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看我时的目光,仿佛隔着千万里的距离

我知道你不会惊艳,也不会在意,可是,我已把最好的给了你……

再次遇到陈川的时候,鲜明地对比之下,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穿了一件烟灰色的衬衣,打着一条黑色的休闲领带,深色的裤子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挺拔。而我呢,我却拖着一只巨大的行李箱,里面装满了从乡下奶奶家带回来的生活用品,身穿一件洗褪了色的牛仔裤,头发半长不短,没有一点纹理,看起来像是一个刚刚出土的假小子。

刚刚过去的半个月里,我一直往返于房管局与旅馆之间,最终凭借一个人的力量办妥了所有的手续,并且成功的把八年前跟随奶奶一起迁到乡下去的户口,重新办回了云倾市,并且跟这所学校的校长死缠烂打,装可怜,最终博得了他的同意,转学进了这里。

我觉得,从小父母双亡的唯一好处便是让我学会了到底该如何一个人面对所有的困难。虽然,我曾恨过我的爸爸,也恨过我的妈妈,甚至恨过陈川的爸爸,但不得不承认,八年前的那场大火,让我在别人的非议和冷眼中,扣着“杀人犯女儿”的帽子,早早地成熟了,也坚强了。记得我在乡下生活的时候,如果有别的男孩子欺负我,抢我糖吃,我就会狠狠地揍他,把他的嘴都打烂了,让他以后见了我就跑。这一切,都是曾子墨教我的,他是那些年,我在乡下唯一的朋友。

那时候,我发誓决不做一个别人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的软蛋。

然而,纵然我心如铁石,食古不化,但再次看到陈川的那一刻,我的心还是突然就软了下去。

“这世界上,总有一种人,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你遇到他的时候,甘愿收敛了所有锋芒,乖乖地躲进他的背影里仰望他。”

这句话,是曾子墨告诉我的,她是我在乡下那几年唯一的一个朋友,总是默默无闻地关心着我,在的的印象中,他笑起来的时候,本来大而明亮的眼睛会眯成两条弯弯的抛物线。时常会在我被那群小屁孩欺负了以后,从背后赶上来,一边将诸如冰激凌、棒棒糖之类的零食塞进我的右手中,一边拉起我的手,仰起下巴来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事到如今,我依旧记得他对我说话时脸上自信瞒瞒的表情,他说:“程莫涵,你别跟那些小王八蛋一般见识,妈妈说了,你是城里来的小孩,城里的小孩都要有素质的,谁说你爸爸是杀人犯啊,我们谁也没见过你爸爸杀人不是么。”

他的手很小,却很温暖,身边黄色的葵花沿着长长的小路开放,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身边像是有一个永远都不会落败的春天。

小小的他和小小的我,手牵着手走在开满鲜花的小路上,他的肩膀上还趴着一只小小的白色猫咪。那只小猫,是几个星期以前,我们从路边救下的,曾子墨一直养在家里,当成了宝贝。微风吹来,空气中布满了花朵的甜蜜味道,也许是由于花粉过敏的原因,那只小猫,在挤了挤眉之后,轻轻地打了一个喷嚏。于是,我们两个人,就都笑了。

而如今,那个多年前因为一场恩怨失散了的陈川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却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便已将曾子墨代替。

我扶着自己的腰,站直了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然后,试探着,傻呵呵地对他说:“原来你也在这家学校读书啊陈川,真是太巧了。”

虽然中间足足隔了八年的时间,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眉眼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个子长高了,笑容变得浅了。

那一刻,我本以为他也会像我一样兴奋的,可是他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从我头顶掠过,然后,低下头来擦着我的肩膀走掉了。我清楚地听见,他从我身边经过地时候,毫无语调地对我说:“我不叫陈川,我的名字叫彦川。”

我的笑容僵止在了脸上,尴尬的要命,只好摇摇头苦笑一下,我自言自语道:“程莫涵,你特么的不会是认错了吧?”

