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知了是在清风半夜鸣①的呀?
窗外,大街上,高大的梧桐树叶丛中传来知了高亢而执着的“嘶呀……嘶呀……”漫长无停歇着的亢鸣声,炎热酷夏的奏鸣曲儿乃是蝉儿们一只复一只,此只才歇那只又起的没完没了地鸣叫着的生生息息。
允炘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望向窗外的梧桐叶—每一片油绿绿的叶面上盖着薄薄的如灰雾一般的绒毛。看了两眼之后她拿起桌面上的一页报纸,盯紧了豆腐干大小的招聘广告,仔细确认过地址,再小心翼翼地将报纸折起来放进裙子口袋,背上粉色的帆布包,推开家门,走下了楼梯,打开锁在底层楼道檐下的凤凰牌脚踏车,推出骑上了大街。
1992年夏天,炙热的太阳火球高挂在天空,丝毫不吝啬地把她那灿烂的光辉洒向京南城,城市主干道两边高大的梧桐树如同一把把巨伞接住从空中洒下的无尽光辉,再施舍似的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漏下斑驳的光影。
允炘轻盈地骑行在马路边的自行车道上,沿途转了两个路口,绕到了中山西路。街分两边,按照行政区划,街的一边是以奇数门牌号码延伸,而另一边便是以偶数门牌号码延伸。允炘停下脚车,从兜里掏出报纸,仔细盯看了一眼,便把脚车停在路边,沿着门牌号码慢慢找去。
她走到一家招待所②门前停了下来,有些困惑:这不是一家招待所吗?怎么招工地址在这里呢?难道这是一间没有自己工厂的皮包公司吗?允炘从口袋里把报纸再拿出来仔细又读了一遍:
卡塔尔公司招聘女性文员多名。
年龄:18岁至25岁。要求:大专毕业,会英文。
招工地址:中山西路200号202室。
面试日期:6月7日和6月8日
面试时间:上午10时至下午4时
允炘抬头确认了一眼招待所的门牌号码,把报纸片折好放进口袋,忐忑着走进了招待所。
在围成半圆形的木桌后坐着一个正低着头享受着电扇风的女孩,大风扇呼啦呼啦地180o转着头,大厅里阴阴凉凉的,门外的暑气和汗意一扫而空。
见没有人向自己问话,允炘找到了楼梯就顺着暗暗的木梯走上二楼。此刻的楼道里站着两个女子,允炘用眼角打量了她俩一下,看上去也像是来面试的,便稍稍安了心去找202室。
202室的门口放着一张简易书桌,桌面上放着一叠纸和几支圆珠笔。允炘看了一眼桌子后坐着的人,轻声说:“我是来面试的。”那人抬眼看了允炘一下,抽出一张纸递给允炘,说:“填好了交上来。”
待允炘走进202房间,房间里呈L型的两面挂着黑色的帘布,帘布前面也是两张书桌,书桌的后面都坐着一位穿着黑色西服套裙的女子,她俩皮肤白皙、薄施淡妆、姿态优雅,看上去似乎是电影画报里走出的电影明星。允炘看得有些呆住了,还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她有些木木地走到一张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跟其中一位黑衣女子面对面了。
允炘一边回答美女的提问,一边呆呆地想:怎么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啊?比电视上的还好看,她的穿戴打扮也是从来没有见过呢?她是卡塔尔人吗?怎么跟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啊,而且中文也说的这么好听?
正当允炘脑海里各种翻腾时,突然听见那女子问道:“你把双手伸出来。”允炘吓了一跳:伸手?面试还要伸双手?这是干嘛工作的呀!
看见对面美貌女子盯着自己看,允炘不由得慢慢伸出双手抬放在书桌台面上,眼见着那个女子也伸出自己的双手,她优雅地用一双手抓住允炘的一只手,一边用眼睛审视着,一边用双手轻轻抚摸着,抚摸完手心,再翻过来抚摸手背,然后轻轻放在桌上,再换过允炘的另一只手审视着、抚摸着……好像在审视一件艺术品。
允炘呆滞了,一边感受着美貌女子如丝质般柔滑的双手抚摸,一边想着:她这是要干啥?!脱口问道:“没问题吧?”
美貌女子冷漠地回复:“双手没有问题。你的身上有没有疤痕?”
允炘更加木然,条件反射般答道:“没有啊!你问这些做什么?”
美貌女子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被录取了。你,后天,星期六晚上7点到火车站集合,公司在苏州,你会跟我们一起去苏州。记得带着身份证,记住不可以告诉你的家人。”
这次允炘是真呆住了,问:“不可以告诉自己的家人吗?”
美貌女子继续回答:“是的,不可以告诉你的家人。星期六晚上7点,你一个人到火车站,记得带着身份证。我们会在火车站接所有被录取的人。”
允炘隐隐感到美女在着重“我们”两字,略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后面,第六感官告诉她帘子后面有人。
允炘扭头看向门口,涌来报名的人越来越多了,走廊上似乎还排着队。允炘轻声问:“若星期六我没有准时到呢?”
美女漠然地回答:“我们不会等的,火车到点就会开。”
允炘说声:“谢谢!”站起身离开了202室。
家里老人常常说:好奇心害死猫。
允炘是不会好奇,不会在来临的星期六晚上7时去火车站。
她想过要不要那天躲在火车站的一角偷偷观察有没有参加面试的女孩真的会在那里出现?也想过要不要通知警察有这样奇葩的事情发生,让警察去解救那些女孩?
