头时痛哭不止,以致需要别人搀扶,才能勉强站起身来。
等到弄清楚事情原委,李鸿章蒙了。能够用自己的如花妙笔打动皇帝,本是一件值得庆祝和得意的事,但“害苦”吕贤基,却是他万万想不到,也无意去做的事,同样想不到的,还有自己人生道路的改变——作为一个低级文官,如果不是被吕贤基硬拉下水,皇帝再怎么点兵点将,也很难点到他身上。
不管内心愿不愿意,终究圣命难违,不久,李鸿章便遵旨离开翰林院,随同吕贤基星夜就道,奔赴安徽,从此开始了以儒生充军旅的坎坷历程。
日照龙鳞万点金
在今合肥以东三十里外,有一个叫磨盘乡的村庄,此处即为李氏家族世代所居之地。磨盘乡至今尚存一口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井,相传古井为明代一位熊姓侍郎所开凿,故称“熊砖井”。因为都说这井有法力,有一位官员为求庇佑,曾从井栏上敲下块石头,拿回去刻了官印,如今还能清晰地看到一处特别大的豁口。
李氏家族本以耕读为业,到李鸿章祖父时,家里都还很穷困,据李鸿章自己回忆,家里一到年终之时,上门要债的人“几如过江之鲫”。直至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这一代,李家才进入仕途,成为庐州望族(合肥古称庐州)。当地人相信,李家就是喝了熊砖井的水,才得以发迹荣升,家道中兴的。然而,对于李文安来讲,这段经历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读书晚,资质也仅为中下,近四十岁时才考取进士,以此之前,多次参加乡试都名落孙山,一度不得不借酒浇愁,赋诗自嘲。
李文安生了一个聪明的儿子,小时候的李鸿章便天资突出,甚至异于常人。据说在他六岁的时候,父亲吟了一句“风吹马尾千条线”时,他立即应对:“日照龙鳞万点金。”父亲听了又惊又喜,虽然李鸿章其时年龄还小,但仍决定把他送入“棣华书屋”读书。
“棣华书屋”是李家所开设的私塾,李家口耳相传,李鸿章小时候在家门口的水塘里洗澡,私塾先生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挂在树上,随口道“千年古树当衣架”,李鸿章开口就接“万里长江作浴盆”。还有一次,李文安看到书房中的账本,感慨“年用数百金,对付不易”,一旁的李鸿章脱口而出:“花开千万朵,色彩无穷。”
李鸿章这些自小就展露的气度和抱负,并未脱离“学而优则仕”的固有轨迹,他的聪颖和勤奋,也带动着他不断向理想高地迈进——十八岁,考中秀才,岁试被拔为第一名,三年后又在庐州府学被选为优贡;二十一岁,应顺天恩科乡试,中试第四十八名举人。
其后也有小挫,李鸿章第一次入京参加会试就落第了,不过他的诗文仍获得了会试同考官的青睐。他自己也依旧意气风发,清代笔记中记载,有一次他和友人谈及志向,说到我将来不求别的,就希望得到七间玻璃大厅,大厅四周全是明亮的窗户,我能够在其中办理公务。如此考究的玻璃大厅,在当年可不易得,难怪连笔记的作者都感叹,认为李鸿章的胸襟抱负果有他人不及之处。
李鸿章第二次参加会试时,突患疟疾,幸亏得到同号举子徐家杰的照料,才没有被迫中途退场。翌日早晨,考题发下来,李鸿章马上说:“这个题目我写过!”
虽然押中了题目,但此时的李鸿章已处于半昏迷状态,身体和手都在不停哆嗦,哪里还能顺利地提笔答卷。考到一半时,徐家杰提前交卷,便溜到李鸿章的考舍“串门”,只听李鸿章叹息着说,这一科算是没戏了,徐家杰问他一共作了几篇,李鸿章说只誊清了一篇,还有两篇虽然完成了草稿,但已无力修改誊写。徐家杰很仗义,说这个不怕,我帮你誊了交上去试试。
其后揭榜,李鸿章不仅中试,还脱颖而出,被列为二甲第十三名。这一年李鸿章才二十四岁,是安徽当时最年轻的进士。值得一提的是,徐家杰予人玫瑰,手有余香,那科也中了。后来李鸿章回忆起,某天晚上,他在会馆押题写文章,突见桌案上灯花如斗,两者一联系,便觉得已有祥兆在前。
其实说到底,李鸿章能够在得病的情况下高榜得中,除了得徐家杰及时相助外,最主要还是得归功于他本人的扎实功底——明清科举都是考八股文,李鸿章写八股文,不落笔便罢,一落笔便能写得花团锦簇,文采飞扬,也因此早就被外界公认为八股名家了。
会试之后,必须经过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朝考,才能分配官职,李鸿章由此被录用为翰林院庶吉士。在科举时代,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就是“中进士,点翰林”,翰林院乃朝廷储备人才之地,按清制,只有翰林出身的大臣,才有资格入阁为大学士,能够进入翰林院研习,今后的仕途自然不可限量。
三年后,翰林院散馆,李鸿章因成绩优异而改授翰林院编修,次年,充武英殿纂修、国史馆协修。其间他阅览书卷,纵横经史,与同僚切磋艺文,和友人吟诗作答,一边过着怡然自乐的精神生活,一边按部就班地等待升迁机会的到来。
这一切,突然之间都被改变了。不过在经历短时间的错愕以及告别书斋后,李鸿章并没有陷入沮丧之中,相反,他像以往奔赴考场一样意气风发,潜意识里一个声音仿佛正在告诉他:投笔从戎、建功立业的时机到了!
办团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这是李鸿章北上进京时所写的诗句,意思很明白:我要在青史留名,青史留名的标志就是封侯,如果我给国家打仗立功,就能拜将封侯。
虽说诗以言志,但彼时的李鸿章所想要抒发的,还是一种文人式的豪情壮志,他并没有真的以为自己今后会走这条道路,其原本的人生规划,也绝不是靠着舞刀弄枪,去获得能在玻璃大厅中办公的资格。可是命运的奇妙之处,就是它常常会通过打破人们习惯的生活轨迹,创造出另外一种可能,李鸿章很痛快地接受了这种安排,于是曾经写过的金句也就被赋予了一层新的意义:男儿胸怀天下,志在四方,要像汉代班超那样,披上戎装,纵马驰骋,通过抗击匈奴而封侯留名!