可是,我刚刚想到这里,一位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女孩就从我身后撞过去了,将我撞了一个趔趄,险些趴在地上。我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我看见那个女孩子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一双细带的高根凉鞋,将她的小腿衬托得更加挺拔,美丽。

“对不起。”

她头也不回地对着身后的我冷冷地说到,然后一蹦一跳地跑上前去,挽住了陈川的胳膊,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哥”。

她那一声哥直接把我给叫懵了,在我的记忆中,陈川是独子,哪里来的妹妹,就算他妈妈后来改嫁,也不可能这么生出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妹妹吧。我记得最后一次跟他分开的时候,他九岁,我八岁,就算那女孩有些早熟,也不可能熟到这个程度吧。

在被他挽起胳膊之后,陈川微微一愣,并没有将她甩开,而是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泛起一丝难过。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九年前他来送我去乡下的情形:

那时候,奶奶流着泪锁上了那座早已被大火烧黑的房子,牵着我的手,沿着逼仄的楼梯向着楼下走去。本来一直被妈妈关在房间里的陈川,却一下子从房间里面冲出来,对着我大喊:“程莫涵,以后我们还能做朋友的对么,等你长大后就会回来的对不对?程莫涵,我等你。”

他光脚站在冰冷的楼道里,眼睛注视着我的方向,我回过头来看向他的时候,眼睛突然一热,险些掉下泪来。

楼下,我和奶奶坐上了开往乡下的长途车的时候,我在车窗里看见他还站在楼道里,一直不愿离去。车子发动,缓缓地开出了他的视线,茂密的法桐树叶子隔在我们中间,最终彼此都已看不见。

后来,我就一直记着他的那句话,记着他的那个眼神,他说我们还能做朋友,可是,后来,随着岁月的渐渐流逝,当我再次遇到已经变得冷漠起来的陈川时,我才悲哀地发现,多年前,恼羞成怒的父亲放的那场大火,不但烧死了我妈妈和陈川的爸爸,连累了自己,同时也湮没了我和陈川之间的一切可能。

可是,我却不愿放弃。从小在逆境中长大的我,被生活磨砺出了一种异常倔强的性格,我从不向任何事情低头,任何事服输。

我从来没想过曾子墨会转学来这所学校,他本来在镇子上的那所中学呆得好好的,却在我转学进云倾一中后的第三个星期,再次嬉皮笑脸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的行李箱里装了几本书,三两件衣服,和一只恹恹欲睡的猫。

他站在我们教室外面敲了敲玻璃,裂开一嘴白牙对我笑,他说:“程莫涵,小白想你了,我不忍心看它茶饭不思的可怜样,所以心一横,就转到了这家学校来。”

这就是曾子墨,在他的世界里,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变得那么简单,只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已让我的笑容浮上了面颊。他没有告诉我的是,为了转进这所学校,他在父母面前百般央求,说是城里的学校教学质量高,以后比较容易考上大学,后来,自己索性逃课不再去学校,他爸爸才不得不交了大量的择校费,将他塞了进来。

我从后门走出去,走到他的身边,他连忙打开行李箱的盖子,对着里面昏昏欲睡的肥猫小白说:“小白,你不是一直想念莫涵么,还不快给她来个拥抱?”

然而小白在对我翻了翻白眼之后,重新将脑袋埋进了他的衣服里面,闭上了眼睛,看来,它并不怎么想念我。

曾子墨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尴尬地对我笑一笑。

此时,在他身后的走廊上,上次看见的那个挽了陈川胳膊的女生正从这边经过,高跟鞋敲打着地面发出哒哒的声响。在此之前,我向班上的同学打听过了,她的名字叫彦泉,并不是陈川的亲妹妹,而是陈妈妈现任丈夫的女儿。陈妈妈在丈夫被烧死之后改嫁到了彦家,同时,也把陈川的名字改成了彦川。也许,她觉得陈川的亲生父亲,不配让儿子拥有他的姓氏。

在看到彦泉之后,曾子墨的眼睛里立马充满了异样的神采,甚至还很不要脸地对着她的背影吹了吹口哨。

在听到他的口哨声之后,彦泉猛地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冷地骂了句“傻逼”。

望着彦泉渐渐远去的身影,和身边明显有些尴尬的曾子墨,我赶忙转移话题道:“曾子墨,你在几班啊,住哪里?”

