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里亚托奇事

严肃认真的思维模式是理解牛顿物理学的前提。然而,在理解量子物理学时,它又何尝不是一种障碍。

——引用自葛当肯博士于1989年在加利福尼亚州

好莱坞国际量子物理学家学会年会上的主旨演讲

一点半左右,我到了好莱坞,径直去里亚托酒店办理入住。

“抱歉,我们客满了。”桌子后面的女孩说,“因为要举办个什么科学年会,所有房间都被订了。”

“我就是来参加那个什么科学年会的。”我说,“我是露丝·巴林杰博士,我订了间双人房。”

“还来了好多共和党人,还有一个芬兰来的旅游团,真是满满当当。刚来工作那会儿,他们告诉我说这儿住的都是搞电影的。这么久了,就只见过一个某部电影里演那谁谁的朋友的家伙。你不会是个搞电影的吧,啊?”

“我不是。”我说,“我是露丝·巴林杰博士,来参加科学年会的。”

“我叫蒂凡尼。”她说,“其实,我不是酒店员工,在这儿打工是为了挣钱上超然仪表课。我的真实身份是模特/演员。”

“我是量子物理学家。”我试着把话题拉回来,“名字是露丝·巴林杰。”

她在电脑上乱敲了一气,“这边没有您的预订信息。”

“或许是以门多萨博士的名字订的。我和她同一间房。”

她又在电脑键盘上乱敲了一气,“也没有她的预订信息。你确定你订的不是迪士尼乐园酒店吗?很多人会把我们两家弄混。”

“我订的就是里亚托。”说着,我从包里翻出了笔记本,“瞧,这儿有确认码:W37420。”

她把确认码输入电脑,“您是葛当肯博士?”

“打扰一下。”一位老者冲着蒂凡尼说。

“马上就到你。”蒂凡尼对他说,然后转向我,“葛当肯博士,你打算住多久呢?”

“抱歉,打扰一下。”那位老者又嚷了一句,语气急切。他满头白发,眼神迷惘,像是刚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又或者是忙着在里亚托办理入住。

老者脚上没穿袜子。我在想他是不是就是葛当肯博士。我这次来参会就是冲着葛当肯博士来的。去年,我错过了他关于波粒二重性的演讲。在国际量子光学期刊上读了他的演讲文稿后,我觉得他说的甚是有理。在量子理论学界,能让人觉得说得有道理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今年的年会将由他做主旨演讲,我必须得现场聆听才行。

可眼前这位并不是葛当肯博士。“我是惠德比博士,”他说,“你把我的房间号弄错了。”

“我们这儿所有房间都差不多,”蒂凡尼说,“除了里面摆的床的数量不一样之外。”

“我的房间里有别人!”他说,“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的斯利什博士。我进门的时候,她正在换衣服。”他的头发在他说话时似乎愈发狂乱,“她以为我是个连环杀手!”

“所以,您是惠德比博士?”蒂凡尼问道,又在电脑前捣鼓一通,“我这里没有您的预订信息。”

惠德比博士开始哀号起来。

蒂凡尼抽出一张厚纸巾,擦了擦柜台,将头转向我。“我能为您服务吗?”她问道。

开幕仪式

时间:星期四下午7:30—9:00

主讲人:哈尔瓦德·奥诺弗里奥博士(马里兰大学帕克分校)

主题:关于海森堡测不准原理的几点疑虑

地点:舞厅

直到五点半蒂凡尼交班后,我才拿到房间钥匙。在那之前,我一直和惠德比博士坐在大厅里,听着阿拜·菲尔茨抱怨好莱坞。

“拉辛市有啥不好的?”他说,“为啥总安排在好莱坞这种充满异域风情的地方?去年是在圣路易斯,也好不到哪儿去。亨利·庞加莱研究所的那群人整天就忙着参观拱廊与布希体育馆。”

“说到圣路易斯,”塔库米博士问,“你见着大卫没?”

“没呢。”我说。

“哦,真的吗?”她说,“去年年会上,你俩那可叫一个形影不离啊。还一起月下泛舟什么的。”

“今晚有什么议程吗?”我问阿拜。

“大卫刚刚来过,”塔库米博士说,“他让我转告你他去参观星光大道了。”

“我就说嘛,”阿拜说,“又是月下泛舟,又是电影明星的。这些玩意儿和量子理论到底有啥关系?对于物理学家来说,拉辛市才是最合适的选择,而不是这种……这种……你们知道吗?我们街对面就是格劳曼中国剧院[1]。好莱坞大道可是帮派聚集的地方,你若是被看见穿得大红大绿,他们一言不合可就……”他蓦地停了下来,眼睛盯着前台问道:“那是葛当肯博士吗?”

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一位身材矮胖,留着八字胡的男人正在办理入住。“不是,”我说,“那是奥诺弗里奥博士。”

“哦,是的。”阿拜边看议程手册边说,“今晚他要在开幕式上讲话,关于海森堡测不准原理的。你要去听吗?”

“这我也测不准。”我说。这本是个玩笑,可阿拜却没笑。

“我必须与葛当肯博士会个面。他的新项目刚刚拿到基金。”

我心想着葛当肯博士的新项目究竟是什么——若是能与他共事,那可太好了。

“我真希望他能来我在‘量子物理学的奇妙世界’上的研讨会。”阿拜说,他的眼神一直没离开前台。令人惊奇的是,奥诺弗里奥博士好像拿到了房间钥匙,正往电梯的方向走去。“我猜他的新项目是跟理解量子理论相关的。”

好吧,单凭这一点,我就没资格进项目组。我压根就不懂量子理论。有时,我会私下里忖度,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人懂,包括阿拜·菲尔茨也不懂,他们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什么“电子是粒子,却以波的形式运动”,什么“中子以两道波的形式运动,并与自身(或相互)进行干涉”,更有甚者还有“由于海森堡测不准原则,以上现象不能被真正观测到”云云。这些还不是最糟糕的,在“约瑟夫森结”[2]中,电子能穿过超导体之间的绝缘层,跑到另一端的超导体中,速度还完全不受光速限制,于是“薛定谔的猫”在你打开盒子之前既不是死的也不是活的。这一切就像蒂凡尼把我叫作葛当肯博士一样,根本说不通。

这倒让我想起来得给达琳恩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们的房间号。虽然我现在还没拿到房间号,但如果我电话打晚了,她可能已经启程。她要先飞往丹佛去科罗拉多大学演讲,然后于明早到达好莱坞。阿拜还在滔滔不绝地描述着拉辛市的冬天是如何的美。我站了起来,走到一边给达琳恩打电话。

“我现在还没拿到房间号,”她一接起电话,我马上说,“是我给你的电话上留言呢,还是你把在丹佛的号码告诉我?”