李鸿章倒是很想得开,吕贤基就未必了,据传他揪住李鸿章后还不解气,认为既然是家乡的事,徽籍京员都别想脱得干系,遂又奏调数员同行。这一传闻真伪待考,但当时确有成批的徽籍京官,随吕贤基一同返里办团,这也反映出安徽形势有多么紧张——整个省都处于大风暴的激荡之中,外有太平天国的严重威胁,内有捻军前身捻党的不断起义,他们与清军绞杀在一块,以致遍地烽火,对朝廷而言,此处已实实在在地成了首要的战争重灾区。
1853年3月底,吕贤基一行到达安徽前线宿州,李鸿章先在吕贤基左右帮办,次月,经吕贤基奏请,单独返回老家庐州办团。
官军在安徽的兵力极为单薄,境内无强兵劲旅不说,全省能够动用的兵额总共也不过四千余人,像庐州这样的重镇,居然只有守兵五十余人。官方虽招募了一千余勇丁,但都未经训练,军纪散漫,武器也不齐整,无法承担防“剿”之责,不仅如此,因为经费不足,还时时都有作鸟兽散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团练乡勇便更加显得不可或缺了。
安徽团练由来已久。从地理上划分,安徽大致可分为皖北、皖中、皖南,皖北所在的淮河两岸地区,由于自然灾害频繁,即便在和平时期,也常是盗寇横行之地,更不用说动乱时期了,所谓“天下未乱淮先乱,天下已治淮后治”,此处也因此成了捻党的发祥地和活动中心。皖中的自然条件较皖北优越,经济富足,士族也相对集中,吕、李两家以及此次受朝廷委派回籍办团的官员,大部分都是皖中人。为求自保,皖中士族从很早开始就已倡办团练,以与太平军、捻党对抗,庐州亦是如此。
就其性质而言,民团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由府县官吏和士绅出面约集的官团,另一部分是结寨自保的民团,庐州官团多兴于东乡、北乡(李氏家族即在东乡),民团多兴于西乡。庐州民风强悍,其俗尚武,故而不管是官团还是民团,都具有好勇斗狠的特点,打起仗来比官府招募的勇丁还要好使得多。李鸿章等于走了一个捷径,回东乡后几乎不费手脚,便得以选带了可以出境作战的数百乡勇。
受朝廷之命,在安徽主办团练的大员,除了吕贤基,还有兵部侍郎周天爵。李鸿章随即成为周天爵的幕僚,随其征战。
吕贤基虽然“一片热肠”,有着舍生赴死的决心,但终究是书生谈兵,一旦涉及军事布置,便很难说到点子上。周天爵与之不同,他乃地方大吏出身,太平天国运动最早爆发时,即在广西参与镇压太平军,同时他也是安徽团练的最早倡办人,对付太平军和捻军,比吕贤基要在行得多。
其时太平军正忙于巩固南京外围阵地,尚未派兵北伐、西征,势力也尚未伸入安徽腹地,而皖北捻党在太平天国的影响下,却越来越活跃,并逐渐成为抗清主力。捻党活动时,往往数十人或数百人为一股,谓之一捻,此为捻党的来由,随着“捻”的数量不断剧增,捻党迅速向捻军转化。针对这一情况,周天爵与李鸿章等人便把“剿办”皖北捻军,防止其与太平军联合放在了首位。
北面与庐州相接的定远为九省通衢之区,定远人陆遐龄率万余捻军在当地活动,定远知县督兵进击,两战两败,定远城内的团练看到官军都奈何不了捻军,更是隔岸观火,将作战“事同儿戏”,不惟如此,他们甚至公然乘机渔利,弄一支竹枪,就要在公费开支上列出八百文的高价。
陆遐龄军声威大震,庐州人夏金书与之联络,“约期大举”,南北呼应。李鸿章闻讯,立即率百余乡勇前往围捕,杀了夏金书父子,解散起义武装千余人,又在东乡、北乡增加防御设施和力量,从而堵住了陆遐龄军南下的通道。
紧接着,李鸿章又与三弟李鹤章督率团练,随同周天爵在定远等地连续击败陆遐龄军,并设计诱杀了陆氏父子。事后,李鸿章因功被周天爵奏请朝廷,赏以六品衔。
在不足两个月的时间里,李鸿章还随同周天爵镇压了陈学曾、纪黑壮所率捻军,后者部众多达四千余。不过说到底,这些捻军的力量都不强,打仗的时候,李鸿章也只是在周天爵身边起一个出谋划策的作用,他在战场上还没有能够真正得到历练。
实战
1853年5月初,安徽巡抚李嘉端行抵庐州,不久即将李鸿章从周天爵处调来,协办团练,于是李鸿章又做了李嘉端的幕僚。
李嘉端的运气很不好,他在庐州没待上几天,太平军就开始北伐了。太平军北伐以攻取北京为目标,但安徽首当其冲,太平军可不是尚在发展成长中的捻军,尤其北伐军皆为太平军精锐,5月16日,滁州被攻破,18日,又攻克了临淮关,直逼凤阳。
面对太平军的凌厉攻势,李嘉端胆战心惊,寝食难安,他一面吁请咸丰速调江西、湖北官兵赶赴庐州救急,一面兵分三路前往凤阳组织防御,即李登洲部三百人先行,李鸿章等率团勇继之,他带兵两百余人后续前进。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周天爵、李嘉端、吕贤基在军事方面皆属庸庸者流,当然三人之间也尚有高下之分,李嘉端基本处于周、吕之间,比吕强点,但还不如周。有人评论李嘉端,说他遇到和处理大事时过于急躁,往往考虑不够周全,然而实际情况是,都还谈不上什么急不急的,李嘉端所部署的三路人马刚刚出动,北伐军就一举拿下了凤阳。
先行的李登洲闻讯慌忙退却,李嘉端自己也无勇气率兵直逼凤阳,可是又不好啥都不干,只得虚张声势,让李鸿章等人率团勇远远地放放枪炮。好在北伐军攻克凤阳后,并没有挥师南下,李嘉端、李鸿章等这才侥幸躲过了灭顶之灾。
北伐军意在继续北上,随后便向豫皖边界挺进,就在皖省官吏士绅们眼巴巴地指望他们赶快离境的时候,想不到的是又有“凶神”杀来——天国发动西征,西征军长驱直入安徽境内。
6月10日,北伐军、西征军分别占领亳州和安庆,这使李嘉端陷于两路牵制、腹背受敌的窘境。虽然北伐军很快就弃亳州,北进入豫,但西征军却以安庆为大本营,屯着不走了。
起初西征军采取的是南攻北守策略,重点放在稳定南京东北门户局势,并为北伐军解除后顾之忧上,庐州方面压力还不是太大。尽管如此,为防止北伐军北上夺取庐州,李嘉端仍派李鸿章等带领庐州团勇数百人,会同巢县团练一千五百人,驻守于集贤关和运漕、东关。
李鸿章负责驻守的运漕、东关,不仅是巢湖一带和庐州的门户,同时还是漕粮的集散地和运输孔道。西征军虽然尚不急于攻下巢湖和庐州,但他们要取得粮食以接济南京和安庆,就势必不会坐视运漕、东关于不顾。
这是李鸿章第一次率部站在最前沿,而且还是和太平军对峙,因此心情非常紧张。太平军进攻运漕,尚未现身,上流有人放河灯,李鸿章就以为是大队人马打过来了,惊得他赶紧退防东关。东关为险要之地,如果是有军事经验的将领,就会托东关以守,但李鸿章又莫名地激昂起来,率部到三十里外迎击太平军,结果先头部队被打得大败,败卒溃逃,又把大部队给冲乱了,巢县因此被太平军轻松拿下。太平军既已取得粮饷,也就未再对东关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东关这才得以无恙。
李鸿章用兵缺乏章法,有人便以畏怯逃跑和打仗无脑,“专以浪战为能”相讥讽。李嘉端为给自己脸上贴金,还是讳败为胜,并以李鸿章冒着炎热领兵作战,既有功劳又有苦劳为由,为之请功,使李鸿章获得了六品蓝翎顶的赏赐。
好景不长,翼王石达开奉命到安庆主持西征战事,他在皖北改守为攻,大军所到之处,清军望风而溃,望风而逃。随后,太平军步步进逼,直取集贤关、桐城。
吕贤基原在桐城督办团练,后见桐城势不可守,便在城池失守前两天冒雨回驻舒城大营。舒城距庐州只有一百多里,李鸿章闻讯,忙带着数百团勇,从庐州赶到舒城,协助吕贤基守城。未几,太平军连下集贤关、桐城,其前锋部队直抵庐州。
当是时,除李鸿章带来的团勇外,舒城守军仅有总兵恒兴所统的一千余人,舒城危在旦夕。未等太平军攻城,恒兴已经丧胆,偷偷地带着亲兵溜往庐州,很多兵勇也纷纷散去。
吕贤基奉命办团,并不需要死守城池,有人便劝他继续退守,以图再举。吕贤基退到舒城后,就不愿再退了,他认为如果再退下去,安徽全境很快就会全部交代,遂大骂道:“我奉命办团杀‘贼’,应当以死报国,怎能故意避敌以求生呢?”随后,他便亲率剩余官兵及团勇,登城进行防御。
马已备
明眼人都看得出,舒城根本就守不住,守城的人就算殉了城,也阻止不了太平军继续向皖省扩展。李鸿章是个很实际的人,他当然懂这个道理,但他毕竟是个读圣贤书的人,知道忠义二字怎么写,吕贤基在前面死守,他岂能弃之而去?再说,要他像恒兴和那些兵勇一样逃跑,一时之间还真做不出来。
李鸿章来舒城时,随身带了一个老家仆,名叫刘斗斋。就在李鸿章打算随吕贤基赴死的时候,刘斗斋把他拉到僻静处,压低声音对他说:“他们(指吕贤基等人)死也就死了,无法避免,公子你又何必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呢?你就算自己不惜命,难道就不可怜你父亲么?他老人家可是天天靠着家门,向远处眺望,盼着你归来啊!”
