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纳赤台到黑山村,开车至少十小时,一路跟坐船一样,汽车轮子碾着巨大的石头颠簸前行,薛扬开着一辆改装过的绿色吉普,那个年月能开上吉普车而且还是改装的,都是相当牛的人物,不过这辆车一看就是薛扬父亲在世时的车,它跟薛扬的气质完全不符。
一路上我俩聊了很多,从黑山村的历史,聊到她父亲留下的玉碗,薛扬说家里玉器很多,唯独这个玉碗被单独收藏在银行的专用保险柜里,所以她觉着这个东西是非常珍贵之物,于是就决心把它修复,她翻遍了父亲留下的《玉髓经》,书里居然没有任何关于这个玉碗材质和来历的记载,也怪自己没有学到父亲真传,对于这块玉完全不知所以,于是也就越发好奇玉碗之渊源,坚定了想修复它的想法。
薛扬开玩笑说,让我也去兀鹫巢里掏掏,看能否掏出一块粉玉,我说哪这么容易,掏到下辈子也掏不到粉玉,当年我爷能掏到,完全是运气!
黑山村这个地方,最早聚集的就是一群盗玉的人,一直到清朝嘉庆之前,整个封建社会采玉都是皇家专享,任何私人都不能私采,嘉庆时期才开了玉禁,允许私人采玉。玉石买卖很赚钱,以清朝为例,十几人的盗采团伙,月入几十万白银稀松平常,要是弄到诡玉怪玉直接从“哇达西”步入“大巴依”的行业,哇达西就是采玉卖玉的普通人,大巴依就是靠玉石发了财的大豪横。
所以从明朝乱世开始,很多生无着落的亡命徒,铤而走险,跑到偏远的昆仑山盗玉,久而久之形成了黑山村的前身。
古代的帝王贵胄对玉十分崇拜,所谓“金玉在窍,死而不朽”就是古人对死后用玉的价值观,活着的时候配玉则能免受邪灵侵害,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玉能挡灾。
在山路上盘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到了黑山村,见到了刘一能,按辈分我得喊他叔,他和我爷是忘年交,我爷在世时,他俩私交颇好,但自打爷过世,我们很少见面了,那个时候昆仑山这种蛮荒之地,别说电话,写封信都寄不到,本来从纳赤台到黑山村,还有一趟长途车,后来长途车也取消了,而且现在黑山村玉源已绝,收玉的人也不去了,如今都是在西宁和格尔木的玉石市场集中交易,所以我和刘一能,也没有了见面的机会。
一见面,刘叔激动的手都哆嗦,赶紧到山里抓了只雪鸡炖上,高低晚上得整两口,这个地方无水无电,环境极好,昆仑雪鸡很容易打,想吃现抓,主打的就是新鲜,这玩意呆头呆脑,人过去都不知道跑,和东北傻狍子师出同门。
他还以为薛扬是我带去的女朋友,一个劲问我俩啥时候结婚,他得去坐长辈席,薛扬赶紧解释,把前因后果一说,提及自己是玉王薛如知的女儿,刘一能也肃然起敬。在识玉做玉这个行当,除了薛如知和我爷丁爱国,刘一能还没服过谁,他这个一能就是指识玉做玉的本事。
我告诉薛扬:“如果能找到合适的玉料,能以玉补玉,帮你把玉碗补好的人,除了你父亲和我爷爷,在昆仑这一片,估计只有我刘叔了!”
玉好补,但是想补的无痕无迹,那是极难,所以很多人只能靠镶金带银来掩盖玉缺,以玉补玉那得是登峰造极的功夫,先把玉料打粉调成糊,稠了稀了都不行,浓了淡了也不行,非得正正好好,靠经验拿捏,把玉糊和蜡搅拌均匀灌注进原玉,戴上单眼高倍镜精心修,手得稳的能用针扎跳蚤,心要沉如高山雪原上的海子。
其实这里不只有黑山村,挖玉最鼎盛的时候,这儿有三个村,流水村、普鲁村、黑山村,附近还有个黑山台,站在黑山台上就能俯瞰半个黑山乱葬谷,如今玉源断绝,只有二十户人家五十来人,坚守在黑山村不走,想着能挖出点好东西一夜翻身。
四月的白玉河,不是枯水期,枯水期是十月,所以此时的黑山村很闲,打个雪狐卖个皮,五月六月七月挖个虫草,八月派个代表出山采购物资,九月就开始做淘玉的准备。
水流正旺的白玉河,湍急的雪山水从高处冲击而下,把河道里的大石头冲刷的雪白,站在河边眺望,碰上天气晴朗,就能看见白雪皑皑的雪峰在云雾中时隐时现。
薛扬拿出玉碗的照片,递给刘一能:“刘叔,您看我这个玉,找到合用的玉料,好修补吗?”
