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溯洄

山是银色的,石头也是银色的,放眼所见都是枯萎的树木,树上缠满银白色的丝。

路明非沿着山路奔跑,似乎这样就可以赶得上时间。

他把那一辆满是那个女孩香水味的轿车抛在身后,去寻找那个女孩。

“哥哥,你本来可以和她一起坐上这一辆车离开的,谁都无法拦住你。”

小魔鬼倚着破财的树躯,黄金瞳都有些暗淡了。

“你很难过,哥哥,其实你猜到结局了……你假装不难过,但是我很难过,因为你在难过……”

路鸣泽把左手轻轻放在胸口,感受到那块软肉似乎在被碎肉刀搅动着。

痛彻心扉。

路明非害怕,很害怕。

老唐坠落海底的眼神和夏弥死前的眼神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神经系统仿佛有些错乱,让路明非捂着头踉踉跄跄地赶路。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剧烈地咳嗽,嘴里的唾液粘稠地像胶水。一股莫名的悸动感浮现在心头,让路明非的双腿更加卖力。

冷白的微光照拂在路明非的脸上,他想起那一天在山崖上,他们一起望着海平面潮起潮落,从太阳的盛开一直到凋零。

从温暖到透彻心扉的寒冷。

他突然想起绘梨衣当时的看着他眼神,瞳孔猛地缩了起来。

曾经他以为那是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所以在绘梨衣邀请他一起去韩国时,路明非才会犹豫。

因为路明非不明白自己是否能接受绘梨衣。

绘梨衣这么空白,如果自己贸然接受,之后谁又能治愈她的第二次伤心绝望呢?

这到了如今,路明非刹那恍然大悟。

那的确是喜欢一个人的眼神,但不是路明非以为的喜欢。

那是对家人的一种喜欢。

眼眶渐渐湿润……

他错了,一直都错了……

他该知道绘梨衣是这么的空白,不懂什么是爱,但绘梨衣知道什么是喜欢。

路明非在此刻才发现,自己和绘梨衣这段时间做过的事,不只是恋人之间才会做的,还有:

家人。

那天晚上,那个拥抱,是对家人的渴望。

绘梨衣觉得世界很大,但是有很亲很爱的家人陪着,世界就是五彩斑斓的,所以她邀请路明非一起走。

她只是想要一个支撑,除此以外别无所有。

但路明非没有给她。

你一定还活着!一定还活着!绘梨衣!我明白了,全都明白了……我犹豫了这么久的东西,不过是一厢情愿,爱一个人哪里有这么容易,但感受善意却很简单啊。绘梨衣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懂呢?傻的是我啊!

路明非在心里呐喊着,仿佛会有人听得到。

这种向全世界呼喊的人,恰巧是被全世界都遗弃了的人,没有人会去理会。

绘梨衣是,路明非也是。

他们朝对方呼喊姓名,在阴阳的界限徘徊,本来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因为犹豫变成了长途赛跑。

路明非拼尽全力奔跑,希望可以赶得上。

“绘梨衣!绘梨衣!……绘梨衣……”

每当要撑不住的时候,路明非就喊绘梨衣的名字,给自己继续跑下去的动力。

可是有些事,临时抱佛脚是没用的,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后悔也是一辈子。

路明非终于跑进了歌舞厅,向着虚幻的赫尔佐格嘶吼,但一切都是无用功。

因为这是小魔鬼给他放的录像。

他只能目睹着既定的戏码在他的眼前重现,拖着沉重的步伐,无视白丝的腐蚀把绘梨衣从茧中挖出来。

这个女孩原本是那样的好看,可如今路明非只能用眼泪来祭奠她。

她玲珑有致的身躯干枯了,嫩滑如水的肌肤紧贴着枯骨,皱巴巴地,那一头柔顺的红发也不再明亮,像是盐海里曲折生长的红海藻,双目无神,嘴唇微张着,似乎生前她在呼唤着谁。

路明非给出迟来的拥抱,紧紧地把绘梨衣揽在怀里,像是生怕被抢走唯一的食物的乞丐。

她把你当成最后的家人,邀请你跟她踏上最后的旅行,而你说要在韩国那颗不存在的海棠花树下见面。

当时绘梨衣很高兴,因为路明非这个“家人”说他会陪在她身边。

这些美好,都不存在了。

路明非喉咙一阵干涩,声音都发不出来,仿佛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堵住了。

很久很久,路明非才发出抽泣声。声音被卡在喉咙里,像是卡带的录像,时有时无地传出。

他来晚了,他像狗一样豁出命跑过来,但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路鸣泽抱着手,靠在井壁上,仰视着落雨的天空。一抹灰暗渐渐沉沦到眼底,他的脸上写满了悲伤。

