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是一个卖佛珠江湖骗子。

我们这个行当，最忌讳两件事。

一是有良心，二是与猎物过多牵扯。

很不巧，在遇到一个怀揣着20万的小女孩时，这两个忌讳，我一起犯了。

1

我身穿素衣，手提一串佛珠走到小姐姐面前。

“施主，你与此物有缘，可避渣男。”

小姐姐冲我冷笑一声，反手就给了我一耳光。

“老娘穿着大几千的华伦天奴出门，不就是为了找渣男嘛？不开眼的骗子，滚。”

小姐姐再次扬起手，吓得我本能地把头往后一缩。

小姐姐轻蔑一笑，“软蛋。”

看都懒得再看我一眼，转身扭着屁股就扬长而去了。

唉，现在的年轻人，不讲武德啊。

我，纵横江湖近十年年。

即便我自认为骗术已经与时俱进了，可面对现在的年轻人，总感觉束手无策。

人心不古啊。

我苦笑一声，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你是神仙么？”

我扭头一看。

嚯。

这小女孩还长得怪可爱嘞。

看上去也就六七岁的样子。

不等我回答，她甩着两条小辫子就跑到了我面前，“我妈妈病了，你可以让她好起来么？”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银行卡，举在我面前。

我立马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嘴脸。

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后，“我是神仙，无所不能。这张卡…你知道密码么？”

小女孩笑了，“知道”。

两个浅浅的酒窝挂在她那张粉嘟嘟的小脸上。

大大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来到取款机前，很快卡里的余额就显示在了我面前。

我的手死死地按在取款机上，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滔天富贵。

卡里足足有二十万。

还好我来到取款机前的时候，就把自己的脸包裹了起来。

我哆哆嗦嗦地输入了一个最大数额，就在将要碰到“立刻取款”键时，站在我身边的小女孩突然说道，“里面有钱么？”

我不假思索地说道，“没有。”

听到我的话后，小女孩靠着取款机的门，蹲到了地上，“哦。”

我按了“立即取款”，听着取款机里不断传来哗啦啦的声音，别提多兴奋了。

“妈妈在医院里睡了好久好久了，回到家里还睡。

我和奶奶去求医生让妈妈醒过来，医生说他不是神仙，没有办法。”

取款机点钱的声音夹杂着小女孩的倾诉，在我耳边环绕着。

“我偷偷跑出来找神仙，奶奶说，神仙也不会帮助穷人，所以我就把妈妈的银行卡偷了出来。”

取款口打开，一叠通红的钞票整齐地摆放在里面。

小女孩的抽泣着，“我想妈妈了。”

2

一旦骗子有了良心，就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比如我。

几十岁的人了，还在为了一口饱饭在奔波。

我牵着小女孩的手，在街上急匆匆地走着，“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轻轻舔了一口手里的雪糕，“我叫依依。”

我低头看了看这个瓷娃娃般的小女孩，又紧了紧手里攥着的那张银行卡。

我想快点地把她送回去，快点把卡交到她亲人的手里。

二十万啊。

这些钱在我手里，我怕自己那点儿良心随时可能泯灭。

我们七拐八拐地走进了一条巷子，最终在一处平房门前停了下来。

依依用手里的雪糕棒指了指说道，“这里就是我家。”

可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回应。

有些不耐烦的依依拉着我直接走进去了。

刚进堂屋，依依甩开牵着我的手就扑了出去，“奶奶，奶奶…”

一位老太太斜趴在地上，满地的碎瓷片散落在她周围。

小依依用力推着老太太的身体，嘶喊着。

试图将她叫醒。

我上前抓住她手腕。

只是一瞬间，我就知道她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透过门缝，我看到屋内的床上，昏睡着一个女人。

那应该就是依依的妈妈吧。

真是悲惨的一家人。

警察和医生都来了，确认死亡，拉去火葬场。

后事的程序很简洁，几个印章盖完，人就变成了一捧骨灰。

我不想多事，只想尽快离。

可警察穷尽手段也没能联系上依依的任何一个亲人。

而自始至终，她一直抓着我的衣角。

我在心里挣扎过很多很多次，可最终还是没有忍心甩开她的小手儿。

3

我让依依留在家里，自己来到集市买了一些吃的。

拎着袋子往回走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我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钱没骗，还帮着这个孩子将她奶奶入土为安。