刘斗斋话语不多,却很有效,对生命的眷恋以及对父母家人的不舍,全都交织在一起,让李鸿章差点落泪。是啊,就算死,也得死得有价值呀,这样白白地死在舒城,以后就啥事也干不成了。
带着惶恐不安的表情,李鸿章问刘斗斋接下来该怎么办。刘斗斋知道他已经心动,忙答道:“马已备!”原来他早已预先藏好了一匹马,就准备关键时候启用。
当夜,刘斗斋把马牵了出来。李鸿章喜上眉梢,但还有些扭扭捏捏,不好意思,刘斗斋见状,不由分说地把他扶上了马,李鸿章遂策马疾驰而去,奔向庐州。
就在李鸿章离开舒城的次日,太平军便对舒城发动了进攻,舒城应声而下,吕贤基走投无路,投水自杀。
吕贤基受命离京,至舒城陷落而死,其间尚不足一年。他出发时“无兵无饷,赤手空拳”,身死前还是一样,人们对他深表同情。有人扼腕叹息,认为吕贤基只是一个不知兵的老书生,朝廷却硬要他靠着空名和所谓忠义去办团制敌,难度实在是太大了,作为吕贤基本人来说,他所能自主的事,恐怕也就只有一死报国这一项了。
对于吕贤基战死沙场一事,李鸿章深表惋惜和沉痛,在给一位名士的唱和诗中,他用“追怆同胞烈士魂”一句,寄托了自己的哀思。很多人会以为李鸿章与吕贤基之间已有隔阂,因为当初如果不是被吕贤基拉下水,李鸿章也不至于回乡受苦,但实际上,李鸿章从不觉得是吕贤基害了他,相反,他还非常感激吕贤基——“谏草商量捍吾圉”,没有吕贤基的促成,自己的人生道路就不会发生如此全新的变化,即使能够想到,也未必下得了这个决心“捍吾圉”,通过征战疆场来建功立业。
舒城一役是李鸿章军旅生涯中最危险的一次,若不是刘斗斋在关键时刻相救,李鸿章绝难逃过此劫,他的人生将就此画上句号。李鸿章知恩图报,等到日后发达,便出钱买下舒城附近一百多顷良田,由刘斗斋的儿子代为收租。
老仆人忠心,其子却未必,后来连续十年,刘子一文租金都未上缴给李鸿章。李鸿章将他找来质问,刘子拿出一本账簿诉苦,说田地没有盈利不说,还要追加三千多两银子,才能做到收支平衡。李鸿章何等精明,岂能受人这么蒙蔽,当即大怒,将刘子踢出了门外。不过气消之后,李鸿章还是让人将那三千多两银子给了刘子,想来他是认为,这些田租和多掏出来的银子,用来交换自己年轻时候的一条性命,已是足够了,恩人终是恩人,不能怪罪。
事实证明,李鸿章确实没必要把性命过早地丢在舒城。舒城失陷的次月,太平军即挥师直取庐州城。新任安徽巡抚江忠源抵达庐州后仅仅两天,便被困于孤城。
江忠源可不是一般人,他和曾国藩等同为湘军的创始人,甚至曾国藩还没有弄出眉目的时候,他已经在江湖上叱咤风云了。曾国藩与江忠源是生死之交,他和李鸿章则有师生之谊,因江忠源、李鸿章彼此不熟,曾国藩便分别致书二人,希望他们彼此配合,相互救援,共挽狂澜。
此时李鸿章驻于庐州城的外围,他很听老师的话,也有心救援江忠源和庐州城,只可惜力不从心,凭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量,根本冲不破太平军的防线。李鸿章心急如焚,特地前去晋见率军来援的清军大帅。
其时城外援军已达万余,奈何将相不和,各军无法统一指挥,太平军又破城坚决,攻势尤其猛烈,致使清军的救援行动终成泡影。1854年1月,庐州城易手,江忠源被迫步吕贤基的后尘,投水自尽。至此,李鸿章也无法在庐州再待下去了,只得率勇北撤,他对此愤懑不已,数年之后,他写下了“当时愧乏蚍蜉救”的诗句,表明他仍旧耿耿于怀,遗恨难消。
捡了一条性命
太平军攻克庐州后,皖北局势为其进一步掌握。为挽救皖北危局,朝廷急派漕运总督福济继任安徽巡抚。
福济是李鸿章第二次参加会试时的副考官,按照科举时代的规矩,参加这次会试的考生都应尊称副考官为座师,也就是说,福济和李鸿章亦有师生之谊。由于这层关系,李鸿章被召入幕,所部团勇也归福济辖制。
庐州地近南京,为敌对双方必争之地,朝廷催促福济等尽快收复,福济遂令秦、郑二部进攻庐州。太平军对庐州亦势所必争,倾全力予以固守,天国的援军、粮饷也源源而至,其间还多次主动出击,反守为攻,致使清军连连受挫。福济在军事方面也是个外行,既不懂得用兵之道,也缺乏指挥作战所必不可少的应变之才,看到连克庐州不下,他一时也没了主意。
李鸿章在经受一段时间的战争磨炼后,对于打仗的诀窍和为将之道都已有所领悟,在此关键时刻,他以幕僚的身份为福济出谋划策,建议改变原先强攻庐州的做法,先阻断太平军的援兵和粮饷,然后再乘庐州守军陷于困顿之机发动进攻。福济对李鸿章非常倚重,遇到军事大计,都与之共同商量,对于他的每一建议,也都会认真地予以考虑,听后立即予以采纳,决定分兵向东南的含山、巢县以及西南的舒城出击。
李鸿章不仅出主意,还主动请战,“慷慨请行”。福济很高兴,认为其勇气可嘉,遂从官军中拨出步骑兵,由李鸿章率领,绕道攻击含山。
1855年2月,李鸿章督率兵勇向含山进发。当是时,曾国藩的湘军正在湖南、湖北、江西等地发动全力反击,太平军主力部队受到牵制,李鸿章乘机利用内应,攻占了含山县城,他也因功赏加知府衔。
接着,李鸿章又配合副都统忠泰进攻巢县,这次太平军抵抗得很顽强,双方相持不下,形成胶着状态。持续至当年7月,李鸿章突然收到了父亲李文安去世的消息。
就在李鸿章回乡的第二年,李文安经人奏保,也回籍督带练勇。李文安一向身强体健,他的猝然长逝,殊出人意料之外。有一个说法是,民团因不属于经制之师,没有官方经费,军饷只能依靠地方募捐或强行摊派,李氏父子因此没少挨乡亲的骂,李鸿章因此还被指为“翰林变绿林”。李文安心情忧郁,他喜欢喝酒,便常常借酒浇愁,当时正值夏季,李文安身体肥胖,喝了酒后便露宿在外,结果无疾而终。
李鸿章惊闻噩耗,悲痛万分,急忙离开军营,赶回家料理丧事。李文安临死前,还念念不忘与太平军、捻军干到底,他曾手书遗训给李氏兄弟:“‘贼’势猖獗,民不聊生。我们父子世受国恩,此‘贼’不灭,何以家为,你们要努力完成我的志愿!”
李文安的去世,在精神上给李鸿章造成的打击不小,他后来写了很多想念和悼念父亲的诗文,同时对于父亲的遗训,他也铭记在心,时刻不敢懈怠。不过让他想不到的是,正是父亲的死,才在无意中救了他一命——就在李鸿章暂别军营后,巢县太平军出动万人,对清军营垒发动突袭,忠泰全军覆灭,仅以身免,李鸿章因不在军中而捡了一条性命。
李鸿章从军以来,先在舒城躲过一劫,太平军打庐州城时,他因为在城外,也没事,加上这次,已经是第三次从死神手中逃脱了。
8月,按照李鸿章之前所定之策,清军在打击太平军增援线路的基础上,进逼庐州城,重返军营后的李鸿章亦率部加入。太平军援兵为援救庐州,采取围魏救赵之计,直扑清军集中在柘皋的营垒。李鸿章受了巢县遭袭的教训,一发现不对劲,就率先撤退,不料这一退不要紧,部队约束不住,竟形成了率先溃退之势,以致清军数十座营垒均被攻破,兵勇死伤者不计其数,最后仅剩总兵吉顺的营垒尚存。
太平军包围了吉营,彻夜猛攻,情况万分危急。与福济并列的另一个清军大帅和春闻报,亲率精兵数千,星夜驰援,才解了吉营之围。次日,李鸿章前去晋见和春,称誉道:“声威大震,以军门为最。”军门是李鸿章对和春的尊称,谁知和春并不买账,毫不客气地揶揄他:“畏葸溃逃,当以阁下为先。”李鸿章无言以对,红着脸退出了营帐,此事一时间被传为笑谈。
套路
虽然在柘皋之战中出了糗,但有福济扶植庇护,李鸿章并没有受到任何处分。11月,福济、和春等督兵勇进攻庐州城,由于湖北战事紧迫,太平军援兵被迫回师援鄂,庐州守军独木难支,随营行动的李鸿章重施含山一役的故伎,联络城内士绅,纠众千余作为内应,以白头巾为标志强占城门,庐州城遂被攻陷。
这一仗让李鸿章彻底翻了身,既往的所有不佳表现都被人们迅速忘却,不但如此,他还博得了“以翰林知兵”,善于用兵打仗的美誉。福济立即奏请朝廷,授予李鸿章道员官衔,并赏顶戴花翎。
李鸿章进入了他自帮办团练,统带团勇以来最得意的时期,然而人生无常,还没等他细细品味,这一来之不易的顺境就又瞬间消逝了。
收复庐州城后,福济、和春乘胜兵分两路,西南直指舒城等地,东南进击巢县等地。仗开始变得难打起来,除舒城小胜外,清军在其余各地均一无所获,李鸿章参与的是东南战役,也同样因为到处碰壁,被弄得灰心丧气,懊丧不已。
时间一晃到了1856年,战役依旧毫无起色。屈指一算,李鸿章的戎马生涯已历四个春秋,虽然不断升职,但他自己明白,其中有很大成分都来自运气和福济的庇护,他的事业其实是很黯淡的,与“三千里外欲封侯”的理想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了。
“昨梦封侯今已非”,处于人生低谷的李鸿章,陷入了与父亲死前一样的心境。有一天,当他路经明光镇时,越想越沮丧,遂感怀赋诗,留下了“四年牛马走风尘”和“杯酒藉浇胸磊块”的句子,其悲凉之情,溢于言表。
似乎人越衰,越难被霉气星所放过。1856年4至6月,太平军分别摧毁了清军江南、江北大营,之后乘胜在安徽境内展开强大攻势。各路清军皆望风而逃,避之唯恐不及,李鸿章急于挽回颓势,仍在福济面前主张主动出击,通过大举反攻,夺回失去的城池。福济的部将郑魁士,一贯看不起年轻书生,于是便用激将法对李鸿章说:“敌人如此强大,你却要出战迎敌,能够保证一定获胜吗?你敢不敢立军令状?”