他说这具圣骸间接导致了绘梨衣,路明非就说要毁了这具圣骸。尽管这具圣骸已经失去了生命,小魔鬼还是配合着路明非对死去的圣骸舞刀弄枪,把这一截枯骨变作粉末,可这又如何?你装疯,你装狠,你装作若无其事,可是你的女孩面色苍白地躺在井底。

“哥哥,你做的一切,都晚了。如果提前半个小时,你就可以带着你的女孩飞去冰激淋店,吃着冰激淋,赏着樱花。但那个时候你在喝酒,你在犹豫,你在欺骗自己。等到你真的下定了决心,已经来不及了!”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放过到手的机会,这个世界上的好女孩本就不多,你喜欢的就更不会多了。你要好好珍惜啊。做情侣不愿意,心里过不去坎?那你为什么不想想你带着绘梨衣旅行的那些天,脑子里有想过诺诺吗?得了吧!别人给你一束光你就赖着人家不走了吗?你不烦别人也会烦的喂!犹豫这么多不过是心在作祟。就算你这也不喜欢那不喜欢,你的女孩,只是想要一个陪伴罢了。”路鸣泽装作面色狠历,语气也不善起来。

“闭嘴!”路明非轻声说。井底安静得可怕,任何风吹草动在路明非的落寞面前都要稍息立正一般。

“你是哥哥你最大。”路鸣泽耸耸肩,随手把手提箱放在路明非脚边。

他跟着路明非一路走来,都带着这个手提箱。

它没有什么特别的,长的和其他的手提箱别无二致,要说哪里珍贵,那应该就是:

这是绘梨衣的手提箱。

看到它,路明非不由眼皮一跳。

上面仍旧有着路明非熟悉的洗发水的味道。

“看看她留下的东西吧,我想,她一定很想跟你分享。”

路明非没有说话,只是接过了手提箱,轻轻抚了抚把手,眼里不知道装满了什么。

他打开手提箱,除却衣物和生活用品以及她的小玩具,入目便是一本相集。相集很厚,可里面装得不是相片而是明信片。是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的明信片。

路明非终于明白为什么绘梨衣总会在游玩过程中消失一段时间了。她怎么会逃走呢?她怎么会舍得离开你呢?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收藏回忆,收藏你们一起的回忆。

就像你的父母和你一起去旅行。

你兴致不高,但你的父母永远很高兴,因为你陪在身旁。

绘梨衣也一样。

她收藏这些,就像你的父母想方设法给不爱拍照的你拍照。

这些是你们在一起的回忆啊。

可是路明非,你从头到尾,都辜负了一个满眼都是你的女孩。你不该迟来那半个小时,你不该犹豫。

一张张明信片后面是一段段蠢萌蠢萌的注解,修辞很差劲,可这对于一个如同初生的女孩来说,就是竭尽全力。每一句的点点滴滴都在用尽全力表达出“我喜欢某个人”。

绘梨衣对爱情懵懵懂懂,以为男朋友就是家人,她以为家人之间的喜欢就是恋人之间的喜欢。

或许这段感情有些变质,可这不过是因为绘梨衣什么都不懂罢了。

她所做的一切,都居于恋人与家人之间,是他路明非自己只看到了一个视角。

如果路明非不这么死脑筋,或许就会答应绘梨衣的邀请吧?

绘梨衣的手机也在箱中。她唯一的手机里的唯一的一张照片,是偷拍的路明非。

路明非无声地笑了,嘴角却染上几分咸味。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在另一个人眼中是那么地重要,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会看着别人的背影出神。

或许是爱?或许不是?

这都不重要了……

他给绘梨衣穿好衣服,把她横抱起来,整理着她的头发,再把她的小玩具一个一个摆在她的身边,以为这样,绘梨衣就不会太孤独。

偏偏摆轻松熊的时候他无意将其翻了过来,看见底部的标签:“Sakura、绘梨衣&rikkua”。

路明非努力保持的平静被打破了,用颤抖的手把每一个小玩具都翻面。他发出野兽般的怒吼,跌跌撞撞着退后,双手捂着头,很久都没有平复下来。

这个女孩拥有的世界就是这么大,她第一次把整个世界和别人共享。你以为她是公主,她拥有全世界,可她以为自己只有你跟她的玩具。

就像小女孩自以为她拥有家人和自己的洋娃娃,所以格外珍惜。

女孩把她的所有都与你分享,而你揣着你的二分之一,还犹豫了是不是要分她一半。

“你赢了,我的四分之一你拿去。”路明非低声说,埋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我只能改变未来,复活什么的,我无能为力。”路鸣泽面露无奈地挠了挠头。

“你不是说过,权与力是万能的吗?我都作弊这么多回了!就不能再作弊一次吗?”路明非像是要哭出来,却又透露着前所未有地平静,他静静看着路鸣泽,眼里似乎真有狮子要蹦出来。

似乎路鸣泽拒绝,这头疯狮便会冲出来撕咬路鸣泽一般。

他偶尔也是个会发疯的人啊。

路鸣泽嘴角微翘,声音中带着魔鬼的诱惑力。或许他本就是魔鬼,可这是他第一次在路明非面前展露魔鬼的爪牙。

“你说的没错,只要有足够的权与力,你就可以做到改变命运,但是仅仅是四分之一,可换不来回溯时光的权与力哦。”

路鸣泽的笑倒映在路明非平静如水般的眸子里。路明非也笑了,笑地很干哑、很压抑,却带着一丝…释怀?