“这些都不打紧。”达琳恩说,“你见着大卫了吗?”

为了阐释波函数概念中的问题,薛定谔博士设计了一个将一只猫与一块铀、一瓶毒气和一个盖革计数器放入同一只盒子中的思想实验。如果铀核发生裂变,就会释放辐射,从而触发盖革计数器,进而打碎毒气瓶并杀死猫。因为在量子理论中只能测量铀的半衰期,至于铀核是否真会发生裂变无法准确预测,因此在我们打开盒子之前,盒子里的猫既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

——引用自“量子物理学的奇妙世界”A.菲尔茨博士(内布拉斯加大学瓦霍分校)

在国际量子物理学家学会年会上的研讨会讲话

我完全忘了向达琳恩警告前台那个叫蒂凡尼的模特/演员。

“怎么着,难道你在躲着大卫?”这个问题她至少问了我三遍,“你为什么要做那样的傻事?”

因为在圣路易斯,我被那家伙弄去和他一起月下泛舟,结果回去的时候大会都结束了。

“因为我想参加会议议程,”被问到第三遍的时候,我才答道,“而不是去看什么蜡像馆。我都已经是个中年妇女了。”

“大卫恰好是个中年男人,而且我不得不说,他魅力十足。事实上,他可能是整个宇宙里独一无二的魅力男士了。”

“夸克们才会看中魅力。”[3]我觉着自己这句话说得漂亮极了,一边挂断电话,一边沾沾自喜,直到突然想起没有告诉她蒂凡尼的事。我回到前台,心想着既然奥诺弗里奥博士拿到了钥匙,情况或许已有所转变。

“我能为您服务吗?”蒂凡尼说完这句,就把我晾在一边了。

过了一会儿,我彻底放弃了,回到红金相间的沙发上坐下。

“大卫又来过一次,”塔库米博士说,“他让我转告你他去看蜡像馆了。”

“拉辛市可没有什么蜡像馆。”阿拜说。

“今天晚上有什么安排?”我将大会议程手册从阿拜的手上夺过来。

“六点半有场交谊舞会,然后是舞厅里举行的大会开幕仪式,接着是一些分会场研讨会。”

我扫了一眼研讨会的说明。其中一场是关于“约瑟夫森结”的。即便没有所需的能量,电子也能穿过绝缘屏障。或许不用在前台办理手续,我也能入住酒店。

“这要是在拉辛市。”阿拜抬手看了看表,“我们早就一切安顿妥当,在去吃晚饭的路上了。”

奥诺弗里奥博士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行李箱。他径直走了过来,一屁股坐进阿拜旁边的沙发里。

“你房间里是不是也有一位半裸的女士?”惠德比博士问道。

“不知道。”奥诺弗里奥博士说,“我连房间都没找到。”他忧伤地看着钥匙,“他们给我的房号是1282,可上面的房间在75号就到头了。”

“我想好了,”我说,“我要去参加那场关于‘混沌学’[4]的研讨会。”

现今量子理论所面临的最大的困难既不是其内在的测量局限,也不是所谓的“EPR悖论”[5],而是研究范式的缺失。量子理论没有任何可行的模型,没有任何可以对其进行定义的比喻。

——引用自葛当肯博士的主旨演讲

在与找不到我行李箱的酒店行李员/演员发生了一段小冲突后,我终于在晚上六点进了房间,打开了行李箱。

我的衣服在麻省理工学院的时候还是平整挺括的。一路颠簸后,等到我再次打开行李箱时,它们像是波函数坍塌了一般,看起来简直就像薛定谔那只将死未死的猫。

我打了个电话叫客房服务送来熨斗,洗完澡捣鼓一通熨斗后又不得不放弃,最终在淋浴室里用蒸汽熨平了一条裙子。这时我已经错过“小食交谊舞会”,奥诺弗里奥博士的开幕演讲也已经进行了半个小时。

我轻手轻脚地打开宴会厅大门,悄悄溜了进去。我以为讲座会比预定时间晚些开始,但此时某个我不认识的人已经在介绍演讲者了,“——也鼓舞着我们所有业内人士。”

我迅速找了个最近的座位坐下。

“嗨。”大卫说,“我到处找你呢,你去哪儿了?”

“反正没去蜡像馆。”我小声说。

“你真该去看看的。”他轻声回道,“那儿真的棒极了。馆里不仅有约翰·韦恩[6]、猫王,还有那位有着豌豆/阿米巴原虫[7]般大脑的模特/演员蒂凡尼。”

“嘘!”

“——我们翘首以盼的人,林吉特·迪纳里博士。”

“奥诺弗里奥博士呢?”我问。

“嘘!”大卫示意我噤声。

迪纳里博士和奥诺弗里奥博士很相像。她矮胖矮胖的,留着八字胡,穿一件彩虹色条纹的中东长袍。“今晚,我将带领大家进入一个崭新的奇异世界。”她说,“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你自以为掌握了的知识,所有常识,所有被俗世接受了的智慧都必须被摒弃;在这个世界里,所有规则都已改变;甚至,有时这个世界看起来毫无规则。”

她的声音也和奥诺弗里奥博士的如出一辙。两年前在辛辛那提,他就做过一场几乎一样的演讲。我猜他是不是在寻找1282号房的过程中经历了某种变形,变成了眼前这位女士。

“在进入到下一个部分之前,”迪纳里博士说,“我想问问在座有多少人有过通灵的经历?”

牛顿物理学以机器为理论模型。以机器部件间的相互关联为比喻,是从齿轮到车轮、由因及果的逻辑关系,是让思考牛顿物理学成为可能的前提。

——引用自葛当肯博士的主旨演讲

“你早就知道我们走错了地方。”回到酒店大厅后,我压低声音对大卫没好气地抱怨。

我们起身要离开时,迪纳里博士还伸出彩虹色条纹长袍里胖嘟嘟的手臂高声挽留我们,那声音洪亮如查尔顿·赫斯顿,“哦,信徒们!切勿离开,唯有此境方为现实。”

“说真的,通灵还真能解释很多问题。”大卫咧嘴笑道。

“开幕演讲不在宴会厅,那在哪儿呢?”