我知道,曾子墨之所以对彦泉吹口哨,并不代表他有多欣赏彦泉,或者想跟她发生点什么,他从小就是这样一个特爱招惹是非的人。

他一边将小白重新塞进箱子里,一边抬起头来笑笑地看着我说:“七班啊,文七,住哪里就更好办了,跟你住一起不行么,来的时候我都跟你奶奶说好了,她都同意了。”

说到这里,他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把右手插进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个系着黑色麻线的小小的红布包递到我眼前对我说:“对了,程奶奶让我帮忙将这包朱砂带给你,你当时走得急,忘在家里了,她说你从小就爱做噩梦,带在身上可以压惊。”

我缓缓地将朱砂从他手中接过来,他说得没错,从八岁那年开始,我就会经常做同一个噩梦,梦中,被大火吞噬的妈妈声嘶力竭地对我大喊:“小涵救我,救救妈妈。”每当梦到这个情形的时候,我都会大喊大叫地醒来,彻夜不眠。后来,奶奶为了帮我压惊便用土方法为我缝了这个布包,也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那次以后,我就很少再梦见那个情形了。

然而此刻真正的问题已经不是什么朱砂黑砂,而是曾子墨大言不惭地要跟我住在一起。前些日子,小时候的那个小区重新开发,我家被烧毁的那座老房子换来了一座新的,政府划到了我的名下,如今成了我的住所。现在曾子墨也要住进去,虽然我们俩人从小关系很好,我还经常被邻居们戏称为他的“小媳妇”,但玩笑归玩笑,想起两个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不免有些为难。

曾子墨明显已经看穿了我的心事,上前一步,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说道:“想得美啊程莫涵,我怎么可能跟你住在一起呢,我这颗绿草是属于全天下红花的,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霸占了,刚才我是跟你开玩笑呢,我以后住在学校,只不过学校里规定不允许养动物,你只把小白带回去就行了。”

我狠狠地瞪他一眼,故意作出生气的样子,他便不再搭理我,径直朝着七班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程莫涵,今天放学后我把小白送到你家去吧,我在校门口等你。”

他说:“放心,我不会赖在你家不走的。”

……

那一天,放学以后,当我背着书包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发现曾子墨果然已经抱着小白等在那里了。他穿了一件明显有些泛黄的白衬衣,头发也比在乡下的时候长了一些,胸口的扣子解开了两枚,露出了结实地胸脯。看见我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来,像小时候一样,一下子拉起了我的左手。

那一刻,我却触电般地将他甩开了,因为,我看见,在他身后不远处,彦川正跨在一辆红色的小踏板摩托上,载着彦泉从这边经过,他只不经意地朝着我们的方向瞥了一眼,我的心便一下子悬了起来。

小摩托发出哒哒的声响,沿着拥挤的马路,消失在了人群中,沿着他的方向望过去,不远处的红绿灯,红灯在不停闪烁。一辆长着两条大辫子的电车,尾随在彦川的小摩托之后,挡住了我的视线。据说那种辫子车,是云倾城的一大风景,在中国也只有像上海、广州这样几个为数不多的城市里面还保留着,因为云倾城风景如画的缘故,每到鲜花开满的夏天,便会有很多电影公司到这座岛城里拍电影,其中辫子车便是必取之景。

被我甩开之后的曾子墨微微愣了一下,旋即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道:“对不起啊程莫涵,我忘了你已经长大了,变得比以前矜持了。”

我白他一眼,率先走上了已经开过来的一辆辫子车,这趟车由于几十年前拉好的电线的缘故,事到如今还保持着原来的线路。如果记得没错的话,从这里上车,经过一个卖海鲜的小市场后,再往前三站,在一家幼儿园的旁边下车,左拐,走上一道小小的山坡,便是我家了。