李鸿章毕竟年少气盛,身上也还存有书生气,一冲动,就上了郑魁士的当,竟然真的立下军令状,率军出战,结果可想而知,落了个大败而归的下场。
正常情况下,立军令状又不能完成任务是要倒霉的,纵使活罪可免,死罪也难逃。还是幸亏上面有个福济给罩着,福济是个老官僚,打仗虽然不行,操纵人事却颇有些手腕。福济当时能依赖的部下,除了被其视为心腹的李鸿章,只有秦定三、郑魁士二将。乱世之中,武将拥兵自重的现象很常见,违抗军令的例子亦屡见不鲜,福济为了控制秦、郑,以便能够顺利调遣和指挥,便将两支部队的饷银全都掌控在自己手中,同时又想方设法地挑拨两人的关系,使其彼此猜疑,以此达到分而治之,唯其命是从的目的。
因为能够控制住郑魁士,福济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办法,把“军令状”的事给摆平了。他把这一套路也教给了李鸿章,告诉他要“时时以不肖之心待人”,李鸿章牢牢地记住了这一点,以后治军即承其衣钵,注意不使帐下诸将和睦相处,预防他们合起伙来架空甚至谋害主帅。
就在安徽清军被太平军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1856年9月,太平天国领导集团发生著名的“洪杨内讧”,太平军因此元气大伤,被迫从战略进攻转入战略防御。福济、和春乘机督军打通庐州东南和西南通路,李鸿章奉命参战,因功赏加按察使衔。年底,鉴于皖北战局暂趋稳定,李鸿章又回籍将亡父葬于新坟,并为之守墓。
天国固然在走下坡路,但它仍具备爆发的潜能,作为太平军的后起之秀,李秀成、陈玉成开始双双崛起。1857年2月,李、陈协同作战,在皖北发动了防御中的攻势,分两路向庐州进击。此次进击,来势非常之猛,被福济倚为支柱的秦定三、郑魁士二部被打得落花流水,李鸿章部也一败涂地,团勇全都在惊骇中逃散了,李鸿章总算机敏,第四次逃得性命。
经过这次败逃,李鸿章不仅将自收复庐州城后所获得的声誉,又都整整齐齐地还了回去,而且他所统带的团勇,也不再受到各方重视。只有福济还依旧袒护着李鸿章,李鸿章不仅没有因打了败仗而受到处分,反而通过累计过往的战绩,获得了一个记名道的实衔。
福济如此护着李鸿章,自然不可能不遭到众人的忌恨。为了平息众怒,兼能使李鸿章以在籍士绅的身份继续带勇,福济玩了一个花招,奏报朝廷,说李鸿章还在给亡父服丧,等他把手头的事务都料理完后,就让他回京供职。朝廷的回复是将李鸿章交军机处记名,遇道员缺出,再请旨简放。
看上去李鸿章的团练生涯已经结束了,但事后,李鸿章须“料理”的事务总也没有完结的时候,福济也未再给朝廷打报告,令李鸿章回京,这实际上就是让李鸿章继续赖下去,而又让别人对此无话可说。
表白
不管福济在内部怎样长袖善舞,他在战场上终究还是一筹莫展。1858年7月,福济被朝廷免职,继任者翁同书与李鸿章并非故交,之前连面都没见过,这也就等于李鸿章在安徽军政高层已失去了依靠。
屋漏偏逢连夜雨,8月,太平军集中兵力,一举攻克庐州城。清军兵勇此时已毫无战斗力可言,出战时未及交锋,便已溃散无遗,这中间自然也包括李鸿章所统团勇。李鸿章只好第五次仓皇溃逃,携家眷远走至明光镇栖身,而李家在庐州的祖宅则被太平军焚毁一空。
明光镇就是李鸿章早先写感怀诗的地方。写感怀诗的时候,距其赴皖办团是四年,现在是五年有余,一年多过去了,自己的处境不但没有变好,相反变得更加凄惨:战场受挫,仕途维艰,同僚侧目,两手空空……
“河山破碎新军纪,书剑飘零旧酒徒,国难未除家未复,此身虽去也踟蹰。”李鸿章在明光镇写下新诗,以寄托他一恨未消,又添一恨的恶劣情绪。
虽然表现得茫茫然不知所从,但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李鸿章对独自办团和打仗已完全丧失信心,既干不下去,也待不去了,鉴于明光镇并非可久留之地,他只得又带着家眷逃往江苏境内的镇江。
“我是无家失群雁,谁能有屋稳栖乌。”李鸿章虽如此慨叹,但他对于今后的去处,其实是有所考虑的。这还得说到他的父亲李文安,李文安快四十岁才中进士,这个进士中得不早不晚,正好曾国藩也是同一年考中进士。这种关系那时称为“同年”,它与座师一样,都是一种极其微妙而又重要的人际关系纽带。李文安本人资质平平,但眼力不差,在“同年”中始终跟曾国藩走得很近。在曾国藩还只是一个普通京官时,他就早早地安排大儿子李瀚章、二儿子李鸿章去拜曾国藩为师,跟着曾国藩学习八股文、试帖诗和经世之学。
曾国藩就这样成了李鸿章的老师,后来李鸿章第一次参加会试,曾国藩又正好出任同考官,虽然那次李鸿章落了榜,但他的诗文和才学都受到了老师的肯定。曾国藩后来曾对李瀚章说:“令弟少荃,自乙未之际(即李鸿章参加会试的这一年),我就知道他才可大用。”
李鸿章中进士的那一科为丁未科,丁未科考生里面有不少曾门弟子,其中最为曾国藩所器重的一共有四人,称为“丁未四君子”,为首的就是李鸿章,足见曾氏对他的欣赏。
正是因为将李鸿章视为自己的得意弟子,曾国藩才会对他予以高度关注。早在李鸿章回皖办团之初,曾国藩就一再予以勉励,并将自己编练湘军的心得坦诚相告,足见期望之殷。前任安徽巡抚江忠源坐镇庐州时,曾国藩又写信给他,向其大力推荐李鸿章,强调李鸿章乃“大有用之才”,并说如果江忠源有需要,可随时携其征战。
就在庐州城被太平军攻克的当天,也是李鸿章决定携家眷逃离庐州的前几天,李鸿章给曾国藩写了一封亲笔信,这是一封带有总结和检讨意义的长信,信中一方面对曾国藩编练和指挥湘军的不俗成绩,表示由衷的敬佩和向往,另一方面又自承现在一无所成,有负老师的栽培和期许。后者也确实是李鸿章的真心话,曾国藩曾写信劝告他仿效湘军,用戚继光的练兵法来精练淮勇,但李鸿章却没能按照老师的话去做,直至自己的兵勇被太平军屡次打到溃散。
李鸿章写这封信,实际是在作试探性表白,以期曾氏接纳,毕竟他是在办团不成的情况下去投靠的,不免悲愧交集。一个月后,曾国藩收到信件,得知李鸿章因庐州二度失守而流离失所,他立即寄去一笔费用,作为李氏兄弟的安家之资。
曾国藩以礼贤下士著称,他的幕府内人才济济,但他仍不遗余力,千方百计地网罗人才。李瀚章本来也是曾国藩的学生,之前在湖南当代理知县时,为曾国藩所识拔,早已将其纳入麾下。李鸿章乃“丁未四君子”之首,自然更为曾国藩所看重,他因此给正在南昌办理湘军粮台的李瀚章写信:“少荃弟(李鸿章)要是肯来我这里帮忙的话,你就让他赶快出发前来。”
却说李鸿章写信后,并不敢百分百地指望曾国藩接纳他,避难镇江期间,他前去晋见了江南大营的诸统帅,以图再举,但人家却并不认可他。对于李鸿章来说,他还有一个出路,就是北上入京,老老实实地等待朝廷给他分配官职,可他又心有不甘。正在走投无路之际,李翰章捎来了曾国藩相召的口信,这让李鸿章喜出望外,顿有绝处逢生之感,于是立即动身前往江西。
考察
对于曾李会面,许多清代野史笔记都有一个绘声绘色的描述。按其所述,李鸿章到江西后,曾非常自信地认为,曾国藩是一个很念旧情的人,又是自己的老师,对自己比较了解和赏识,所以必将录用他为幕宾。可是没想到他在客栈住下后,已经将近一个月过去了,左等右等,仍毫无动静,曾国藩也没有约他见面。
李鸿章不免有些着急,恰巧曾幕中的陈鼐亦为前翰林院庶吉士,与李鸿章还是丁未科的同年,曾国藩所评的“丁未四君子”之一,李鸿章便托他前去探听曾国藩的意思。陈鼐先是旁敲侧击,在不得要领的情况下,只好直接替李鸿章当起了说客:“少荃是您的学生,这次特地前来侍奉老师,是希望在您手下学习本领,得到历练。”曾国藩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少荃,可是翰林呀!志大才高,是办大事的人,我这里地方小,犹如潺潺小溪流一般,恐怕容纳不了他那样的艨艟巨舰吧?他为什么不回京供职呢?”发现曾国藩有如此想法,陈鼐连忙进言:“少荃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经历了许多磨难,再不像以前那样意气用事、好高骛远了,老师为什么不能试用一下呢?”经陈鼐如此一说,曾国藩方才答应让李鸿章入幕。
这段记载虽然很具可读性,令人兴味盎然,但据专家考证,却漏洞百出,与史实并不相符。首先,曾李会已有约定,并非李鸿章单方面一厢情愿,曾国藩既将李鸿章叫来,有什么理由和必要再冷落他呢?更不用说还给李鸿章吃闭门羹,推托不予接见了。其次,陈鼐进入曾幕,甚至比李鸿章还晚了将近一年,根本不可能反过来替李鸿章当说客。再者,即使陈鼐已在曾幕,也轮不到他来当说客,李翰章本人当时就在曾国藩大营,由他出面疏通关系,岂不更为方便?