“这可难倒我了。”他说,“想去国会唱片大楼逛逛吗?那栋大楼的形状酷似一摞黑胶唱片。”

“我想去听开幕演讲。”

“楼顶上闪耀的‘好莱坞’字样是用摩斯密码编写的哦。”

我无视他,走向前台。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桌子后面的女孩儿开腔了,“我叫娜塔丽,我其实是一名——”

“今晚的国际量子物理学学会会议在哪儿举行?”我问。

“在舞厅里。”

“我敢打赌你还没吃晚饭。”大卫说,“咱们去吃甜筒吧。这附近有家店卖的甜筒着实不错,就是《纸月亮》里瑞安·奥尼尔买给塔图姆吃的那种。”

“宴会厅里的那位是个通灵师,”我告诉娜塔丽,“我在找的是国际量子物理学学会。”

她摆弄了一番电脑,“抱歉,我这里没有他们的预订信息。”

“要不咱去格劳曼中国剧院?”大卫说,“你不是想体验现实吗?你不是想要查尔顿·赫斯顿吗?你不是想看真实运转中的量子理论吗?”

他握住我的双手,满脸严肃地说:“跟我走吧。”

在圣路易斯,我曾遭遇过一次波函数坍塌,像极了我打开行李箱时我箱子里的衣服。我被大卫骗上船,两人月下泛舟,差点儿就划到了新奥尔良。而这次,同样的坍塌再次发生,忙不迭地,我发现自己已经漫步在中国剧院大门外的院子里,吃着手上的甜筒,试着把脚塞进玛娜·洛伊的脚印里。

玛娜·洛伊如果不是侏儒,那小时候肯定裹过小脚。显然,黛比·雷诺斯、多罗西·拉莫尔、华莱士·比里也都一样。唯一能容下我的脚的是唐老鸭的脚印。

“我将这里看成是一幅微宇宙的地图。”大卫边说边用一只手扫过不太平整的路面上各路名流签名的方砖,“瞧,所有这些走道都整齐划一,方砖上的印迹也都大同小异,可时不时地又会冒出这号玩意儿。”他弯下身去,指着约翰·韦恩那著名的拳头印迹,“还有这个。”他往售票处走去,指向贝蒂·格拉布尔的美腿留印,“这上面的签名我们都能辨认出来,可每块儿方砖上都提到了一个叫‘希德’的家伙,这哥们儿到底是谁?另外,这句话究竟是啥意思?”

只见他指着雷德·斯克尔顿的方砖,上面写着:“感谢希德,我们嘟到了[8]。”

“你一直以为自己找到了某种模式,”大卫边说边穿行到大道的另一端,“直到你发现一切并非那么规规整整:范·强生的方砖斜夹在埃丝特·威廉姆斯与坎丁弗拉斯中间;至于梅·罗布森,鬼知道她是谁?再说了,这边的方砖怎么又都是空着的?”

此刻,他已经成功将我领到了奥斯卡获奖者展示区域。那儿有一座手风琴状的锻铁屏风,我正站在1944年与1945年之间的折叠处。

“更糟糕的是,忽然间你会意识到自己还只是在门前的院子里,连剧院的门都还没碰着。”

“这就是你对量子理论现状的看法?”我幽幽地说。此刻,我已经被挤到了宾·克罗斯比的方砖上,他当年凭借《与我同行》夺得了最佳男主角奖。“你觉得我们连门都还没碰着?”

“我认为我们对量子理论的认知不比我们从梅·罗布森的脚印里能得到的对她的认知多多少。”他边说边摸上英格丽·褒曼(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得主,代表作:《煤气灯下》)的面庞,挡住我逃走的路线。“我认为我们对量子理论一无所知,量子理论既不是隧穿也不是并协性,”他的身体向我倾靠过来,“也不是一腔激情。”

1945年最棒的电影是《失去的周末》。

“葛当肯博士懂量子理论。”我边说边从那些影帝影后和大卫的身边挣脱出来,“听说了吗?他正在筹建一个研究项目组,项目就是关于理解量子理论的。那可是个大项目。”

“嗯。”大卫说,“想看电影吗?”

“九点钟还有一场‘混沌学’的研讨会呢。”我踩过马克思兄弟的手印,“我得回去了。”

“你要真对‘混沌’感兴趣,得留在这才对。”他停下脚步,端详起艾琳·邓恩的手印,“我们可以看场电影,再去吃晚餐。好莱坞与藤街附近有家店卖的土豆泥正是理查德·德莱福斯在《第三类接触》中用来做‘恶魔塔’的。”

“我想去见葛当肯博士。”我说着,走到路边人行道上,转头看了眼大卫。

他已经踱回到了院子的另一端,正瞻仰着罗伊·罗杰斯的签名,“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关于量子理论,他并不比我们懂得多。”

“至少他在努力地试着理解。”

“我也在尝试啊。问题是,中子怎么可能与自己产生干涉,而崔格[9]的蹄印怎么只有两个?”

“八点五十五了。”我说,“我得去参加‘混沌学’的研讨会了。”

“如果你能找到的话。”他边说边弯下腰,单膝跪地研究起眼前那个签名来。

“我会找到的。”我冷冷地说。

他站起身子,双手插在口袋里,朝我咧嘴笑,“电影很棒,不容错过哦。”

又来了。我赶忙转回头,几乎是跑着穿过了那条街。

“《神探狗笨吉9》正在热映。”他在我身后嚷道,“它不小心和一只暹罗猫互换了身体呢!”

“混沌学”研讨会

时间:周四晚9:00—10:00

主讲人:I.多切南德尔[10](莱比锡大学)

主题:混沌学结构研究,会上将讨论混沌学原则,包括蝴蝶效应、分形学,以及波动的固体。

地点:克拉拉·鲍[11]厅

我没找到“混沌学”研讨会的会场。

克拉拉·鲍厅本应在的地方空空如也,隔壁大胖·阿巴克尔[12]厅里,一帮素食主义者正在举行集会,剩下的所有会议室都锁着。宴会厅里,通灵师还在滔滔不绝。“进来吧,孩子!”看见我推开门朝里看,她喝道,“大彻大悟的人生近在咫尺!”