“那真是太好了,原来我的命这么珍贵。”

“没错,珍贵。那么,你现在还决定交易吗?放下怀中的女孩,你还有二分之一的命,你还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与力!”路鸣泽近乎癫狂地说着。

一只手却把他推倒了。路明非用布满红丝的双眸凝视着他,没有说话,但已经表明了意思。

如果你有可以分给至关重要的家人或挚友的生命,你会独享吗?是选择一个人孤独,还是两个人甚至很多人一起快乐?

路明非有了答案。

东京的暴雨携带着不平静,师兄和老大也不知道能否幸存……还有昂热那个流氓头子……老唐走了,夏弥走了,现在绘梨衣也走了,还有源稚生和那个赌他赢的男孩。

也许以后还会走更多人,也许就在今天。

他真的累了。

“你个小可爱(脏话和谐),按我说的做,你不是说我是哥哥吗?长兄如父啊。”

路鸣泽似乎是愣住了,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都这个时候路明非还能憋出一句烂话。

“哥哥,你装小丑装得太久了,该是你发狠的时候了,与其执迷于不切实际点的穿越时空,不如和我交易力量,去把赫尔佐格撕碎。”路鸣泽咧起嘴笑道。

路明非抱住绘梨衣,站直了身体,体内仿佛苏醒了另一个意识影响着他。让路明非敢于对抗小魔鬼。

路明非点燃了黄金瞳,发出足以照亮红井的光芒十分瘆人。

“二分之一你拿去,我要所有人都没死去,我要赫尔佐格从世界上消失,我要绘梨衣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能交易就别哔哔,不能交易就滚一边去!”

路明非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可心中那团火越烧越旺。

路鸣泽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歪着头,用金光瘆人的黄金瞳看着路明非,一边说着:“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和你说过了不能有太多情感,你从来不听。首先说好,我可不是万能的,我可以回溯时光,却不能改变过去,但是,哥哥……你可以。”

话音刚落,路明非只感觉眼前恍惚起来,颤抖的手却死死抱住绘梨衣。

家人是永远不会分开的……

路明非视线逐渐溃散的眼中,路鸣泽仍然在张口闭口说着什么。

小魔鬼穿着黑西装,不要钱似的洒下一把又一把白玫瑰。

花瓣铺满井底,不知道是给谁的葬礼。

“哥哥,你知道吗,这是命运,每当你作弊的时候,总会有人死去。这一次也不例外。”小魔鬼轻声说着。

他眼中不由浮现出悲哀,他的悲伤仿佛能把世界都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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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明非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在那不尽的雪地上,孤独地走着。这片雪地没有狂风,没有骤雨,也没有暴雪,静的可怕,只有雪絮无声飘落,覆盖路明非来时地路。耳旁时而晃过几声呼喊,很熟悉。

“路明非、路明非……路明、非!”

“哈呃--哈呃--”路明非猛地站直了身体,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如同做了个噩梦。

“路明非,你睡得很香?”

老师的话落地,像棉花一样,路明非眼中周围的同学在笑话着他,但他没有任何感觉,整个世界都被静音了一样,耳旁只有风在呼啸。

他木着一张脸左右环顾,双目无神,脸白的吓人。

“路明非,你以为演戏有用吗?你以为我没注意到你吗?你站在老师这个位置看一看,你们台下什么小动作老师都看得一清二楚!睡了十分钟还能把自己睡懵不成?”老师到底还是没有纠缠太多,说了几句便让路明非坐下了。

路明非感觉自己的意识从很远的地方过来,一路风驰电挚,让他的大脑有些宕机。

他麻木地落座,许久,才缓过神来。这节课一个字都没进去他的耳朵里,哪怕缓过神回来。因为路明非在环视着这间教室以及这间教室里的人。

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陈雯雯穿着白色棉布裙和帆布鞋坐在右前方,恬静的样子,听着课;赵孟华的眼睛时不时会瞥向陈雯雯;右座是小天女苏晓樯,有着一头黑色微卷的长发,路明非想,如果染成红色就更好了。

路明非的意识终于归位,保持虚抱着的姿势的双手也垂落下来。老师的念书声萦绕整个教室,不时有人的下巴与课桌亲密接触,他们昏昏欲睡。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他还记得,教室进门的地方贴着高考倒计时97天。

他回来了?还是说,一切只是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