正史记载,1859年1月,在李翰章的引荐下,李鸿章抵达江西建昌府曾国藩大营。曾国藩欣喜不已,立即予以接见,并与之久谈。之后一连数日,或是下午,或是晚间,反正只要曾国藩白天处理完事务,或是晚上改完奏折和阅毕各处文件,师生便在一起开怀畅谈,足见曾国藩的思贤若渴。
当然野史笔记中的故事,也不是完全的捕风捉影、空穴来风。如故事中所言,李鸿章身上确实存在不少缺点和毛病,譬如他自恃有才,心高气傲,而且懒散成性,日常生活无规律,后者甚至影响到他在安徽办团的效果,“翰林变绿林”的传言也是在讽刺他的团练纪律松散,犹如土匪。世传曾国藩曾作《冰鉴》,用以识人、相人,后虽经考证为伪托之作,但亦可见曾氏之知人善任,他对自己学生的优缺点是看得很清楚的,对于李鸿章的来归,他一方面是热情接纳,另一方面也没有忘记进行考察和打磨,李鸿章正式入幕的时间也由此被大大推迟了。
李鸿章刚来的那几天,曾国藩和他谈的最多的,便是福济、和春在安徽处置军政的情形,以及江南江北的军务。这时曾国藩已奉命移师援皖,通过与李鸿章的谈话,他可以更真切地了解到安徽的形势,但同时也是为了考察李鸿章在这几年里面,学识、见地和能力是否已有长进。
除了通过谈话来考察李鸿章的识见外,曾国藩还试之以事,派他去皖北招募马勇千人,以编练马队。李鸿章当初回乡办团,是捡了现成便宜,并没有亲自一手一脚地招募过乡勇,更不用说与陆勇有所区别的马勇了,而且皖北也不是原籍所在,地理人情都没有那么熟悉,考虑再三,他没敢一口应承下来。
曾国藩对此有些失望,他的评价是李鸿章虽有才气,看上去似乎足以统领一军,但由于长期在吕贤基、福济手下任职,办理过的事务太多,反而变得懒散,不能担当大事了。随后他调整计划,决定先让李鸿章招五百人,李鸿章仍然感到为难,为此专程前往南昌,与大哥李翰章商议。李翰章也觉得湘军以前没有马队,现在要从头开始组建,难度不小,李鸿章初来乍到,没有经验,恐非其能力所及,于是便致函曾国藩,代为辞谢。
曾国藩没有接受,他写信对李氏兄弟说:组建马队、招募马勇一事,确实是破天荒头一遭,别说“少荃”没有信心,就连我也心中无数。不过万事开头难,当初湘军兴办水师,同样是摸着石头过河,结果大获成功,连我最初都没有想到会做到这么好。马队也一样,不试一试,怎么就知道事情办不成呢?你们兄弟可不能有这种畏难情绪。
话已至此,李鸿章只得应命,派专人前往皖北招募马勇。不出所料,当时太平军正在皖北与捻军协同作战,声势雄壮,清军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派去招勇的人处处受限,最终空手而归。
招不到马勇,曾国藩建立马队的计划也就只能暂时搁置,这是曾国藩对李鸿章试之以事的第一次考察,结果李鸿章却交了张白卷。
事情办不成也就算了,在此期间,李鸿章还借到南昌与李翰章商议磋商之机,离开湘军大营,到九江、湖口等地,随处游逛了两个多月,直到曾国藩屡次致函,催其速回,李鸿章才慢悠悠地回到大营。
敲打
李鸿章的漫不经心,当然让曾国藩很不高兴,但他并未就此放弃对李鸿章的进一步考察和培养。1859年6月,曾国荃带兵攻打景德镇,曾国藩将李鸿章安置于曾国荃部的营务处,同往办理营务。
曾国荃是曾国藩的胞弟,李鸿章自恃有才,心高气傲,你让他在曾国藩手下做事,自然没得说,换成别人就不一样了——曾国荃能独统一军,为什么我不能?要知道我在安徽时,也是拥有独立指挥权,打过不少仗的!
李鸿章不愿寄人篱下,有推却之意。曾国藩看在眼里,他赏识李鸿章之才,对他的虚骄之气则很不以为然,于是仍令其与曾国荃同行,临别时又特意对他劝诫,让他好好把握机会,学习行军作战的要领。
这样一来,李鸿章只得从命。李鸿章要叫曾国荃“师叔”,但这个师叔只比李鸿章大一岁,而且他的功名顶到头只是一个贡生,也就是秀才,李鸿章可是翰林,所以他打心眼里不太瞧得起曾国荃。不过初至曾国荃军营,他还是请曾国荃给他题词,以示尊重。
题词云云,在李鸿章想来,只是一种假客套,曾国荃若是知趣一点的话,在他这位翰林面前,起码应该推托一下。谁知曾国荃似乎根本不知谦虚为何意,真的就端起架子,提笔给李鸿章写了一副对联。那联语,李鸿章不看便罢,一看顿时被气了个半死,只见上面写的是:“门多将相文中子,身系安危郭令公。”
王通,道号文中子,乃隋朝名儒,房玄龄、魏征、李靖等一大批唐朝开国将相皆出自其门下,所以有“门多将相”一说。郭令公也就是郭子仪,有了他,“安史之乱”后的唐朝局势才得以稳定,堪称“身系安危”于一身。
当然此联也并非曾国荃原创,但他能够拿这个来题赠李鸿章,毫无疑问就是在以王通、郭子仪自许。李鸿章对此颇为不满,有了情绪之后,与曾国荃之间也就很难相处融洽,随军不久,他就接连向曾国藩写信发牢骚。
曾国藩在回信中晓之以理,对他说你不要只会发牢骚,而是要多留心察看和分析各营的情形,他们好,好在哪里,坏,坏在何处,制度方面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营中是否有足当大任的将领。
其时已有朝命下来,让李鸿章赴安徽军营,曾国藩上疏荐举李鸿章,说他“久历戎行,文武兼资,堪以留营襄办”,把他留在了大营,同时明示李鸿章:你这次随军,既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同时也是对你的考察,看看你究竟能胜任做什么事务。在你,可以自己衡量一下,在我,也好对你做个合适的安排。
李鸿章收到信后,仍没有完全想通,在接下来的十天内,又连发两函,继续发他的牢骚。这回曾国藩可不客气了,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太骄傲了,锋芒毕露,这可不是什么长处。你如果实在对我这里不满意,大可以用你的翰林招牌,去投奔其他大帅,反正任凭东西南北,随你高飞。”
曾国藩的敲打,顿时让李鸿章清醒了许多。之前在镇江时,他又不是没去拜访过那些大帅,他们的能力、声望和见识,没一个可以和曾国藩相提并论,而且湘军也确有大异于它军之处,远非昔日所见的安徽清军和自己所带的民团可比,这一点,李鸿章也看出来了。
李鸿章嘴上犟,爱发牢骚,但他其实是一个非常善于学习和乐于接受新事物的人。曾国荃考试能力一般,打仗却很厉害,所部吉字营则为湘军嫡系和主力精锐,李鸿章为吉字营办理营务,又亲历了攻打景德镇的战役,对于湘军的技战术打法,也就有了很直接的体验和感悟。他后来对别人说:“我还以为湘军作战有什么奇妙的战术呢,现在才知道他们的战术没别的,就是敌人一来,就马上站到墙子后面。”
所谓墙子,也就是湘军安营扎寨时所筑的土墙。湘军的规矩是每到一处安营,无论风雨寒暑,队伍一到,便立刻修挖墙子等防御设施,限时修成,未修成之前,不许休息,亦不许主动向敌人挑战,此即所谓“结硬寨,打呆仗”,乃湘军的作战心法和精髓所在。
过去李鸿章所率民团经常被打得稀里哗啦,即缘于行家所批评的,只会“浪战”,也就是不管有没有把握,就闭着眼睛往上冲。尽管李鸿章在对别人说的时候,有意轻描淡写,但在拿自己的失败教训与湘军的成功经验作了对比之后,其用兵理念所受冲击和震撼之大,是完全可以想见的。
早起事件
虽然对于曾国藩的安排不满意,然而李鸿章也明白,若就此弃之而去,他并没有更好的去处,同时还将失去深入学习和造就的机会,给自己造成终生遗憾。
正在李鸿章思前想后,进退两难之际,朝廷来了新的指令,命他到福建兴化去担任官职。李鸿章自己拿不定主意,便在曾国荃占领景德镇后,离开吉字营,前往南昌与李翰章商议。李翰章是铁了心要跟着曾国藩干的,自然要他继续留营,这时曾国藩又再次给李鸿章写信,对他进行慰留,于是李鸿章也就顺水推舟地留了下来。