越临近星期六,越觉得那天的面试是虚幻的,一定是自己记错了吧,哪有这样的面试和录取呢?
除了唯一的一次搭校车去城外的采石矶秋游,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出过京南城,更别说去过火车站,她根本不知道火车站在哪里。
星期六过去后的几天,允炘一直都在关注着报纸,她希望能有跟这次面试有关的某些信息登载在报纸上。然而,这次的面试如同夏日池塘里浮起的一个微小的水泡,在酷热的阳光下马上就蒸发了,无声又无息。
第一次面试失败了,允炘的世界却打开了一道门。
允炘和同学芳去逛夫子庙小商品市场,据说那里可以买到很远的南方运过来的商品,那里有在新世界百货商店和人民商厦都买不到的时髦货。走走逛逛,允炘在夫子庙小摊贩的铺子上挑了一管口红和一块粉饼,心里很是激动。芳看不惯她买这些玩意儿,善意地问:“你买这些干嘛呀!你妈会给你用这些吗?”
是呀!凡是使用这些的女子都不会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子,父母是肯定不会让用这些的。可是那天见到的卡塔尔女子一定是涂了口红的,她也搽了粉饼,她看上去很好看也很养眼啊!根本不像妖怪!
回到家,允炘把口红和粉饼藏到书柜抽屉的最深处,在外面叠了一堆书。
允炘在翻看晚报的招聘信息时,看到一则香港横江实业集团有限公司的招聘启事,招聘懂英语和贸易的文员两位,招聘广告占了版位的四分之一。允炘把招聘广告看了一遍又一遍,自己懂英语但是不懂外贸,或许京南城懂英语且没工作的人也没有那么多吧,可以试试看。
第二天一早,允炘去新华书店左挑右选了一本与贸易相关的中英文对照书,回到家开始背诵英文。
面试那天出门前,允炘挑了一本大红色的缩小版《简明英汉汉英双解字典》和那本贸易中英文对照书,一起放进粉红色帆布挎包里,思量着在等待面试的空隙时间还可以拿出书本来翻翻。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或许随意翻到的哪句话就在面试中派上用场了呢。
依旧万里无云,万丈光辉火辣辣地烘烤着地面,柏油马路的灰黑色地面踩上去软软的,如同没有烤好的面包那样--软软塌塌、有些粘脚。允炘用头顶瞄了一下太阳,眼却被刺得睁不开,唯有低下头忍住眼内被阳光刺得要涌出的泪水。
面试地点是在BJ南路上的工艺美术大楼,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灰色建筑楼,在当时的京南城也算是能鹤立鸡群的打卡地点了。
允炘搭上了一辆公交车。当公交车在工艺美术大楼前的站台前停下时,她赶紧下车,快步走到大楼前。用手拨开工艺大楼入口门栏上挂着的塑料厚片门帘,进了大楼,大楼内空空荡荡,只好找个工作人员打听才知面试是在三楼。等上了三楼,便有工作人员迎面上来,问了姓名后,把她引进一间会议室内等待。
会议室的中间有一张内空的椭圆形会议桌,桌子上零乱地放着一些圆珠笔,桌子的外圈排着一溜儿的靠背椅子,已散落地坐着七、八个年轻人,有的在填表,有的在闲聊。工作人员拉出其中一张椅子让允炘坐下,告诉允炘说:“你先填一下报名表,休息一下啊,二十分钟后会有一场笔试。”
之后陆陆续续又走进一些年轻人,大多数年轻人都在填着表格。早先到的有几人在说着话,瞧着都是俊男美女,一副高高在上、云淡风轻的姿态。
允炘一边有些忐忑地填着表,一边聆听这几人的对话,很快就对这次的面试背景有了初步的认识:这是一家即将成型的合资企业,外方是报纸上登的香港公司,中方是国际贸易集团公司,公司成立后的办公地点就在面试的这栋楼里。哇哦,这可是炙手可热的合资公司,是年轻人打破头颅也想要进的真正的合资公司!
允炘停下笔,抬头看看说话的那几人,内中一个涂着口红的女子,身穿着黑色真丝小马甲和超短皮裙,头顶着大卷发,左右顾盼、谈笑风生……看样子是根本不在意即将来临的笔试。允炘浅意识里告知自己这趟纯粹是来陪跑的—这么翘首的职位早已内定!再望望左右,陪跑的人还真是挺多,会议桌前已经坐满了年轻人。允炘安慰着自己:或许还是应该有机会的吧……心中已然有丝丝的意兴阑珊,拿起书本嚼蜡似的漫无目的地翻看着。
很快,一位中年妇人拿着一叠A4纸,后面跟着一位中年男士,两人走进会议室,环顾四周说:“笔试开始。”那几个谈话的年轻人方才停止说话。中年男士说了考试规则后,女士便绕桌一圈将试卷一一分发下去。
允炘拿起手上的试卷看了看,一共有十页,每页有两题,试卷上全部是英文字。这时,有人在问:“可以用字典吗?”
又有人说:“不用字典看不懂啊。”会议室多处传来调侃的笑声,允炘也笑了。
中年男士回答说:“用吧……可以用字典。”
允炘觉得题目并不算难,有数学题、生活常识题和贸易题,用英文做简单答复即可。最后一页的两个外贸题却不知从何处下手解答,便把其它题目都做了,自认为回答得还算贴切,早早交了卷。收卷的工作人员当着允炘的面把“姓名资料”这栏用胶水封住。允炘有参加会考的感觉,之前的顾虑少了些,收拾东西离开了会议室。
①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②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由机关、团体设置的,接待宾客住宿的处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