我径直上楼,准备睡觉。

我忘了给达琳恩打电话。此刻,她应该已经在去丹佛的飞机上了。还好我在她的答录机上留了言,告诉了她房间号码,以便她听取录音。明早,我得记得让前台给她把钥匙。我睡了过去。

我睡得不好。空调在半夜停了,这就意味着第二天穿的那套正装无须蒸熨。次日早晨我醒来后,洗漱完毕,直接穿好衣服下楼去了。

第二天的大会九点开始。在玛丽·毕克馥厅,阿拜·菲尔茨将举办他的“奇妙世界”工作坊,宴会厅里有自助早餐。夹层上的塞西尔·B.戴米尔A号厅里还有一场关于“延迟选择实验”的幻灯片展示。

自助早餐听起来不错,尽管这类早餐总是只有桶装咖啡和甜甜圈。从昨天中午开始,除了一个甜筒我啥也没吃,可大卫若在附近的话,一定是在食物的旁边,而我又想避开他。昨晚正是因为没避开,结果去了中国剧院;再这么下去,今天可能要去纳氏草莓乐园了。我不能任由事态这么发展下去,就算他魅力四射也不行。

塞西尔·B.戴米尔A号厅里漆黑一团,就连前面的屏幕上的幻灯片也漆黑一团。“如您所见,”里沃夫博士说,“在实验者设置好波/粒探测仪之前,激光脉冲已经开始运行。”

他切换到下一张幻灯片,这张是暗灰色的,“我们使用的是一台带有两面镜子和一个粒子探测器的马赫—曾德尔干涉仪。在第一轮尝试中,我们让实验者自行决定试验设备与试验方法。第二轮中,我们使用了最原始的随机函数发生器——”

他又点了一下,这次是张白色幻灯片,上面点缀着黑色波尔卡圆点。幻灯片发出的光足以让我看到往前十排处的走廊边有一个空座位。我赶忙跑过去,赶在幻灯片跳转前坐了下来。

“——掷骰子。艾丽的实验告诉我们,无论任何时候,使用粒子探测仪时,光都可以被探测为粒子;而转换为波探测仪时,光又表现出波的特性。”

“嗨,”大卫说,“你错过了五张黑的,两张灰的,还有一张带黑波尔卡圆点的白幻灯片。”

“嘘!”我说。

“在这两轮实验中,我们想要探明实验者的自主决定是否会影响实验结果。”里沃夫博士接着切出一张黑色幻灯片,“如您所见,图表显示实验者自主选择设备与随机选择设备的两组实验结果并无明显差异。”

“你想去吃点儿早餐吗?”大卫悄声道。

“我吃过了。”我低声回复,然后等着肚子发出咕噜声,暴露真相。它还真咕噜了起来。

“好莱坞与藤街附近有家很棒的店,里面卖的华夫饼是《小姑居处》里凯瑟琳·赫本做给斯宾塞·屈塞吃的。”

“嘘。”我说。

“吃完早餐,咱还可以去逛逛‘菲德烈克’[13],逛逛文胸博物馆。”

“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我都听不清讲座了。”

“就好像你能看清演示的是什么似的。”他说。嘴上虽这么说,在接下来的九十二张或黑或灰或缀满波尔卡圆点的幻灯片播放期间,他倒是或多或少消停了些。

里沃夫博士打开灯,笑眯眯地对着观众眨眼,“自主意识对于实验结果没有明显的影响。就像我的一名实验室助理说的那样,‘在你自己知道之前,这个‘小恶魔’就已经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很显然,这是一句笑话,可我没觉得有多好笑。我打开议程手册,想找个大卫绝不可能会去的活动。

“你俩要去吃早餐吗?”锡伯多博士问。

“去啊。”大卫说。

“不去。”我说。

“我和霍塔德博士想找一家地道的好莱坞饭馆。”

“大卫这方面熟啊。”我说,“他一直在跟我推荐一家很棒的饭馆,里面卖的西柚就是詹姆斯·卡格尼在《国家公敌》里往梅·克拉克脸上糊的那个。”

霍塔德博士赶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台相机和四本旅游指南。“吃完早餐,也许你能带我们去逛逛格劳曼中国剧院?”他问大卫。

“当然没问题。”

我说:“很抱歉我不能同去,我答应过维利科夫斯基博士,要去听他的‘布林逻辑’讲座。逛完中国剧院,大卫还能带你们去‘菲德烈克’逛文胸博物馆。”

“或许还能去布朗德比饭店?”锡伯多博士问,“听说它的形状就像一顶礼帽。”

大卫就这么被他们拖走了。等到他们走出大厅,我立马飞奔上楼,去参加惠德比博士信息论的讲座,却发现惠德比博士根本不在那儿。

“他去找高射投影仪了。”塔库米博士告诉我,她一手拿着纸托盘,盘子里还有半个甜甜圈,一手攥着只一次性热饮杯。

“这是在自助早餐那儿取的吗?”我问。

“是的,最后一个了,我刚到那儿,咖啡就没了。你没去听阿拜·菲尔茨的讲座吧?”她放下装着咖啡的热饮杯,咬了一口甜甜圈。

“没去。”我说,心里想着我该出其不意地伸手呢,还是直接从她手里抢过剩下那一小块甜甜圈。

“没去就对了。那家伙整晚都在胡言乱语,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会议应该选在拉辛市开的东西,简直没完没了。”她将最后一点甜甜圈丢入口中,“你见着大卫没?”