我记得,那时候的我和陈川,总是手拉着手到幼儿园去上学,现在已经整整十几年过去了,当时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

曾子墨将小白塞在衣服里面,使它只露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四仰八叉地坐到了我身旁的座位上。而此时,我的眼睛却始终转向窗外,看向彦川消失的方向。

车窗外,那些熟悉的景致,红砖绿瓦的老楼房,如今大部分已经被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代替,大楼上的玻璃,反射着阳光,刺眼睛。一朵白云的影子投射在巨大的玻璃上,随着电车的前行,慢慢地向后退去,退回了某一片不知名的天空。

我听见曾子墨微微地咳嗽了一声,挪了挪屁股,试探着问道:“程莫涵,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我记得在老家的时候你挺凶悍的,怎么一来到云倾之后就变得淑女了,忧伤了。”

我懒得理他,在他的逻辑中,奶奶所在的那个小镇是我的老家,其实,这里才我的家乡,可是,当我再一次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却充满了庞大的陌生。

见我不回答,曾子墨便转过身去,跟坐在对面的一个女生搭起讪来,然而那女生好像只对他怀里的小白感兴趣,只顾低头摩挲着小白的脑袋,看都不看他一眼。于是,他索性把小白猛地往下一按,藏进了自己的衣服里,转过头来,留给那女生一个背影。

曾子墨不再说话以后,世界仿佛一下子静了下来,周身只有汽车的喇叭声,还远处海面上传来的轮船的马达声。

然而这种平静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在车子拐进一条卖外贸产品的老街之后,就被眼前突如其来的情形打破了。

车外,一群穿着校服的女生,正把彦泉围起来,拳打脚踢。

被隔在人墙之外的彦川想要冲上前去把“妹妹”救下来,可是,却又不能对那群女生动粗,于是只能左突右撞,脸上布满了焦急的表情。我看见,其中一个女生甚至还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让他少管闲事。

我心想,那怎么是管闲事呢,现在被欺负的那个人可是他妹妹啊,虽然他们的基因可能不同,但小猫小狗在一起生活久了还会产生感情呢,又何况是人。

这样想着,车子还没停稳,我便一下子冲了出去,我想,彦川不能跟女人一般见识,并不代表我不能。何况我自认为自己的身手挺好的,以前在乡下的时候,我跟着曾子墨练过。

我冲下车去,脚步还没站稳,就挥舞着书包朝着那群女生冲过去了,后来我才知道,她们之所以教训彦泉,是因为她在学校里面玩儿另类,在全校女生都穿校服的情况下,她居然对校规置若罔闻,穿了一身连衣裙,而且还穿了高跟鞋。于是那群女生便不爽了,趁放学的时候,在这个人多眼杂路口阻击了她。

我大呼小叫地冲上前去,想要来个替英雄救美,然而曾子墨在乡下教我的那几招根本就不管用,因为当我冲过去,还没找到有利地形的时候,肚子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某夜叉一脚,然后整个人就飞出去了,屁股撞在路边一个蓝色的塑料垃圾筒上,撞翻了一地菜叶。

随后跟过来的曾子墨一看我被踹,立马就恼了,扒开人群,一下子挤到刚才踹我的那个女生面前,一把就揪起了她的领子,他说:“你他妈再踹一下试试!”

其实那一天曾子墨本来没想打那个女孩的,他虽然在乡下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最起码的素质还是有的,他只是想吓唬吓唬那个女孩罢了。结果就在那一刻,事情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因为他不动手并不代表别人不动手。

因为一直藏在他衣服里的小白,在那一刻,居然爆发出了野性的光辉,竟然一下子从他怀里窜出来,在对面的那个女生的脸上挠了一爪。要说小白的破爪子也真够锋利,真够迅疾的,甚至连声音都没听见,那女孩的脸上已经多了三条血道。

一看对面的女孩负伤,曾子墨一下子就傻了,连忙放开了手。

那女孩在微微愣了几秒之后,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将布满鲜血的手指举到眼前审视了一番之后,骂道:“我草,居然还用暗器!”