我已经很有良心了。

总不能因为这一面之缘，我照顾她一辈子吧。

我徘徊着，不知觉不觉天已经黑了下来。

人却也鬼使神差地到了依依的家门口。

我嘟囔一句，“算了，包袱还在那里，总得回去取吧。”

我走进屋子，看到屋里所有的灯都开着。

小依依抱着膝盖，蜷缩在她妈妈的床前。

她见到我后，飞奔着向我扑来，“我…害怕”

她带着哭腔，两条小胳膊搂得我很紧很紧。

我…感到有些愧疚。

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吃饭吧。”

依依坐在凳子上，魂不守舍地吃着晚饭。

整个屋内，安静得可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告诉她我会一直留在这里么？

我根本就不想那么做，何必骗她呢。

出家人不打诳语。

虽然我是假的。

晚饭过后，小依依蜷缩在床上，两只眼睛一直盯着我。

我清楚，她是怕我偷偷离开。

我来到她的床前，“睡吧，很晚了。”

小女孩拉住我的袖口，“你能看着我睡么？”

我关上灯，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前，“好，我看着你睡。”

两个小时后，我估摸着她应该睡熟了。

我轻轻地挪开她的小手，拿起我的包袱就往院子外走去。

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我没有道理去接手这家人的苦难。

每个人都有自己命。

小女孩命苦，怨不得旁人。

“唉”

我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再见了，小家伙，咱们缘分已尽。”

回过头，我最后往屋内看了一眼。

可…就是这一眼，让我离开的决心瞬间坍塌了。

小女孩趴在窗子上，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清冷的月光映照着她的小脸儿，虽然十分幽暗，但我仍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恐惧，祈求。

我们四目相对，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凝固了一般。

我已经抬起的脚，一时间不知是该迈出去还是该退回去。

我像个小偷一样，慌乱地把手里的包袱藏在了背后。

就在这时，小依依抬起自己的小手，隔着玻璃冲我挥了挥。

做了一个“再见”的动作。

然后，就消失在了窗户前。

我咬了咬牙，“算了，苦一点就苦一点吧。”

一跺脚，转头就往屋里走去。

进屋的刹那，我的心仿佛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小依依蜷缩在地上，呜呜地哭着，她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膝盖，浑身都颤抖。

我轻喊一声，“依依”。

小女孩抬起头，脸上已是布满泪水。

她飞扑向前抱住我，“你能不走么，你能不走么，求你了。”

她的两个小胳膊，抱得我很紧，很紧。

我蹲下来，用衣袖擦着她的眼泪，“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依依抽泣着，“真的么？”

我将自己的小拇指伸到她面前，“我们拉钩。”

小依依抬起手，将小拇指和我勾连在一起，“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念完这段“咒语”，小依依终于破涕为笑。

在孩子心里，或许这就是最庄重，最可信的誓言吧。

可…世事难料。

一百年太漫长了。

我甚至连两年，都没能坚持下来。

4

一个六岁的孩子，一个昏睡不醒的女人，一个总是骗不到钱的骗子。

从那天起，生活在了一个屋檐下。

其实说我是骗子，有些不准确。

那天之后我就不再行骗了。

换上一身工作服，揭掉头上的假戒疤，我成了工地上一个被呼来喝去的泥瓦工。

我想过让依依去上学。

可…家里走不开，她妈妈需要人照顾。

她没能走进校园。

唉。

走一步看一步吧。

至少现在我还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带着依依的妈妈再次去了医院，医生说醒过来的希望是有的，但很渺茫。

渺茫到…让我们最好别抱希望。

做检查的钱，生活的钱，都是我在工地上一砖一瓦赚来的。

我没有用我曾经骗来的钱为这个家做任何事。

哪怕是买一根儿苞米。

因为我觉得不干净。

我更没想过去碰那二十万。

过去二十几年，已经不是什么好人了。

现在可不能再变成畜生。

每当在工地上被包工头劈头盖脸地骂，每当我顶着烈日，流汗到几近昏厥的时候。

我经常问自己，值吗？

晚上下班回到家，我瘫软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小依依步履蹒跚地端着一盆水走过来，轻溅的水花时不时地打在她的小脸上，“叔叔，洗脚”。