尤里卡实验:幻灯片展示

时间:周五晚9:00—10:00

主讲人:J.里沃夫(尤里卡大学)

主题:描绘,结果与结论——里沃夫的延迟意识/随机选择实验

地点:塞西尔·B.戴米尔A号厅

终于,惠德比博士抬着高射投影仪走了进来,身后拖着电线。他插上电源,投影仪却没有亮起来。

“拿着。”塔库米博士将她的盘子和杯子递给我,“我在加利福尼亚州理工大学有台一模一样的。这种机器要调试好分行域才能工作。”

她猛地拍了一下投影仪的一侧。

我看了看手中的盘子,甜甜圈吃得连渣都不剩,杯子里倒还残留了一毫米深的咖啡。正当我要堕落出新高度时,她又拍了一下投影仪。灯亮了。

“这一招是昨晚在‘混沌学’研讨会学的。”说着她从我手中夺走杯子,喝干里面的咖啡,“你怎么没去?克拉拉·鲍厅昨晚可是座无虚席啊。”

“我想我准备好开始了。”惠德比博士说。

我和塔库米博士坐了下来。

“信息就是传递意义。”惠德比开始讲起来。他用绿色记号笔在屏幕上写下了“意义”(或许写的是“信息”?)两个字。“信息一旦随机化,意义就不能有效传递,熵随之产生。”说着,他在“意义”下面用红色记号笔写下了这个字。他的字迹模糊,难以辨认。

“熵有高有低,低熵状态的如车载收音机,发出的信息柔和而稳定;高熵状态则可能造成彻底的混乱、随机与困惑,这种状态下,信息的传达为零。”

噢,天啦,我突然想到,我忘了跟达琳恩说酒店的事儿了。

趁着惠德比博士弯下腰在屏幕上写下象形文字的空当,我溜出报告厅,跑下楼,径直走向前台,心里想着当班的最好别是蒂凡尼。

“我能为您服务吗?”说话的正是蒂凡尼。

“我是663号房的房客。”我说,“与我同住一间房的达琳恩·门多萨博士明天早上才来,她需要一把钥匙。”

“为啥?”蒂凡尼说。

“为了进房间。她到的时候,我可能在听讲座。”

“她自己为啥没钥匙?”

“因为她还没到。”

“你不是说她和你同住一间房吗?”

“她将和我同住一间房。663号房。她的名字是达琳恩·门多萨。”

“你的名字呢?”她问道,双手停留在电脑键盘上方。

“露丝·巴林杰。”

“我们没有您的预订信息。”

自普朗克常数被提出后的九十年间,我们在量子物理学领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进步,但这些进步大体上是技术层面的,而非理论。只有拥有了可视化模型,理论进步才有可能实现。

——引用自葛当肯博士的主旨演讲

什么破酒店,居然说什么我没预订,半夜空调还坏掉,我噼里啪啦地与蒂凡尼“高熵”了一通,接着又冷不丁地把话题拉回到达琳恩的钥匙上,希望能杀她个措手不及。结果嘛,和艾丽延迟选择实验的差不多。

我正费尽口舌试图向蒂凡尼解释达琳恩不是空调修理工时,阿拜·菲尔茨走了过来,“你看见葛当肯博士了吗?”

我摇摇头。

“我很确定他会来参加我的‘奇妙世界’工作坊的,结果他却没来。问酒店,酒店却说没有他的预订信息。”他边说边四下环视着大厅,“我搞清楚他的新项目是什么了——为量子理论确立研究范式。说来真巧,我太适合这个项目了。那是他吗?”他指着一位正在进电梯的老人问道。

“我想那是惠德比博士吧。”我说。没等我说完,他已经冲过大厅,朝电梯奔去。

他差点儿就赶上了,电梯门在他面前关上。他连按了好几下按钮,门依然紧闭,于是他开始“调试”门的“分行域”。我转过头来,面对前台。

“我能为您服务吗?”蒂凡尼说。

“你能。”我说,“我的室友,达琳恩·门多萨,将于明天早间到达。她是名制片人,这次来好莱坞是为了给罗伯特·雷德福和哈里森·福特主演的新电影选女主角。等她到了,把钥匙给她。还有,把我房间的空调修了。”

“没问题,女士。”她说。

约瑟夫森结被设计成电子需获得额外能量才能克服能量位垒。然而,实验发现有些电子会通过隧道效应,如海因茨·佩格尔所说的那样,“直接穿过绝缘体薄膜。”

——引用自“量子物理学的奇妙世界”

阿拜·菲尔茨(内布拉斯加大学瓦霍分校)

阿拜已经停止了拍打电梯按钮,转而试图把电梯门掰开。

我从侧门走出酒店,走上好莱坞大道。大卫的酒店在好莱坞与滕街附近,我便往相反方向——也就是格劳曼中国剧院的方向——走去。一看见餐厅,我就钻了进去。

“我叫斯特芬妮。”服务员说,“请问您几位?”

我身边连个人影都没有。“你是不是一名演员/模特?”我问她。

“是的,”她说,“我在这只是兼职,为了攒钱上全套美发课。”

“我就一个人,”我伸出食指,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得明明白白,“我想要一张不靠窗的桌子。”

她领着我走到一张窗边的桌子前,递给我一本大得就像宏观宇宙的菜单,又放了一本在我对面。“今天的特色早餐是木瓜塞美莓和金莲花/紫菊苣沙拉配醋辣酱。等您的另一半到了,我就帮您点餐。”

我将多余的那本菜单立在窗前挡住脸,然后打开自己的那一本,浏览上面的早餐选项。每一道餐名里似乎都有“香菜”和“香茅”这两个词,我心想“紫菊苣”是不是就是加利福尼亚州对“甜甜圈”的称呼。

“嗨。”大卫拿起立着的菜单,坐了下来,“海胆馅饼看起来不错。”

看到他,我居然挺高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问。

“隧道效应。”他说,“优级初榨橄榄油是什么玩意儿?”

“我进来只是想吃个甜甜圈的。”我可怜地说。

他从我手中夺走菜单,搁在桌上,站起身,“隔壁就有家不错的店,卖的甜甜圈和克拉克·盖博在《一夜风流》里教克劳黛·考尔白蘸着咖啡吃的一模一样。”

这家不错的店可能远在长滩[14]的某处,但我真的太饿了,无法拒绝他。我刚站起来,斯特芬妮就跑了过来。

“还需要其他东西吗?”她问。

“我们不吃了。”大卫说。

“噢,好吧。”她从垫板上撕下账单,用力拍在桌子上,“用餐愉快。”

要找到这种范式很难,但并非不可能。由于普朗克常数的关系,我们可见的大部分世界是被牛顿力学所支配的。粒子就是粒子,波就是波,物体不会消失于墙的一侧,又在另一侧出现。只有在亚原子层面的世界中,量子效应才起到支配性作用。

——引用自葛当肯博士的主旨演讲

那家不错的店就在格劳曼中国剧院隔壁,这让我多少有些不安。店里有蛋、培根、吐司、橙汁和咖啡,还有甜甜圈。

“我还以为你跟锡伯多博士和霍塔德博士一起去吃早餐了呢。”我边说边将甜甜圈泡到咖啡里,“他们呢?”