接着,她向后猛地一退,对着身后那十几名女生喊道:“揍他!”

看起来,她还是这个团伙的老大。

一声令下,那群女生把呼啦一下围上来了,开始对着傻在一旁的曾子墨拳打脚踢,曾子墨身上吃疼以后,方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始向着马路的对面撒丫子逃跑。他一边跑,一边对着身后的我们喊:“快跑啊,我把他们引开,你们快跑啊。”

那群女生已经顾不上我们,此刻,已经在那名被挠了的女生的带领下,一股脑儿向着曾子墨追去。

现在想起来,那一次的场景只能用壮观两个字来形容——一个衣衫不整的男生在前面发足狂奔,见缝就钻,一群穿着校服的女生在后面紧追不舍,各色车辆被他们挡在马路上堵成了一条长长的车龙。

但,对于这种状况我却并不担心,曾子墨逃跑的本领我曾不止一次地见识过,那群女生完全不是四肢修长的他的对手,诺大的一个云倾城里他可以跟她们论持久战。

刚才被吓破了胆的小白,此时已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重新钻到了我的身边,它抬起头来用毛茸茸地脑袋蹭了蹭我的小腿,认错似得叫了一声。

我把它抱起来,走向前去。

此时彦川正蹲下身来,将坐在地上低声啜泣的彦泉重新扶上了摩托车,他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眼中充满了漠然,仿佛一点都不领我的情似得发动了机车。

车子喷我一脸黑烟,沿着一条开满花朵的小巷蹦蹦哒哒向前开去,在一家卖打口CD的小店前转了一个弯消失不见。

我微微地叹了一口起,抱着小白,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走到一个街口的时候,气喘吁吁地曾子墨突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从他狼狈的样子上可以看出,那群女生还在对他穷追不舍。他话都来不及跟我说,只是把手指竖在嘴前坐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然后一扭头,从旁边一个路口跑掉了。他转变路径之前,还跳起来对着对面那群女生大喊了一句:“我在这呢,你们来抓我呀,抓我呀!”

我知道,他之所以那样暴露自己,是想把“敌人”从我面前引开。

我抱着小白,靠在墙角,看着他滑稽的样子,突然就笑了。

再次见到曾子墨是在第二天,据说前一天他是被警察送回学校的,因为那一天的他居然迷路了,最后只能打了110,让人把他当成精神病一样送回了学校。

最令我感到费解的是,第二天,他居然买了一盒OK绷,主动找到了那个带头的女生,给她陪了礼道了歉。后来,他还跟我说,那女生名叫莫小乔,是六班的一名学生,也是云倾一中的老大,手下十二名叱咤风云的女生被称为“云倾十二钗”,这也是云倾一中为什么被其他中学的学生笑称为阴盛阳衰的原因。那一次,莫小乔之所以围堵彦泉也并不仅仅是因为她太过招摇,而是因为,她手下的一个姐们喜欢彦川,所以看不惯彦泉整天跟他缠在一起的样子,所以才袭击了她。

曾子墨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又免不了一阵海吹。

他将身体俯在学校三楼爬满藤蔓植物的窗台上,大言不惭地对我说:“知道么程莫涵,我觉得莫小乔喜欢上我了,你不知道那天我逃跑的样子有多英姿飒爽。”

说到此,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来,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问道:“对了,昨天你为什么去帮彦泉啊,你跟她不会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吧。”

没等我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据说她的那位小白脸哥哥名叫彦川,是后来才结合成的家庭,彦川,名字里面有个川字,他不会就是你以前经常跟我提起的那个陈川吧。嗯,一定是了,要不然你怎么会那么拼命。”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始终面无表情地看向对面的教学楼,那里是理科班所在的地方,三楼第三个窗口处便是彦川的座位,此刻,座位是空的,我看见昨天还狼狈不堪的彦泉此刻正从后面蹑手蹑脚地溜进去,将一个饭盒塞到了他的桌洞中。与昨天不同的是,彦泉今天换上了校服。看样,她始终还是屈服在了莫小乔的淫威之下,我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挺高傲的呀。