每天都是如此。

我赶紧上前接过来水盆，捏了捏她粉嫩的小脸儿，“谢谢可爱的小依依。”

脚泡进盆里的那一瞬间，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

到底值不值得，在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5

白露秋分，寒露霜降。

立冬转眼而至。

小年夜的这晚，我包了一盖帘比包子稍微小一点的饺子。

我和小依依围绕在桌前，吃个属于我们的年夜饭。

虽然饺子煮出来，完整的已经没有了几个。

但…我们吃得很香。

电视中播放着儿歌《童年叮叮当》。

小依依也跟着欢快地跳了起来。

我发现她还真是个小天才，只是看了一遍，就把所有的动作都记了下来。

收拾完碗筷，依依又给我端来了洗脚水。

走着走着，“砰”的一声就撞在了桌子上。

依依倒在了地上，盆里的水撒了一身。

我赶紧跑过去，“没事吧？怎么还撞桌子上了。”

依依怯怯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

一边说着，小依依用手不停地揉着自己眼睛。

我拿着毛巾给她擦着，“我又没怪你。”

可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依依总是会撞到。

门框，桌子，椅子…

我问她，她就咬着小牙，不停地摇头。

一句话也不肯说。

直到那天把额头都磕破了，在我的逼问下她才抽泣着说道，“呜呜，我眼睛…经常像被蒙住了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好可怕。”

我抓着她的小肩膀，略带责备地说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依依低着头，带着哭腔说道，“我不敢，我怕自己病了，你不要我了…”

6

我带着依依来到了医院。

医生说…

依依的眼角膜病变，无法治愈。

以后突然的失明会越来越频繁，时间也会变得越来越长。

直到某一天，永远陷入黑暗之中。

唯一救治的办法，就是移植眼角膜。

眼角膜，我是有。

我可以顶着烈日，忍着责骂，赚钱养她，可如果说让我为了她变成一个瞎子。

我…没有这个决心，至少现在没有。

退一步讲，我瞎了，谁赚钱养她啊。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我带着依依接受着治疗，渴望着能有奇迹的出现。

治疗费用的压力，让我也抛弃了所有的原则。

把我骗来的钱，全都拿了出来。

可惜，命运并没有眷顾这个可怜的孩子。

她离永远的陷入黑暗，越来越近了。

我需要去工地上赚钱。

没办法天天守着她。

我给她买了一个很大的草莓熊，“依依，如果我不在家的时候，你突然看不见，就抱着它好不好。”

自打从医院回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依依的笑脸。

她抱着草莓熊，左亲亲，右亲亲，“她好漂亮啊。”

依依真的很懂事，懂事到让人心痛。

她渐渐摸清了自己看不见的间隔。

只要看见了，就把所有照顾妈妈的事情都尽快做完。

然后就抱着草莓熊，静静地等待着黑暗降临。

我回到家，她依旧会给我端来洗脚水，从没有因为自己的病情而去改变什么。

我说过好几次，我自己做就好了。

依依却低着头，用小手儿揉捏着衣角说道，“我是不是快要瞎了？等我瞎了，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我一愣，心像被揪住一样难受。

我抱起依依，将她放在沙发上。

蹲下身脱掉她的鞋子，将她的小脚丫放进盆里，“我不会不要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我给她把脚洗完擦干后，起身捏了捏她那粉嘟嘟的小脸儿，“依依的眼睛这么好看，一定会治好的。”

依依仰着头，笑了。

眼睛弯成了月牙。

7

今天工头的老娘过生日，让我们所有人带薪放假一天。

这样的难得机会，我决定给依依做一顿红烧肉。

依依说要出去跑几圈，把肚子空一下，到时候能多吃一点。

我在厨房里忙着，就在准备把肉下锅的时候，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突然从街上传来。

是依依。

我扔下铲子，拔腿就往外跑去。

当我寻声赶到时，眼前的一幕差点让我整个人都碎了。

一条巨大的狼狗将依依扑倒在地上，疯狂地撕咬着。

依依双手在空中无力拍打着，嘴里不断发出恐惧到极点的尖叫声

更让人怒火中烧的是，一个小男孩正站在不远处，丧心病狂地大笑着，“咬死她，咬死这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