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永兴七年春。
江北,广陵。
天很阴,起风了。
驿馆内的陈旧窗棂被“嗒”地吹开,外面立刻有全副戎装的南齐守卫上前,警惕地往屋内扫了一眼,迅速又将窗扇关上。
我的身畔,两名面生的侍女正垂手侍立,虽是南齐人,如今也是我的监视者。
我安静地坐在妆台前,默默梳理着自己那头浓密的长发,似又看到了我的三哥,南齐惠王萧宝溶。
他抚摸着我被打得红肿的脸,理着我散乱鬓发,凄冷乌黑的瞳心钻出刀锋一样的凌锐,很轻却很清晰地告诉我,“隐藏自己,示人以弱。伺机而动,一击必中!”
那声音如极柔韧的银丝,销融在明亮的光线下,不让任何人察觉,却轻易地缠绕到我心口,一丝又一丝,带了细微的痛意,缓缓地沁入血肉,伴着我一路从繁庶的江南,到血腥未及散去的江北。
忍,忍,忍。
可示人以弱,真能避免我未来的噩运么?
铜镜中那发白的唇渐渐颤动,手中也不觉用力。
忽听“喀嚓”一声,手中连珠花纹的檀木梳断了,尖尖的梳齿扎入掌中,颤巍巍地在血肉里抖动,殷红的鲜血缓缓浸润入木质的断齿中。
随侍在房中侍女犹豫了一下,终于上前来,帮我拔出断齿,拿帕子给我拭去鲜血。
我盯了一眼她那不咸不淡的神情,自己用丝帕缓缓地缠绕着。天青色的丝帕,绣的是青翠兰草,印上一排四五个血点,慢慢洇开,顺着丝线延伸,如缓缓绽开的蔷薇。
正冷冷看着那血花开得愈艳愈烈的时候,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目光轻扫,已见着我大哥永兴帝派来北魏的使臣吴德略弯了腰,领了一群人过来。
“管公公,请!”吴德侧身闪在一旁,将一个内侍总管模样的北魏人引入。
他们身后尚跟了数名侍女,个个身材高大,看来比江南的男子还要健朗几分。我也曾听说过北方人比江南人要粗犷些,却不至连女子也高大成这样吧?
那个瘦高个儿的中年内侍,吴德称为管公公的,正略带疑惑地望着我。
我顿时悟出,这些高大侍女,怕是特地选来对付我的!
半个月前,齐师大败于江水之北,太子萧康并五千骑兵被御驾亲征的魏帝生俘。大哥永兴帝听了吴皇后的话遣使求和,以定水以东的江北十八城池及文墨公主作为条件,换取魏师所占的广陵及太子萧康。
一夜之间,我从金尊玉贵的南朝公主,变成了大齐奉献给北方魏国的礼物。
与其说是和亲,不如说将我当作了祭品。天下无人不知,当今魏帝拓跋轲之父死于两国交战,拓跋轲矢志复仇,已有十七年。
我向来骄纵任性,从被骗回皇宫的第一天起,便激烈地抗争着这不该属于我的噩运,这些天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而吴皇后和吴德采用的策略,就是事先向魏帝说明我的“顽劣”,那么就是我在魏人手中再怎么不驯,也与大齐无干,不会耽搁他们救下太子萧康。
而我的死活,从此也与大齐无干,只能靠自己。
最疼我的三哥不得不怆然告诉我,要示人以弱……
敛了丝帕,我站起身,带了畏怯,往后退了一步,背脊用力靠上了妆台的边缘,硌得生疼。
“吴大人,这是……”我惊惶地睁大眼,将指甲将方才刺破的肌肤上一抠。疼痛之中,顿有泪水涌起,热热地含在眼里,迷蒙了视线。
几名侍女已走到我跟前,个个牛高马大,我本就生得纤巧单薄,加之身量尚未长成,才不过她们肩高,这样泪光盈盈地地和她们站作一处,我不知道会是怎样一种对比。
那中年内侍眼光只在我脸上一转,已指住我问吴德:“她就是南朝那位能舞刀弄剑的文墨公主?吴大人,你没弄错吧?”
看来吴德还怕我一怒刺杀魏帝,说得比我预料得还要夸张。
依然含着泪,我瞧向吴德,倒要看看他怎么说。
吴德也正盯着我,眼底迷惑中带了警惕,到底不好再改口说我心机深沉,只得干笑道:“咳,到底大国威仪,咱们公主也敬惧几分哪!”
魏是大国,齐是小国么?南北对峙已有百余年,如果真有什么大小之分,北朝怎么没能吞并江南,反而诸胡内斗,比南朝要更混乱几分?
若是以往,我早该以公主的身份指着吴德斥骂了,但我如今只是看着,带着泪光悲哀地看着这个齐国使臣,为了保住能让他们吴家富贵绵长的太子,在魏国的阉竖跟前丢尽了大齐的颜面。
吴德已走上前,维持着干笑向我依礼参见:“公主,这是魏国皇帝身畔的管公公。”
那中年内侍已经堆上笑来,屈身行礼:“公主,老奴管密,见过公主!”
“快……快请起……”我小心地望一眼吴德,又往后退缩了一步,轻轻道:“以后还要管公公多照应呢。”
管密起了身,瞥我一眼,依然笑着,声音越发地柔和:“公主,这便请公主移驾,前往皇上驻跸之处吧!”
明知祸事,却躲不过。
我顺从地应了,我握了帕子拭了拭泪水,勉强向吴德一笑,柔声道:“吴大人,回去转禀大皇兄和皇嫂,让他们好好保重身体。阿墨会记挂他们,永远记挂着他们!”
说到最后一句时,我差点隐藏不住自己狰狞搡于心口的恨意,嗓音尖厉起来,赶忙将丝帕捂了唇,只作强忍着呜咽,然后丢开一脸茫然的吴德,当先踏出了房门。
那些本打算抓住我或捆了我走的侍女,只能垂了手跟在我身后,看来的确像是我的侍女了。
据说广陵目前驻有十余万北魏兵马,但魏帝拓跋轲所住的原广陵府衙中并未见到多少官兵,仗剑执戟的卫士却是不少,看来身手都不弱。
我虽有侍女随行,但北魏显然信不过她们,一入府即被引往别处,另有两名北魏侍女带我到一处厢房安顿下来。北魏人固然是混蛋,吴皇后安插在我身畔的侍女也不会是什么好人,最疼我的萧宝溶措手不及,根本未及安排甚么人可以让我倚靠信赖。
我本就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孤孤单单地沦落在四面是敌的北魏兵马中。
三哥萧宝溶说过会来救我,却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来。我的性情骄纵,可到了此时,已不敢露出丝毫锋芒,以至两名侍女看我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怜悯。
“公主,不用担心,陛下对宫人一向宽仁,便是对南朝有气,只要公主顺着他,时日久了,也不会再迁怒公主。”其中那名叫轻罗的侍女,一边帮我梳着高髻,一边安慰我。
听着她的话,望着被挽向的成束青丝,我心头猛地一抽搐,忙惶然问道:“轻罗姐姐,呆会……呆会是不是要让我去见魏国皇帝?”
我那声纡尊降贵的轻罗姐姐显然挺有效果,轻罗手中的银梳顿了一顿,本来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目光垂下,许久才道:“南朝将公主送来,不就是让公主来侍奉陛下的么?听说陛下听使臣说起公主的事,非常感兴趣,才即刻让接公主过来。管公公的话,是待会儿就将公主送陛下房中,预备……侍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