刘一能戴上单眼高倍镜,对着照片瞅了半天,那时候照片还是黑白色,需要后期人工上色,所以照片难免失真,好在薛扬照了细节和多个角度足足十几张。
我说:“一能,你看这个玉,能给妹子修吗?要是修不了,我就不去黑山乱葬岗子找老玉了,找到了修不了不够折腾的。”
一听我要去乱葬岗找老玉,刘一能也很蒙圈:“啥?下黑山沟找老玉补这个翡翠盒?你俩可真是吃饱了撑的!还有,别一能一能的乱喊,你爷活着的时候教你没大没小!”
薛扬道:“您刚才说,翡翠盒?”
刘一能摘下单眼镜:“江湖传说你爹这个玉碗,是慈禧太后粉玉桃的下脚料做的,果然传说不可信,虽然是照片,但百分百确定,这不是玉,是翡翠,而且是极为特别,非常少见的昆仑山粉翡翠!第二这个东西也不是玉碗,而是一个收纳盒,至少是战国的收纳盒,是收纳很贵重的东西用的,所以就算你找到了合用的粉籽料,也修补不了,因为它是翡翠,压根就不是玉。”
我乐了:“哎呦,刘老头,我还真没看出来这是翡翠,这位玉王之女也没看出来吧?”
薛扬也一脸惊愕,盯着照片发懵:“这是,这是翡翠!”
刘一能斩钉截铁的点点头:“就是翡翠,你们小辈看不出来也属正常,粉翡翠本来和玉石就极难区别,翡翠玉中之王,油脂光泽深藏玉髓深处,本就不易分辨,一些老工匠也分不清楚。”
我把大拇指竖到刘一能眼前:“牛,我一能大爷就是能!”
刘一能把煤油灯的火苗调大,当年的黑山村,喝水得去河里挑,照明全靠煤油灯,治安基本靠狗吼,即便二零二四年,虽然通了电,但仍然没有自来水,还是靠电力泵机从河里抽水,枯水期就只能赶着驴跑到上游雪水坑,用驴把水驮回来:“亮儿不好,等天亮了,我对着照片给你俩讲讲,翡翠和玉石的油脂色韵差别在哪!”
薛扬道:“我记得《玉髓经》有写,说西周的周穆王,西行万里,拜访昆仑山西王母,途中经过一个叫群翠之山的地方,有考证说,群翠之山就是昆仑山,您说这个翡翠盒至少是战国的,而且还是昆仑山粉翡翠,那会不会就是西周群翠之山的玉料?”
刘一能把雪鸡爪塞进嘴里一通啃:“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你也别打群翠之山找玉料的主意,毕竟都是传说,群翠之山在哪?谁也不知道,我这个在昆仑山混了一辈子的老光棍子,都不知道群翠之山该往哪个方向跑!而且翡翠根本没法补,断玉可以无痕,但翡翠,怎么修都会有痕迹,你这个缺口坏的也不大,修不修不影响它的价值,毕竟是战国翡翠,又是昆仑孤品粉翡翠,一个缺口撼动不了它的价值。”
薛扬道:“刘叔,我也不瞒您,你看这个缺口,它坏的不是地方,它正好坏在一个关键地方!”
我在煤油灯下瞅着照片:“刘叔,你看这个兽首,是不是眼熟?”
翡翠收纳盒上用很精湛的手艺,左右两边各雕着一个盒耳,一只近似羊而非羊的兽首,头上有四只角。
刘叔道:“这个细节忽略了,黑山沟乱葬岗山口的狐仙庙!”
我一拍大腿:“对啊!狐仙庙里,不是有一个这样的头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