“程莫涵,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曾子墨用膝盖碰了碰我的膝盖,仰起头来看着天空,说道。

“恩。”

我轻轻地回答道。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在听到我的回答之后,曾子墨的目光紧紧地定格在了天空的某一个方向,许久都没有移开。随后,他试探着问道:“那么,你不会是喜欢他吧,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小时候他是不懂事,所以才说出了你们还能做朋友那种傻话,现在你们都长大了,很多事情都明白了。你爸爸把他爸爸烧死了,你们之间怎么可能再回到从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上课铃就及时地响了起来,于是,我赶忙说道:“好了,好了,上课了,我要回去了。”

是的,我承认,曾子墨刚才所说的那段话,也是我一直不敢正视的事情。我的脑海里,一直有片阴影挥之不去。我依然记得那年夏天,那场大火的情形。

那一次,本来长期出差在外的爸爸,却突然回到了家中,把卧室的房门反锁之后,浇满了汽油,点燃了大火。

当放学之后的我和陈川手拉着手回到小区的时候,大火已经被消防队员扑灭了,那时,他们正手忙脚乱地将两具烧焦了的尸首从我家的卧室里面抬出来。那两具尸体,一具是我妈妈的,另一具是陈川的爸爸。

当天晚上,警察就把我爸爸带走了,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据说三个月后,他便被枪毙了,后来,是奶奶带着叔叔去帮他收的尸,连葬礼都没有举行,因为他是一个破坏了两个家庭的杀人犯。

那时,虽然我们都还年幼小,虽然还不太明白“偷情”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也能从邻居们的风言风语中听出这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就对着被烧得焦黑的房屋整整坐了一夜。

下半夜的时候,陈川才偷偷地避开他妈妈的视线,为我送来了一包干脆面和一瓶水,那一天,我抱着那包小小的干脆面,吃得泪流满面。因为,我听见陈川用一种异常忧伤地声音对我说:“程莫涵,我妈妈对我说,以后让我再也不要和你一起玩了,她说你爸爸杀了我爸爸,我们两家有仇。可是,我还想跟你做朋友。”

再后来,奶奶就把我接到了乡下。

也就是因为他的这句话,我才一直坚信,上一辈的恩怨不应该延续到我们这一代人身上,我们之间还有可能成为朋友。

可是,现在,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当我鼓足勇气,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想要跟他重新开始的时候,他却仿佛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小小少年。他看我时的目光,仿佛隔着千万里的距离,早已经变得遥不可及,可是,我却没有权利埋怨他,当年毕竟是爸爸的一念之差,害他失去了亲人,毕竟是我家对不起他家。

讲台上,一位戴眼睛的中年老师,还在讲着枯燥无比的几何课,我转过身来,对着窗户里自己的影子微微一笑,自己跟自己打气道:“程莫涵,小时候那么艰难的日子你都一天天地挺过来了,现在这点事算什么呀,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凭借自己的智慧和隐忍,化解这个在彼此身体中深藏了将近十年的心结。”

……

第一次自作主张地去找彦川是在两个星期以后,经过两个星期地观察,我差不多已经摸清了他的作息规律。在上午第二节大休息的时候,他通常会一个人通过教室旁边的楼梯,爬到五楼的楼顶,站在楼顶上默默地眺望远方。

那一天,当我蹑手蹑脚的爬上楼顶,推开那扇油漆斑驳的木门,走上前去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穿着黑色衬衣的少年。直到那时我才发现,他的背影消瘦地让人心疼。那时他虽然背对着我,那我坚信他已经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因为我看见他的后背在我推开门的那一个刹那,微微地甭紧起来。

我就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不敢靠近也无法后退,好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所有的命运全都捏在了她的掌心。

我们就那样一直站着,彼此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仿佛哪怕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细微的声响,都会轻易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宁静。