虽然勉强留在了湘军军营,但李鸿章又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变得有些垂头丧气,意志消沉。曾国藩迅速捕捉到了他的这一情绪变化,随后便将自己荐举李鸿章的奏留片稿发给李鸿章看。见曾国藩仍然一如既往地器重和赏识自己,李鸿章的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也让他下定决心,自此不再犹豫动摇。
1859年8月,曾国藩从南昌前往湖北,李氏兄弟随行,这标志着李鸿章真正加入曾国藩幕府,成为湘军的正式成员,此时距李鸿章初到建昌,与曾国藩见面,已相隔七个多月。
李鸿章加入曾幕后,主要负责文案,刚开始只是抄抄写写,后来便直接代曾国藩起草公文和向朝廷拟定奏折。他早在京城时就已代吕贤基等拟奏,握管行文驾轻就熟,加上又有军事知识,故而不管是批阅公文,还是起草书牍或奏折,都甚为得体。
曾国藩自身就以文章老辣闻名于世,应该说,他评定别人文章的标准还是比较苛刻的,但对李鸿章写的东西仍是赞不绝口,甚至常常当着别人的面夸奖李鸿章:“少荃天资聪明,文才出众,办理公牍事务最适合,所拟文稿都远远超过了别人,将来一定建树非凡,或许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过我也说不定。”
李鸿章既管曾幕的方案,自然不能不参与机密,曾国藩所到之处,也必携之同行,此后碰到一些重大决策,李鸿章均参与其中。曾幕虽然人才不少,但缺乏文武兼备,能够起到重要赞襄作用的幕僚,也因此,曾国藩对李鸿章越来越倚重,以致他在给友人的信件中也说:“此间一切取办于国藩与少荃之手。”
与此同时,李鸿章在跟随曾国藩的过程中,也深得曾国藩的言传身教,其中最著名的一个例子就是“早起事件”。
曾国藩是一个自律很严的人,他的日常起居颇有规律,一直秉承着早睡、早起、早吃饭、早做事的原则,每天都是黎明即起,查营完毕,大概在六点的时候即吩咐伙房开饭。
一开始,李鸿章对此很不适应,早在投笔从戎之前,他就有爱睡懒觉的习惯,日上三竿才肯起床。现在当然不能那么做了,但他还是总因为贪睡赶不上吃早饭,有时从床上爬起来后,只能匆匆洗漱一下,脑子还没完全醒过来,便头重脚轻地跑去饭厅报到。
最好是等众人吃完之后,自己晚一点再去吃,李鸿章希望如此,但曾国藩偏偏又非常看重这顿早饭,坚持只要有一人不按时起床,就不开饭。没过多久,李鸿章就有些吃不消了,他宁愿不吃早饭也想多睡一会儿,于是有一天便以头疼为名,赖在床上不起来。他以为这次能够名正言顺地躲过去了,没想到的是,不一会就有好几批差役络绎前来,都是催他起床吃早饭的,又过了一会,连曾国藩的亲兵也来了,对李鸿章说,大帅已放下话来,必须等所有幕僚全部到齐后,才能开饭。
李鸿章不得已,只好起床披衣,踉踉跄跄地赶到饭厅。饭厅里的气氛跟平常不同,曾国藩板着脸,一言不发地吃饭,吃完后,他放下筷子,表情严肃地对李鸿章说:“少荃,你既然进入了我的幕府,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我们这里崇尚的,唯有‘诚’字。”说完,不等李鸿章答话,扭头就走,众人随即四散,李鸿章则如芒刺在背,好长时间都呆立原处,动弹不得。
自此以后,李鸿章便再不敢睡懒觉了,时间一长,慢慢地适应下来,形成习惯后,也不觉得有多辛苦了。客观上,早起确实能够让人精神饱满,并保证充裕的工作时间,后来李鸿章自己主持事务,也都能够坚持早起。
“早起事件”不是偶然的,实际就是曾国藩要将李鸿章由一个可塑之才,变成真正的可用大材的过程,其中贯穿着曾国藩的两个极其重要的人生信条,即“诚敬”。所谓“诚”,是不欺己不欺人,所谓“敬”,是勤慎有恒,在曾国藩看来,一个人只有做到“诚敬”二字,方能负巨艰、当大难,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在加入湘军之前,李鸿章可谓毛病一箩筐,但重点还是集中在“诚敬”不够之上,其事业不成功,很大程度上亦肇源于此。曾国藩对症下药,通过“早起事件”这样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来对他进行严格的管束和教导——督促李鸿章早起,是在“敬”字上下功夫,帮助他改变自由散漫的习气,形成良好的生活和工作习惯;当着众人的面揭穿李鸿章的谎言,是在“诚”字上下功夫,告诉他要以诚待人,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不能撒谎。
曾国藩的这些工夫没有白费,李鸿章终身从中受益,以致多年后他仍对曾国藩感佩至极,说我的老师实在厉害,我现在能够有所成就,都是我的老师一手造就出来的。
心病
“中兴将相多起家幕僚”,此为公论,据统计,曾供职于曾国藩幕府,或往来其中而有名于世者,连同李氏兄弟在内,竟有近九十人之多,所以有人称曾幕实为晚清人才的宝库。
这些杰出之士全都经过曾国藩的感化教导。据李鸿章后来回忆,他在营中时,曾国藩总是随时、随地、随事地给他以启示,就连吃完饭后,曾国藩也要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谈经论史,商量事务,其间众人可以各抒己见,曾国藩作为主持者,也会就学问、时政等,发表属于他个人的见解,按李鸿章自己的话说,“吃一顿饭,胜过上一回课”。
曾幕人才各有所长,曾国藩都能按照其特点进行培养和任用,这里面有治兵,参与机要的,有治饷,处理杂务的,还有制造军火,办理捐输甚至搜集太平军情报的。曾国藩将李鸿章放到曾国荃的营务处,其实就是把他作为将才来培养,因为湘军的营务处本身就是曾氏用以训练将才的地方,凡在营务处当差和学习军务的人,多数都是将领的预备人选。
如前所述,李鸿章在营务处期间,发现湘军的安营、操练、行军、作战,与他过去的认知完全不同,之后正式加入曾幕,耳濡目染之下,更是印象深刻,也由此把湘军的一套办法和本事都学到了手。李鸿章自从戎以来,先后跟随过吕贤基、周天爵、李嘉端、福济,这些上司对他也不赖,但这些大帅能力和见识都很有限,战场之上,连他们自己都茫茫然,又如何能够指导李鸿章?李鸿章直言,他是到了曾国藩这里后,才如同突然获得了指南针一样,不仅眼界大开,而且受益无穷。
经过曾氏的着意培养和具体事务的锻炼,李鸿章的能力增长很快,但与此同时,其独当一面的志向和渴望也会时不时地冒出头,让他感到失意与压抑。
湘军官佐以湖南人为主,因其根深蒂固的地域和门户观念,非湘籍人员往往遭到排挤。时人有云:“当是时湘军之锋甚锐,鸡犬皆有升天之望,客籍混入其中,颇难出人头地。”李鸿章寄身湘幕,也免不了要受些闲气。某次湘籍将领彭玉麟前来谒见曾国藩,会后将领幕僚们闲坐聊天,聊着聊着,话题便扯到了安徽人身上,语多调笑,彭玉麟也在其中。李鸿章身为安徽人,自然要站出来为家乡辩护,可是因为寡不敌众,渐渐地便落于了下风。李鸿章急于挽回颓势,便以彭玉麟父亲曾在安徽当官为“突破口”,阴一句阳一句地进行反击。彭玉麟一听大为恼火,当即报以老拳,李鸿章的脾气也很火爆,马上还以颜色,两人你给我一拳,我踢你一脚,扭打在一起,还滚到了地上。其他人见势不好,急忙上前劝解拉架,一场闹剧方才收场。