“去森林草坪公墓了。霍塔德博士想去看罗纳德·里根结婚的教堂。”

“里根在森林草坪公墓结的婚?”

他咬了一口我的甜甜圈,“对,就在幸运花婚礼教堂。你知道吗?森林草坪公墓有世界上最大的宗教主题油画。”

“那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去?”

“那样我就会错过电影,”他从桌子另一端伸出双手,握住我的双手,“两点钟有午后场,一起去看吧。”

我能感觉到局面正在分崩离析。“我得回去了,”我试着抽回双手,“两点钟还有场关于EPR悖论的小组讨论呢。”

“五点钟还有一场放映,八点钟也有。”

“八点钟有葛当肯博士的主旨演讲呢。”

“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吗?”他依然握着我的双手,“问题就在于,中国剧院不是格劳曼的,是曼恩的,所以压根就没希德什么事儿。还有,为啥有些明星情侣共享一块方砖——比如乔安娜·伍德沃德和保罗·纽曼——而别人却要分开,比如金格尔·罗杰斯和弗雷德·阿斯泰尔?”

“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吗?”我使劲挣脱他的双手,“问题就在于,什么事情你都吊儿郎当。我们是来参会的。而你呢,既不关心大会议程,也不想去听葛当肯博士的演讲。你根本就没想要理解量子理论!”我从包里翻找钞票,准备买单。

“我们一直不就是在谈论这个吗?”大卫看起来很吃惊,“问题是,守门石狮子怎么放才最好看?空着的方砖要怎么处置?”

EPR悖论小组讨论

时间:周五下午2:00—3:00

主持人:I.塔库米

嘉宾:R.艾弗森,L.S.平恩

主题:讨论单重态关联领域的最新研究,包括非定域影响、加尔各答动议以及被动激活

地点:科普斯主旨演讲厅

一回到里亚托酒店,我就上楼去房间看达琳恩到了没。她不在房间。我拿起电话想打给前台,电话却坏了。大厅的前台处空无一人。等了十五分钟后,还是没人来。我失望至极,扭身去参加EPR悖论小组讨论。

“‘爱因斯坦—波多尔斯基—罗森悖论’无法与量子理论契合,”塔库米博士已经开始了,“我不管实验的结果如何显示,宇宙两头的两个电子不可能同时影响对方,这完全违背了整个时空连续体理论。”

她说的没错。就算量子理论有可能建立模型,又如何解释EPR悖论呢?如果实验者测量一对撞击电子中的一个,另一个的交叉相关系数会立刻随之改变,哪怕这两个电子之间相距好几光年。就像它们永远地被那次撞击联系了起来,永远处在同一块方砖里一样,哪怕中间隔着整个宇宙。

“假若电子之间的交流是同步的,我还能同意你的观点。”艾弗森博士说,“但事实绝非如此,它们只是相互影响而已。西摩尼博士在他的论文里用‘被动激活’一词来代替这种影响,而我的实验明确显示——”

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大卫在1944年与1945年最佳影片的屏风之间凑过身子的画面,他的声音还悠然在耳:“我认为我们对量子理论的认知不比我们从梅·罗布森的脚印里得到的对她的认知多多少。”

“你不能生造一个术语来阐述现象。”塔库米博士说。

“我坚决反对。”平恩博士说,“‘远距离被动激活’不是生造出来的术语,而是被实验证实了的客观现象。”

可不是嘛,我心想,脑海中闪过大卫从窗前拿起宏观宇宙般大小的菜单,口中说着“海胆馅饼看起来不错”的样子。

撞击之后电子去了哪儿并不重要。就算它朝着好莱坞与滕街的反方向走,就算它在窗户前立起的菜单后面想藏住自己,另一个电子还是会到来,将它从紫菊苣中解放出来,再给它买一个甜甜圈。

“证实了的客观现象!”塔库米博士吼道,“哈!”她敲了一记木槌,以示强调。

“你难道想说‘被动激活’现象不存在?”平恩博士脸涨得通红。

“我只是想说,仅仅一次实验不能证明什么。”

“仅仅一次实验!为了这个项目,我花了整整五年时间!”艾弗森挥舞着拳头,怒吼道,“今天我就让你瞧瞧什么叫‘远距离被动激活’。”

“有本事尽管放马过来,让我给你‘调试调试’分行域!”塔库米博士拿起木槌敲在艾弗森的头上。

然而要找到研究范式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牛顿力学不是机器,它只是共享机器的某些特征。我们必须在可见世界中找到某个共享量子物理学奇异特征的模型。听起来虽然不大可信,但这种模型肯定存在于某个地方,等待着我们去发现。

——引用自葛当肯博士的主旨演讲

我赶在警察到来之前回到房间,依然不见达琳恩的踪影,电话和空调也依然坏着。我开始有点儿担心,便走出酒店,去中国剧院找大卫。大卫没找到,却在奥斯卡获奖者折叠屏风的后面发现了惠德比博士和斯利什博士。

“你们见着大卫没?”我问。

惠德比博士将手从屏风中瑙玛·希拉的脸颊上拿开。

“他刚走。”斯利什博士从介绍1929—1930年最佳电影的那块屏风后面探出身子。

“他说他要去森林草坪公墓。”惠德比博士捋着满头的茂密白发说。

“那你们看到门多萨博士了吗?她今天早上就该到了的。”

他们没见到她。当我回到酒店大厅时,霍塔德博士和锡伯多博士把我拦了下来,给我展示映着麦艾美坟墓的明信片,他们也说没有见过她。蒂凡尼下班了,娜塔丽找不到我的预订信息。我只能回到房间去等,心想达琳恩可能会给我打电话。

空调依然没有修好。我拿起一本好莱坞旅游手册当扇子扇风。闲着无聊,我翻开了册子。册子背面有一张中国剧院庭院的地图。黛博拉·蔻儿和尤·伯连纳的名字也不在同一块方砖上,凯瑟琳·赫本与斯宾塞·屈塞甚至都不在地图上。她在《风云女性》中给他做华夫饼,而他们居然连一块砖都没有给他们。分配留名方砖的工作难道是前台那位模特/演员蒂凡尼负责的吗?我能想象她目光呆滞地看着斯宾塞·屈塞说“我找不到您的预订信息”的样子。

话说回来,模特/演员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说她有时是模特有时是演员,还是说她同时是模特和演员?总之不是酒店员工就对了。或许,电子就是微观宇宙里的蒂凡尼,这倒解释了它们的波/粒二重性。或许,它们根本就不是电子,电子只是它们的兼职,为了攒钱上单重态[15]课程。

七点了,达琳恩还没打来电话。我不再拿小册子扇风,起身想打开窗户,结果窗户纹丝不动。问题是,根本没有人理解量子理论。我们所知道的无非就是几个相互撞击的电子,没人看得见,也无从测量——由于海森堡测不准原理。除此之外,需要考虑的还有混沌学、熵值和所有那些知识盲区。我们甚至连梅·罗布森是谁都不知道。

七点半,电话终于响了,是达琳恩打来的。

“发生什么事了?”我说,“你现在在哪儿?”

