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真到了半身埋土的年龄,世间越热闹,越想缩回去,常常一个人待着,大半天不说一句话,心里却是无比敞亮干净。
常说自己是个懒人,懒与人交往,若让费神去猜人心,不若背包简行,去山间走一趟,掬一捧清泉,饮两口清水,顺手搬起石头,看小螃蟹、小鱼虾倏忽爬行、游走,或是走一走长满青苔的石阶,看一看白漆剥落的墙壁,推一扇吱扭作响的老木门,一处清静的小院,一隅翠竹黛瓦,夏蝉声声于耳际,荒草抚腰,世间碌碌,与我何干。
自己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很多年,终于鼓起勇气做一个大城市的叛逃者,觥筹交错、钩心斗角皆非我所长,既然打不赢,干脆躲起来,待南风吹起,驱车进山,草皆绿,花半开,路通向哪里,人就去向哪里,云飘到哪里,脚步就走到哪里,别人在是非里勇敢,我却要到无人之地讨个清闲。
自是少言寡语,那些可有可无的话,说一句少一句,宁愿和小猫小狗小鸡小鸭逗乐,或与花与草与虫与鱼倾诉衷肠,和它们说话,说的人轻松,它们必定听得也自在,即便一言两语,心却是软和的,好山好水好四季,所有浮华,都成一味清欢药。
曾经,多少年的时光荏苒,为了小家糊口,樊笼久困,心怎样也都飞不出禁锢的肉身,远处青山绿水,却一日三餐,大门不迈。其实也无碍,人生千万里的路,本就只能一米一米地去走,城市再多热闹,却无安置寸心之处,无论如何,人终归是还要为自己的心寻找一个栖息的地方。
终南山是清净之地,亦是修行之地,常两三好友,拄杖而行。山路崎岖不平,亦有同道之人,偶尔相遇,点点头,不问路有多远,都是为安顿一颗心而来,萍水相逢,即使无言,亦是知味的人遇见知味的人,不过一个“懂”字,不去点破罢了。
有三两茅舍,建于翠色深深的山腰,抑或白雾缭绕的山头,舍主好比神仙,种瓜种菜,养鸡养猪,夏季如何热燥,都可在树影斑驳的屋檐下,享一番沁凉。一年四时,看春草如何滋长,夏日如何酷热,秋雨如何疯魔,大雪如何落满山头。
也有餐食小馆换得营生,菜品简单素淡自不必说,来来回回也就是那几样,土鸡蛋、野猪肉、神仙粉、山野菜,小酒小菜,干净可口,怡情悦性。店家招牌,亦非如椽巨笔或华章巨制,木块刨光,写上店名,草绳穿引、打结,悬挂于门楣上,字迹无大家风范,却拙朴而有趣,至于客人,均无须刻意招徕,随心而来即是。
白日里,听风听雨,看花看水,制一把小扇驱热迎凉,摘几颗青梅回味无穷,漠漠水田,阴阴夏木,一阵清风拂过,花草香气袭人,至夜,流萤四起,灯烛昏黄,几只飞蛾扑腾来去跌跌撞撞,更添情趣,即便无人邀约,亦可在清风明月间颐养诗情胸臆,看皓月当空,听十里蛙鸣。
山居生活清淡,也清苦,却触目自然,尽享自由。若能在此清静之地修一小屋,自己做个泥瓦或木匠,刷白的墙壁,搭建屋顶雨棚,伐树取材,自制桌椅,垒一个灶台,置一口铁锅,取屋后山坡上的泉水,拣风吹落的树枝烧火,布衣素食,粗茶淡饭,最宜养心养胃。
当然,还要开辟一个容纳四季风物的小院,种下辣椒白菜土豆萝卜大西瓜,吃穿用度自给自足,再养一条小狗,植两株闲花,看花开花落,怡闲情雅思。夜里掌灯读书,满室竹影月色,茶水润心,眼前是青山如寂,耳边是欢脱的虫鸣鸟叫,静静地享受天地滋养,体会来自内在的快乐及天地大美无言之欢愉。
若能在山腰开间茶舍客栈更好。自己食宿,供游人歇脚、饮水,可谓功德,当然也一定要把它布置得饱含山水风味,使得“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白日里茶香淡淡,细竹清雅,炊烟袅袅。至夜,赊给客人的,是一穹幽蓝深远的夜空,一轮皎如银盘的明月,一条万点璀璨的星河。而我,可以沐浴着白色的月光,在无人的山野里慢慢地散步,直到深夜。
世界上,有一种出家,是为了回家;有一种逃离生活,是为了回归生活。梭罗独自在瓦尔登湖住了两年零两个月之后说,发现一个人,只要满足了基本生活所需,不再戚戚于声名,不再汲汲于富贵,便可以更从容、更充实地享受人生。一粥一饭,一桌一椅,没有过多的欲望,也没有了不必要的花销,但有字可写,有画可作,简单而自足,山居之味,看似清贫,却无闲事挂心,竟然事事如意。
世间风景万千,终是抵不过内心的安宁与丰盛。人生最适意,莫过于不在波诡云谲的红尘里起起伏伏,在远山深处修篱种菊,有幽闲境可居,有相爱人可守,有欢喜事可做,在青山碧水之间,着布衣,种蔬米,不追名逐利,无繁华迷眼,将自己放还自然,归于山高水长。
多少年后,手边的书页又破又旧,身上的衣服烂了又补,我还是愿意住进山里,或者,让山住进我心里,过了春夏,再过秋冬,于天地之间,做一个坦荡荡的闲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