李鸿章在湘军中除了与曾国荃处不到一块外,和彭玉麟也不契合,据说就是因为打了这一架,正如他日后所说,彭玉麟此人“有许多把戏”。凡此种种,都让李鸿章觉得,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应该重新开辟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1859年11月,李鸿章奉旨授福建延建邵道遗缺。对于李鸿章而言,这是一个离幕履任的机会,曾国藩看出他去意踌躇,也一度产生了索性打发他赴任的念头,但此时湘军集团已定计进兵安徽,曾国藩身边缺少人手,没法说放就放,于是就以“赞襄需人”为由,奏准将他继续留在了戎幕。
李鸿章未能如愿走成,肯定有情绪,曾国藩不得不两次找他谈心,对他进行安抚,之后李鸿章的情绪表面上是稳定下来了,可是心病并没有全然解除。
湘军中的另一个大帅胡林翼,同样知人善任,他也认识到李鸿章能力超群,不可能久安于幕宾之位,于是极力劝说曾国藩放手重用李鸿章,以便在留住李鸿章的同时,为湘军添一大将。适在此时,重新组建起来的江南江北大营相继覆灭,东南大局全面崩溃,由湘军出来收拾局面,已是大势所趋,朝廷遂升任曾国藩为署理两江总督,两个月后予以实授,并命为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
胡林翼在与曾国藩会商新的作战计划时,一连四次致函曾国藩,说李鸿章知兵善战,又带勇多年,第三次甚至搬出相术理论,力保其才堪大用。按照胡林翼的设想,应由曾国藩奏保,让李鸿章督师扬州,后又改奏保江宁或江苏实缺。
以曾国藩对李鸿章的了解,其实不需要胡林翼作如此推荐,他也知道李鸿章已具备挑负重担的素质。真正让他发愁的是,当时湘军集团的主力部队都集中在安庆战场,他勉强凑出万人的兵力,也只能随身带到皖南,暂时根本无力兼顾东南,当然也就不可能把李鸿章派到江浙去了。
判断
胡林翼的另一个计划,则得到了曾国藩的认可,这就是筹设太湖、宁国、淮扬三支水师。不过太湖尚在太平军的占领区内,宁国河窄木少,都难办成,所能够付诸实施的,只有创建淮扬水师一项。
曾国藩组织幕僚对此进行讨论,李鸿章提出了一个经营淮扬的具体方案,他建议由曾国藩亲赴淮安,办一支大水师。曾国藩深以为然,跟胡林翼一说,胡林翼也很赞同。
由于皖南这里一时还抽不开身,曾国藩就是去淮安,也得等到第二年,当年只能派员先行。曾国藩决定放手用人,派李鸿章先赴淮安,并从湘军水师抽调营官黄翼升同去,在奏疏中,他说李鸿章“劲气内敛,才大心细”,荐保其为两淮盐运使,领办淮扬水师,黄翼升则被奏请为淮扬镇总兵。
湘军兴办淮扬水师的一个重要目的,是想以苏北盐利来补充军饷,这时朝廷只要曾国藩派兵遣将去支援淮扬,却不愿把盐利交给他来掌握,所以黄翼升的保奏很快获准,但李鸿章的两淮盐运使却迟迟未有下文。
就在李鸿章的去向悬而未决之际,因为处境危急,曾国藩又奏留李鸿章。这下是真走不成了,李鸿章吃了一记闷棍,只得暗自磋叹,继续留充幕宾。
曾国藩署理两江总督后,为尽速扫清皖境,亲率大军进驻安徽祁门。祁门四周山丘环抱,李鸿章认为其形如锅底,是兵家所谓的绝地,大营建在此处,等于自寻死路,故而主张趁早转移他处,选择有利地形重新扎营,以便进退自如。曾国藩则以为只要占领了四周制高点,分兵扼守要路,就可万事大吉,高枕无忧。
曾国藩坚持己见,李鸿章虽为僚属,却极有主见,对幕主并不盲从。围绕此事,两人反复争论,互不相让,最后,曾国藩生起气来,对幕僚们说:“诸位如果胆怯,可以即刻散去,各奔前程!”
闹到这般地步,李鸿章只好服从,但事实证明他的话是对的。祁门大营很快就遭到太平军的重重包围,曾国藩坐困祁门,几乎天天都处在被太平军攻击的惊涛骇浪之中。若不是湘军悍将鲍超等殊死奋战,曾国荃、胡林翼在安庆、太湖方面进行牵制,太平军早已攻入祁门,至此,曾国藩才后悔没有听从李鸿章的劝告。
这时随着第二次鸦片战争的爆发,英法联军攻克天津,直逼北京城下。咸丰在逃往热河途中,命曾国藩速派鲍超带兵北援。曾国藩焦虑万分,他自己是忠臣思想浓厚的理学大家,无法置君难于不顾,而且北援事关“勤王”,无可推诿,若怪罪下来,恐怕会吃不了兜着走,但另一方面,若抽调鲍超北上,与太平军作战将因此失去一颗重要棋子,既往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皖南局势也将重新变得严峻起来。
在举棋不定,左右为难的情况下,曾国藩遂召集文武僚属讨论对策,结果多数人都主张派兵入卫,只有李鸿章力排众议,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认为英法联军业已逼近北京,湘军北上实属缓不济急,保卫京城已然沦为一句空话,再者,据他判断,英法联军就算占领了京城,此役也将以“金帛议和”告终,即只要给了赔款,答应了对方条件就能予以了结。
真正危及大清社稷的是谁?在李鸿章看来,并不是气势汹汹的英法联军,而是造反的太平军。湘军现在肩负镇压太平军的重任,可谓将天下大局安危系于一身,绝不能因为无效的分兵,影响到部队的战斗力或给自己造成损失。
李鸿章的方案是,找个按兵不动的借口,对朝廷进行搪塞,同时不露出半点北援的迹象,以便稳住军心,等待时局变化再作决定。曾国藩虽然忠君,但并不是腐儒,一听李鸿章言之有理,便马上痛快地接受了他的意见。
随后,曾国藩即上疏表示鲍超因人地生疏,不便北援,可改由他本人或胡林翼进京入卫,但究竟派他们两人中谁去,由朝廷定夺,他们也等谕旨定夺后,再采取行动。这实际上是一种拖延敷衍的态度,结果正如李鸿章所料,两个月后,曾国藩收到的不是朝廷确定由谁入卫的指令,而是中外“和议”已成,毋庸北援的廷寄。
北上“勤王”事件,充分证明了李鸿章思考能力的成熟和判断的准确。通过这次事件,曾国藩对他更加器重,两人关系也越来越紧密,然而就在这个当口,李元度案却又使他们差点走向了决裂。
芥蒂
李元度是从曾国藩幕府走出来的湘将,曾国藩派他领兵驻防徽州,临别时和他约法五章,并嘱咐他坚壁自守,不要轻易出战。可是当太平军前来攻城时,李元度却将与曾国藩的约定及其嘱咐置于脑后,擅自出城应战,结果一触即溃,徽州被太平军占领,祁门大本营也因此重陷危机。事后李元度又不经报告允许,私自徘徊于浙赣边境多时,后来虽然回到祁门,不久又只身离开。
曾国藩对此愤恨交加,一怒之下,便要李鸿章代拟奏章,准备弹劾李元度误军失城之罪。曾国藩是个极有主见的人,而且他在军中向来令行禁止,一经动议,谁都不敢说个“不”字,但这次却意外地遭到了文武群佐的群起反对,其中又数李鸿章的态度最为坚决。
李元度与曾国藩渊源颇深,他是曾国藩在湖南一起举办团练的伙伴,处曾幕五年,劳苦备尝不说,还救过曾国藩的命,二人堪称患难之交。李鸿章认为,曾国藩对这样有恩于己的人,不应说翻脸就翻脸,即便对方有错,也应网开一面。此其一,其二,李元度虽博览群书,才气过人,也爱拍胸脯,放豪言,说大话,但他擅长文学而不知兵,不是一个能够临阵打仗,独当一面的将才。
李元度在湘军中人缘很好,李鸿章自进入曾幕后,与其相知颇深,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李元度“其血性足以干事,却不善于识别观察;其才识足以谋事,带勇却非其所长”。曾氏本人其实也知道李元度的这些缺点,要不然也不会在李元度临去徽州时,叨叨叨地说那么多了,他只是出于私情,才对李元度委以重任。那么,既然如此,在李元度兵败的问题上,曾国藩也就不能摆脱知人不明、用人不当的责任,怎么能让李元度单独受过呢?