“比弗利山威尔希尔酒店。”

“你在比弗利山庄?”

“是啊,说来话长。我去了里亚托酒店,那儿的前台,我想她叫蒂凡尼,跟我说你不住那儿。她说因为有个什么科学会议,酒店订满了,容纳不下的房客都被送往其他酒店。她还说你就被送到了威尔希尔酒店的1027号房间。大卫怎么样?”

“真是活见鬼了。”我说,“整个会议期间,他不是在格劳曼中国剧院看狄安娜·窦萍的脚印,就是想要请我看电影。”

“你去了吗?”

“我去不了。葛当肯博士半小时后就要开始主旨演讲了。”

“是吗?”达琳恩语带惊讶地说,“稍等片刻。”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后,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觉得你应该和大卫一起去看电影,他是整个宇宙中为数不多的魅力男士了。”

“可他对量子理论一点儿也不上心。葛当肯博士正在组建新研究团队,试图建立研究范式,而大卫却一直谈着什么国会唱片大厦楼顶上的灯标。”

“你别说,他说的这些没准还真挺有用。我是说,牛顿物理学需要的是正经严肃,量子理论可能需要另一条路径。希德说——”

“希德?”

“今晚要带我去看电影的家伙。说来话长,蒂凡尼给了我错误的房间号,我进房间的时候,正碰上这家伙,只穿着内衣。他是名量子物理学家,本来也是住在里亚托的,可蒂凡尼找不到他的预订信息。”

波/粒二重性最重要的意义就是说明了电子没有明确的位置。它存在于多个可能位置的叠加态里,并只在实验者观察的那一刻“坍缩”到一个确切的位置。

——引用自“量子物理学的奇妙世界”

A.菲尔茨(内布拉斯加大学瓦霍分校)

森林草坪公墓五点就关门了。达琳恩挂断后,我在好莱坞旅行手册上查到这一信息。

我说不准大卫去哪儿了:布朗德比饭店、拉布里沥青池还是好莱坞和滕街上的某家卖约翰·赫特在《异形》里胸膛炸开前吃苜蓿芽的餐馆。

但至少我还知道葛当肯博士的主旨演讲在哪举办。我换了衣服,走进电梯,脑子里想着波/粒二重性、分行、高熵值状态、延迟选择实验。问题是,怎样才能找到一个范式,既能可视化量子理论,又能融合约瑟夫森结、被动激活和所有那些真空区?这根本不可能。仅靠几个脚印和贝蒂·格拉布尔的美腿是根本不能完成这项任务的。

电梯门开了,阿拜·菲尔茨撞到了我身上。“我正到处找你呢。”他说,“你看到葛当肯博士了吗?”

“他不在宴会厅?”

“不在。”他说,“他都迟到了十五分钟啦,没人见过他。对了,你得在这上面签个字。”说着他将一块写字板递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

“一份请愿书。”他又将写字板收了回去,照着读了起来,“‘签署者要求今后国际量子物理学学会的年会都选在合适的地方举办’,比如说拉辛。”说完,他又把板子塞给我,“而不是像好莱坞这种鬼地方。”

好莱坞。

“你知道吗?学会代表们的平均入住时间达到了两个小时三十六分钟。他们居然把一部分代表送去了格兰岱尔市的酒店。”

“还有被送到比弗利山庄的。”我漫不经心地说。好莱坞。文胸博物馆、马克思兄弟、专杀穿得大红大绿之人的黑帮、蒂凡尼/斯特芬妮,还有世界上最大的宗教主题油画。

“……还有比弗利山庄。”阿拜从口袋护套中掏出自动铅笔,边嘟哝边在纸上添上一小行字,“我要在葛当肯博士演讲时把请愿书交上去。好嘞,签字吧。”他把铅笔递给我,“如果你不想会议明年还在里亚托酒店举办的话。”

我将写字板还给他,“我猜从此刻起,以后每一届年会可能都要在这里举办了。”说完,我朝格劳曼中国剧院的方向飞奔而去。

一旦我们建立起某种研究范式,既拥抱量子理论中符合逻辑的一面,又融合其荒谬怪诞的一面,我们就能忽略电子撞击及其中涉及的数学,从而窥见微宇宙那令人惊叹的美景。

——引用自葛当肯博士的主旨演讲

“一张《神探狗笨吉9》的电影票。”我对着售票处的女孩说。她的名牌上写着:欢迎来到好莱坞。我叫金佰利。

“哪个剧院?”她问。

“格劳曼中国剧院。”我心想现在可不是进入高熵值状态的时候啊。

“哪个厅?”

