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幸，东风暗许，杏海故人。
是日大雪，仙泽落白，松山云树白涛，鸟喧嚣，梦醒惊觉冬已老。
天还亮得不分明，一层层水汽笼着，不知何时已无当初的凛冽，云清翻滚，天光乍破，又只在瞬息之间。
杏海渡口，寥寥只几小舟，各种怪模怪样的“人”蹲在船前，不断地搓着手。
“老牛，咱们都等了这么多天了，哪见着一个神仙？你那消息是假的吧。”
缺牙顶着两个黑眼圈缩在船里，冲船头那头顶两个犄角的妖怪抱怨道。
“不能啊，那可是我花了三百年修为从星解阁买来的消息，不可能有假。”老牛回道。
“呦，看把你能耐的，我问你，你是见到星解阁真身了吗？”缺牙不屑地说“没有，但是，”老牛急了，反驳道，“那是卦神那儿的消息啊，神待大人明明就说过了是天大的机缘，我……”
老牛突然屏息凝神，目光紧盯着山谷深处。
山雾尽头，一个黑影循风而来。
缺牙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雾中的人影。
却见一个蓬头垢面的破烂道人从雾里走出来，惨白的脸上，眸中尽是迷茫，那神态，就像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缺牙嘿嘿一笑，表情得意，而老手立刻垮了脸，朝着向他这只船走来的破烂道人摆手。
“什么嘛，一个臭叫花子，去去去，别让老牛我的船碰上霉运。
破烂道人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仿佛一个没有灵窍的木偶。他开口，嗓子里发出沙哑难听的声音，仿佛几百年都没有开过口。
“打扰了。请问，原来的渡人在哪？”
破烂道人这话一出，立刻引起了一阵哄笑，许多妖怪的目光都投到了他的身上。
“人？”木船前的女狐妖似乎觉得他的话十分可笑。
“这里有妖、魔、鬼、灵——就是没有人。”
破烂道人不语。
周遭的妖魔鬼灵渐渐朝他聚集，缺牙弓着身子，在空气中嗅着什么。
“怪哉怪哉，”缺牙道，”说你是人，你身上没有生气，说你是鬼，你身上又没有鬼气，也非魔非妖，倒是有一股香气……不对，是臭气？”
“狗妖，你鼻子都三百多年没用了，早坏掉了吧，哪有什么东西又香又臭的？”狐妖鄙夷地望着缺牙，用尖细的声音道。
“不可能，狗爷的鼻子从来不会出错，”缺牙反驳，“肯定是你这骚狐狸身上的气味影响了我的判断，快，滚远点。”
“嘿，你这癞皮狗，老娘不发威，你真当狐狸是只猫，你看我不弄死你。”四周忽然就混乱起来。
那破烂道人执着竹杖，就缓慢地穿过妖群，突然，一直沉默的老牛喊道，“那道士要跑啦，快拦住他！”
狐妖首先反应，尖锐的爪子朝他袭来，他侧身躲过，以竹杖为剑将向着他进攻的妖群逼退。
“我并无恶意，为何相逼？”破烂道人的脸上无悲无喜，只是声音低沉了起来，他的身上突然就爆出了黑气，层层叠叠的快把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黑雾里浮动的金色神光若隐若现，如同禁锢着神灵的大悲咒。
“怨、怨、怨气，是怨气！快跑啊——”
老牛吓得脸色惨白，双眼一翻，竟直直被吓晕了过去。
那黑雾散开，所过之地草枯花黄，河干湖竭，好不凄凉。
雾中人青丝尽散，神情疯癫，苍白的脸上哪儿还有半分菩提心?
分明……
是杀戮成疾。
只怪一只小鬼跑得太慢，不慎碰到了黑气，于是它的手快速地爬满了黑斑，蔓延而上，双眼变得赤红，身体里发出万般魂灵的哭号。
叫声凄厉，小鬼也被其同化，露出痛苦的神色来，他终于抓住了疯子道袍，用最后一丝意识恳求道。
“求你……求你……”
“……救救……我……”
那黑雾里的“人”似乎被什么刺激到了，包裹着黑雾的金竼文亮又亮了，黑气散去，里面冲出慌张的道人来。
“不，”他伸手抓住了那小鬼的肩膀，暗青色的指节紧紧地勒着它的灵魄。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那灵魄在他的怀中渐渐黯暗了下来，赤血的眸子里，尽是不甘与恨意。
“殿下…”
什么？
破烂道人的脸上闪过挣扎的神色，他急忙去看怀中的残灵，从那残灵的眸中，他看到了一重重的红莲业障。
凭什么啊？
为什么是我们？
为何不救？
殿下，为何不救！
他眼里出现了一重重人影，或欢喜，或孤独，或悲痛，最后，都化为了怨恨。
他头痛欲裂，眸中不觉早已白浪翻滚。
不要……不要……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啊……
我不想的……
我真的……不想的。
残灵猩红的眸子爆开了，黑血飞溅在了道人惊恐的眼中，他看着怀中狰狞的恶鬼一点点地消散、透明，最后化为数点磷光。
他呆在原地，眼中只有一片红。
重重的红莲业障将他紧紧地包裹，他站在彼岸深处，看不透，望不穿……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想到了当年站在斑叶蕉下为他撑起一纸油伞的人。
那人青衫似松，负手而立，他说——心中有道，到哪里都是修行。
可笑啊……
可笑又可怜……
哈，可怜，剩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