按照李鸿章等人的意见,于公于私,曾国藩都不应严劾李元度,而应放其一马,但曾国藩却不肯让步。他觉得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就只能挥泪斩马谡了:如果李元度违令失机之罪可以不究,将来人人效法,湘军的军纪如何还能维持?
在众议被否决的情况下,李鸿章又拉上另外一个幕僚,当面劝说曾国藩,并声称:“老师一定要劾奏李次青(李元度字次青),门生实在不敢拟稿。”曾国藩一听,腾地就火了,马上回答:“我自己拟稿。”李鸿章又说:“这样的话,门生只得告辞回家,不能侍奉老师了。”曾国藩更加生气,当即撂下话来:“听你自便!”
经过这场激烈的争吵,曾国藩郁闷不已,按他的说法,是整整一天,什么事都没能做成,在当天的日记中,他本来是想写“少荃不明大义,不达事理”,后来又把“少荃”涂掉,改成“同人”,变成了“同人不明大义,不达事理”。
李鸿章不顾个人进退,也要为李元度力争的做法,在同僚间受到好评,亦给外界以深刻印象,“曾国藩前后幕僚,多知名之士,其能争议是非者,李鸿章一人而已。”在此之后,曾国藩虽仍坚持要参劾李元度,但态度已明显软化,幕友陈鼐见机行事,作一说帖,并当面向曾国藩再三陈情,曾国藩就势删去了奏稿中弹劾语气较重的几句话,这样李元度才未被朝廷治罪,仅予以革职的处分。
纵然如此,曾国藩、李鸿章之间的芥蒂已成,双方都很尴尬。过去曾国藩在日记和书信中,很少有不提及李鸿章的,如今则一个字都不涉及,仿佛大营已无此人。李鸿章既说了要辞职,泼出去的水也难以收回,没有立刻辞职,只是顾及曾国藩的脸面而已,一个月后,他终于还是以省亲为名,离开祁门,前往其兄李瀚章在南昌的家中栖身。
李鸿章与曾国藩闹崩,除了为李元度打抱不平外,研究者认为还有一个潜在原因,即李鸿章由于自身迟迟得不到重用而心中不平,进而对曾国藩产生了怨气——我李某知兵任战,这个你是知道的,可是你却放着我不用,让李元度前往徽州独当一面,甫一兵败,又严词纠劾,你这叫会识人用人吗?
据说李鸿章辞幕后,曾在去南昌的途中走访胡林翼,说明辞幕原委。胡林翼一直都觉得李鸿章是个难得的人才,但若没有曾国藩给他机会,恐怕还是走不远,因此语重心长地劝导道:“我料定你日后必然显贵,不过我希望你不要离开涤生(曾国藩的号),否则你在仕途上是不会有前途的。”
这句话有些伤了李鸿章的自尊心,因此他马上答道:“我开始还把老师(曾国藩)当成豪杰之士,不用别人帮助,就能崛起,今天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随即拂衣而起,返回旅馆,收拾行李,准备出发。此时胡林翼又派人来,请他再回去一叙,李鸿章扭捏了一下,经对方力邀,才同意前往胡府。
胡林翼将李鸿章留住数日,因为知道他一时转不过弯来,所以只是与之喝酒闲聊,绝口不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直到李鸿章辞别前往南昌。
好马也吃回头草
李鸿章辞幕离营之时,正值祁门大营困厄之际,曾国藩对此又生气又伤心,偶一提及,便不禁感叹:“此君难与共患难。”
还是胡林翼了解曾国藩,在写信安慰他的同时,劝他说:“李某始终会有自己知道不对的一天的,你应该继续对他进行引导,这样对我们湘军的发展大有好处。”
曾国藩经过冷静思考,认为胡林翼言之有理,便写信给李鸿章,请他出任南昌城守事宜,以抗拒南路西征的太平军。李鸿章也念及昔日师生、幕主之情,直接写信或由胡林翼代劝,让曾国藩及早移军,先清江西内地,再图他处。看到曾国荃、左宗棠也都赞同李鸿章的意见,曾国藩终于决定将大本营移于东流,始终环绕不去的危情至此才逐渐得以消除。
李鸿章自回南昌闲居后,亦常有“济时谁识栋梁才”的伤怀,也考虑了自己除湘军以外的出路。一年前,李鸿章曾被朝廷授以福建延建邵道遗缺,为此他写信向同年好友、正告养在籍的福建人沈葆桢诉苦,并打听是否可以到福建去任道员之缺。沈葆桢回信劝阻:“福建方面的事糟糕到了极点,你到这里来做官只是徒自枉费了你的才能。”
李鸿章的另一个同年、时任福建学政的徐树铭,也力劝他不要去闽。这使李鸿章颇为惆怅,他在写给徐树铭的回信中说:“鸿章从军八年,渐渐也体察到了时事的艰难、世路的崎岖,如今书生意气,已消磨殆尽。”
福建去不成了,李鸿章只得继续滞留南昌,在此期间,他收到了郭嵩焘的一封来信。郭嵩焘与李鸿章是好友,与曾国藩也私交甚笃,乃儿女亲家,他恳辞劝慰李鸿章,认为还是重回曾国藩身边为好:“试想今日之天下,除了曾公,还有谁是你可以依靠的人呢?即便你们过去有过误会,但你最终还是要依赖他的提携,才能功成名就。”
朋友的肺腑之言,令李鸿章内心受到极大震动。其实这本是他刚刚辞幕时,胡林翼对他的告诫,只是当时他头脑发热,听不进去,如今在家闲居,百无聊赖,感受就大不相同了。
重回曾幕,对李鸿章而言,已经成了最佳选择,但既已辞幕,如今复归,总还觉得有些难为情。李鸿章的处置方式,是一面逐渐增加与曾国藩的书函往来,向其献计献策,但一面又作矜持状,在曾国藩一再函催其归幕的情况下,均借故不行。
1861年6月25日,曾国藩再次致书李鸿章,情词恳切地请他回营相助一切:“你好长时间都不到我的大营里来了,实在不知是何缘故……如果不是嫌我对你不够尊敬,则请你火速来我这里相助,才是正理。”
凡事都有个火候,到这个时候,曾国藩已经给足了面子,李鸿章于是“好马也吃回头草”,即刻整理行装,赶至东流,重新投身曾幕。
此番分手后重聚,曾李这对师生不仅各自都已捐弃前嫌,而且重新认识和发掘到了对方的价值。以前李鸿章在幕府时,虽然曾国藩也对他极为倚重,但还没到身边非他不可的程度,这次李鸿章复归,简直被曾国藩当成了个宝,曾国藩对待他不仅比以前更亲热,而且一切军政要务,都要与之筹商。
是年9月,湘军攻占安庆,曾国藩也随即将大本营迁至安庆。在安庆的那些天,几乎每天早饭后,曾国藩必要与李鸿章久谈一次,晚上又要再长谈一次。据曾国藩在日记中说,有一次晚上交谈时,李鸿章谈到了曾国藩的缺点,且毫不隐讳,徐徐道来,而曾国藩也欣然聆听,两人越谈兴味越浓,至二更天方散。
湘军初占安庆时,适逢咸丰病逝,事务繁杂,但曾国藩仍坚持与李鸿章商定后才处理。后来因为李鸿章丧妻,他在赶回南昌办理丧事,竟然造成了大营诸事堆积,而其他幕僚又无一人能够插手的情形,足见曾国藩倚任李鸿章之专。
对李鸿章而言,在经过八个月的赋闲之后,他也完全接受了胡林翼、郭嵩焘所告诉他的道理,即光靠其个人奔波,在功名仕宦上终究无望,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投靠曾国藩。明白了这个道理后,李鸿章不再像初入曾幕时那样焦躁,也不再有苦闷和不平之气,他平时安心辅佐曾国藩,在选将用兵、整军治饷方面都调理得井井有条,真正成为曾国藩身边一个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
曾国藩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对李鸿章也更加信任,凡是他所掌握和研究的军政要诀,都一一悉心传授,实际已把李鸿章看成了他在军政方面的衣钵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