我抬头瞟了一眼入口门檐上的标识。《神探狗笨吉9》在中央主厅和两个小侧厅同时上映。“片方在做点映,”金佰利说道,“每个厅的结局都不一样。”

“主厅里放的是什么结局?”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兼职的,为了攒钱上有机呼吸课。”

“你有骰子吗?”刚问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完全搞错了。这可是量子物理学,不是牛顿力学。选择在哪个影厅观影,甚至在哪个座位上坐下根本就不重要。这是一场延迟选择实验。按照这个逻辑,大卫早已在回程的班机上了。

“那就选大团圆结局的吧。”我说。

“中央主厅。”她说。

我从石狮子边走过,进入大厅。卫生间门边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朗达·弗莱明和某个华人的蜡像。货摊后面竖着巨型画屏。我买了包巧克力葡萄干,一桶爆米花,一包软糖,走进了放映厅。

影厅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得多。粗大的柱子间,一排排红色的空位绵延不绝,一直延伸到前方的红色幕布,那后面想必就是荧幕了吧。四面墙上雕梁画壁,好生复杂。我手握软糖、巧克力葡萄干和爆米花,抬头望向头顶上的吊灯。那吊灯犹如东升旭日,其间有银龙环绕。我怎么也想不到剧院内部竟会是这番景象。

灯暗了下来,红色幕布拉开,露出内层薄幕,像是盖在荧幕前的一层纱。我穿过黑咕隆咚的过道,在位子坐下。“嗨。”我边打招呼边把巧克力葡萄干递给大卫。

“你去哪儿了?”他说,“电影都快开始了。”

“我知道,”我边说边探过身子,将爆米花和软糖分别递给大卫另一边的达琳恩和葛当肯博士,“我在忙着为量子理论建立研究范式呢。”

“结果如何?”葛当肯博士打开他的软糖,问道。

“葛当肯博士,你俩都弄错了。”我说,“量子理论的范式既不是格劳曼中国剧院,也不是电影。”

“希德。”葛当肯博士说,“既然大家以后要在一个项目组共事了,咱们还是直呼其名吧。”

“既不是格劳曼中国剧院,又不是电影,那是什么?”达琳恩嚼起她的爆米花。

“是好莱坞。”

“好莱坞。”葛当肯博士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是啊,好莱坞。”我说,“人行道上的星星、外形酷似黑胶唱片和帽子的建筑物、紫菊苣、点映礼和文胸博物馆。当然啦,还有电影和格劳曼中国剧院。”

“别忘了里亚托酒店。”大卫说。

“尤其是里亚托酒店。”

“还有国际量子物理学学会。”葛当肯博士说。

我脑海中闪过里沃夫博士那黑灰交替的幻灯片、消失了的“混沌学”研讨会还有惠德比博士在投影仪上写下的不知是“意义”还是“信息”的字样。“还有国际量子物理学学会。”我说。

“塔库米博士真的拿木槌打了艾弗森博士的头吗?”达琳恩问。

“嘘。”大卫说,“电影要开始了。”他抓起我的手;达琳恩捧着爆米花,仰躺在椅子上;葛当肯博士抬起双脚,搁在前排的椅背上。薄幕拉开,荧幕亮了起来。

后记

《里亚托奇事》写就于一次美国科幻与奇幻作家协会主办的星云奖颁奖典礼后。这次好莱坞之行为小说中的诸多要素提供了灵感,典礼在罗斯福酒店举办,街对面就是格劳曼中国剧院;我们确实去参观了菲德烈克的文胸博物馆,瞻仰了麦当娜的金色锥形胸罩和艾索尔·摩曼的束腰;酒店的前台确实是一名模特/演员;种种迹象都显示着宏观宇宙层面上的量子效应。不过,我们没看《神探狗笨吉9》,看的是《风云际会》。另外,森林草坪公墓我们也没去成。

但我们确实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那可是好莱坞,除了愉快的经历,你还能期待什么呢?我爱死那个地方了,真是个疯狂美妙的所在。每个酒店接待人员、女侍者、泊车员都是名演员兼其他什么职业;山上地标性的“好莱坞”字母曾是“好莱坞庄园”住宅区的广告,后四个字母不幸倒下,才形成了今天的地标;购物广场外不仅站着前腿悬空的水泥大象,还复制了大卫·格里菲斯1916年的默片《党同伐异》中巨大巴比伦的布景。

那儿还有一块名为“好莱坞永生”的公墓,夏天他们就在陵墓的一侧投映电影(这可不是我瞎编的)。当地人提着野餐篮子,坐在草地上观影,身边就是道格拉斯·范朋克、塞西尔·B.戴米尔、简·曼斯费尔德这些巨星的坟墓。

所有那些关于疯狂的导演、无能的制片人、选角会的故事都是真的。当初百老汇戏剧《疯王乔治三世》改编为电影时,片方真的坚持将片名改为了《疯王乔治》[16],因为他们确信观众会误以为这是系列电影中的第三部。你懂的,就像《蜘蛛侠3》那样。

这种地方,你怎能不爱?

注释

[1]Grauman's Chinese Theatre,位于好莱坞大道上的中国剧院是洛杉矶最著名的景点之一,也是全美国最著名的影院之一。

[2]即超导隧道结。由两个超导体构成,它们被一个非常薄的非超导电层隔开,所以电子能够穿过绝缘层。

[3]“魅力”(Charm)在这里暗指物理学术语“粲夸克”(Charm Quark),粲夸克是基本粒子模型中的六类夸克之一。

[4]用以探讨动态系统中无法用单一的数据关系,而必须用整体、连续的数据关系才能加以解释及预测之行为。

[5]即“爱因斯坦—波多尔斯基—罗森悖论”(Einstein-Podolsky-Rosen paradox),是这三位科学家于1935年为论证量子力学的不完备性而提出的理论。

[6]John Wayne,美国著名影星,以出演西部片和战争片中的硬汉而闻名。

[7]又称“食脑虫”,会引发脑部疾病,这里大卫在讽刺蒂凡尼脑子坏掉了。

[8]原文为“We Dood It”,源自1943年的音乐喜剧电影I Dood It中雷德·斯克尔顿的口头禅,是对“我做到了”(I did it)的戏谑。

[9]牛仔明星罗伊·罗杰斯在西部片中骑的一匹帕洛米诺马。罗杰斯在中国剧院留下手印的同时也留下了马的蹄印。

[10]原文为德语Durcheinander,意为“混乱的”。

[11]克拉拉·鲍(Clara Bow,1905—1965),好莱坞著名女星。

[12]Fatty Arbuckle,指罗斯科·阿巴克尔(Roscoe Arbuckle,1887—1933),好莱坞著名喜剧演员,“大胖”(Fatty)是他的绰号。

[13]Frederick,美国著名女性内衣零售商。

[14]Long Beach,位于加利福尼亚州南部洛杉矶县的城市,也是大洛杉矶地区的第二大城。

[15]单重态是描述粒子(如电子)自旋状态的一种特定方式,是两个自旋方向相反的电子形成总自旋为零的状态。

[16]《疯王乔治三世》(The Madness of King George Ⅲ)可能被误读为《疯王乔治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