许久,他微微地咳嗽了一声,缓缓地转过了身,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笑笑地看着他。然而他的目光却异常空洞,从我身上掠过去的时候,就仿佛我是一抹空气般。

彦川与我肩膝交错,从我身边经过的那一瞬间,我们的距离是那么的近,我甚至能清楚地听见他的上衣与我的衣服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响,甚至能闻到他发梢散发出来的,柠檬洗发水的淡淡香气。

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多想伸出手去,像小时候那样拉一拉他的手,将他留在身边。可是,我的手指只是微微抬了抬,最终却僵止在了空中。身后响起关门声的那一刹那,我的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一般,瘫软委顿在了地上。

眼泪一滴滴落在被阳光炙烤得滚烫的土地上,不一会儿便被蒸发殆尽,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不远处一枝爬山虎的叶子,沿着光滑的墙面倔强地向上生长,在楼顶的边缘探出了头。

我坐在地上,对着自己的影子苦笑一下。

这时,一双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脚却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我微微抬了抬头,才发现那居然是上次围堵彦泉的那个名叫莫小乔的女生。刚才,她一直坐在空调外机的巨大阴影里抽烟,所以我和彦川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此刻,她正在我面前缓缓地蹲下身来,从嘴巴里摘下那支燃了一半的香烟,不由分说地塞到了我的口中。我被香烟呛得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她微微地叹了口气,漫不经心地说道:“看起来你对彦川那王八蛋有意思哦,也许你是新来的,对他不是很了解,他这人冷漠着呢,平常冷得跟冰棍似的,除了他妹妹彦泉以外,甚至很少跟其他人说话,很多人都说他有自闭症,我一姐们整整追了他一年,连个笑脸都没看到。”

说到此,她顿一下,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向着门口走去,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又转过身来,对我喊道:“哎,我可是看在曾子墨的份上才提醒你的,你别以为自己多有魅力,要不是觉得曾子墨那人还可以,我才懒得跟你白费口舌。”

说着话,她已经消失在了黑漆漆的楼道里。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个名叫莫小乔的女孩挺好玩的,她说话时的口气让我想起了从前在乡下时候的那个自己。那时候,跟在曾子墨身边的那个我,也是这样嚣张,这样飞扬跋扈的。现在想起来,在乡下的那段日子,好像穷尽了我一生的快乐,所以如今回到云倾,见到彦川后,就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哀伤了。

我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到彦川刚才所在的那个位置,沿着他的平常眺望的方向看过去,楼下,校园外,如时光一样川流不息的马路对面,有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广告排上有两个八九岁的孩子,男孩一手拎着一个蓝色的油漆桶,一手拉着女孩的手,沿着细软的沙滩,一脸幸福地向着蔚蓝色的大海走去。

虽然,那只是一个关于油漆的广告,却让我一瞬间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两个少年,那时我们两家还是要好的邻居,空闲的时候,总是一起到海边玩耍,那时的我和彦川就是这样手拉着手的。

手拉着手,就像是能够轻易走到永远。

我不知道,彦川站在这里看向这只广告牌的时候心情是不是也跟我一样,虽然会忍不住微笑,可是又笑得这般忧伤。

大风从脚下吹来,吹在我的衣服上发出猎猎的声响。

对面,教学楼里那个名叫曾子墨的男孩子,正站在楼道上的窗子旁,对着我的方向大喊,他说:“程莫涵,你赶紧给我下来,就你那身子骨跟风筝似的,你不怕大风一下子把你吹没了呀。”

随着他的呼喊,从他身边经过的很多学生纷纷仰起头来看向我的方向,于是,我只能匆忙地转过身去,快速地走下楼去。

从彦川教室门口经过的时候,我看见彦泉正站在他的面前,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而他的脸上始终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说实话,要单单论长相和气质,我倒觉得彦泉跟他挺般配的。他们俩都属于那种站在人群中一下子就能注意到的焦点式人物,好像集合了父母的所有优点,身材修长,面目精致到无可挑剔。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渺小到就像是一颗仰望星辰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