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朱门血痕
- (美)西德尼·谢尔顿
- 7643字
- 2024-07-19 15:43:17
柏林 九月七日,星期一 上午十点
安娜·罗夫·加斯纳明白,她不能再喊叫,否则沃尔瑟会回来杀了她。她在等待死亡,蜷缩在卧室一角,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她一直无法相信,始于美丽童话般的故事却止于难以言说的恐惧。她用了很长时间才真正面对现实:她嫁给了一个杀人成性的疯子。
遇到沃尔瑟·加斯纳之前,安娜·罗夫从来没有爱过谁,包括她的母亲、父亲,以及她自己。安娜患有眩晕症,从小身体虚弱,多病。在她的记忆中,自己一直住在医院,身边没离开过护士和从遥远的地方请来的医生。她的父亲安东·罗夫是罗氏公司的总裁,所以顶级医疗专家才会飞到柏林,来到安娜的床前。他们对她进行检查、测试,可是直到离开,所了解的也不比来时多多少。他们诊断不出她的病因。
安娜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去上学。到后来,她变得与世隔绝,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心中充满幻梦,不容许他人踏入半步。她描摹着自己的生活图像,因为现实的色彩太过残酷,她无法接受。安娜十八岁的时候,眩晕症消失了,跟她得这病时一样莫名其妙。可是这种病还是毁了她的生活。到安娜现在这个年纪,女孩子们要么已经订婚了,要么已经结婚了,而她还没有被男孩子吻过。她一再对自己说这没什么。她继续过着自己梦幻般的生活,远离所有事和人,她很满足。二十五岁左右的时候,追求者蜂拥而至,由于她出生于世界上最有名望的家族,有大笔的财富可以继承,很多男人渴望得到她未来的财富。向她求婚的人不少,有瑞典伯爵、意大利诗人,还有好几个贫穷国家的王子。安娜全部拒绝了。安东·罗夫在女儿过三十岁生日的时候曾不无抱怨地说:“到死恐怕都不会见到外孙。”
安娜在三十五岁生日那天去了奥地利的基茨比厄尔。在那里,她遇到了沃尔瑟·加斯纳。沃尔瑟比她年轻,是一位滑雪教练。
安娜见到沃尔瑟的第一眼就为之悸动,久久无法平静下来。那是在哈嫩卡姆,他在滑雪,正从陡峭的竞技斜坡上俯冲下来,那是安娜平生见过的最美丽的风景。为了更好地看看他,她还事先移到滑雪坡道的坡底。他像一位年轻的神,安娜觉得什么都不做,仅仅是看着他就已经很满足了。他发现她在盯着自己看。
“小姐,你不滑雪吗?”他说。
她摇摇头,没敢吭声。他微微一笑,说:“那我请你吃午餐吧。”
安娜像一个女学生一样,在惊恐中仓皇而逃。从那以后,沃尔瑟·加斯纳开始追求她。安娜·罗夫不是傻子。她清楚,自己既不漂亮也不聪明,长相平平,除了出身以外,几乎给不了一个男人什么。可是安娜知道,在她平淡无奇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美丽而敏感的心,里面盛满了爱、诗意与音乐。
或许是因为安娜觉得自己不够漂亮,所以她对美有一种深深的崇敬之情。她常常去大型博物馆,盯着绘画和雕塑看,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看到沃尔瑟·加斯纳的那一刻,安娜似乎看到了艺术作品中众神的化身。
安娜当时正在纳霍夫堡酒店的露天平台上吃早餐,沃尔瑟·加斯纳来找她了。他看起来确实像一个年轻的神。他身材匀称,脸型端正,棱角分明。五官精致,人很机敏,强壮有力。他的脸晒得黝黑,牙齿洁白、整齐,有一头金发和一双蓝灰色的眼睛。安娜还看见了他的滑雪装下鼓动着的肱二头肌和大腿肌肉。她不由得身体发热、乱颤。她把手埋在腿间,不让他看到手上的角化型癣痕。
“我昨天下午去滑雪坡找过你。”沃尔瑟说。安娜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如果你不会滑雪,我可以教你。”他微笑着加了一句,“不收费。”
第一次上课,他带她去了适合初学者的豪斯贝格滑雪坡。很快,两人都发现安娜没有滑雪天赋。她不断地踉跄,摔倒。但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坚持滑,因为她怕滑不好会被沃尔瑟嫌弃。出乎意料的是,他在她第十次摔倒的时候依然将她扶起来,轻声说:“你应该做比这更美好的事情。”
“什么事?”安娜问道,心里的感觉却很不好。
“今晚吃饭时我告诉你。”
他们那天晚上一起吃了饭,第二天早上一起吃了早餐,然后又一起吃了午餐和晚餐。为了和安娜去德高登瑞夫度假村,沃尔瑟对跟他学滑雪的学员不管不顾,经常不给他们上课。他带她去度假村的赌场,坐雪橇,买东西,远足,在旅馆的露台上坐着说话,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对安娜来说,这是置身仙境的美好时光。
相遇五天之后,沃尔瑟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说:“安娜,心肝宝贝,我想娶你。”
他毁掉了美好时光。他把她拽出了美妙的仙境,拉回到残酷的现实,让她清楚自己是谁,处于什么境况——三十五岁,相貌平常的处女,攀龙附凤者的追逐目标。
她想走。沃尔瑟拦住了她:“我们彼此相爱,安娜,你逃不掉的。”
她听着他撒谎。他说:“我以前从来没有爱过谁。”她急于相信他说的话,这倒也方便了他撒谎。她把他带回自己的房间,两人坐着,说着话。安娜听沃尔瑟讲他从小到大的经历。她突然间开始相信,还不无感慨地想,这何尝不是我自己的人生啊!
和她一样,沃尔瑟从来没有爱过谁。他是私生子,生下来就备受冷落,而安娜则是因为疾病而与世人疏离。和她一样,沃尔瑟心中对爱充满渴望。他在孤儿院长大。十三岁时,异常帅气的相貌让他格外引人关注,孤儿院的女人们开始利用他,夜里把他带回住处,让他和她们上床,教他怎么让她们快活。作为奖励,她们额外给这个小男孩吃的:几片肉或用真正的糖做的甜点。他得到了一切,却唯独没有爱。
等沃尔瑟长大到能从孤儿院逃出去以后,他却发现外面的世界和孤儿院并没有区别。女人们想要的只是他好看的容貌,把他当成一个徽章,他们的交往仅止于此,没有更深的发展。她们给他钱、衣服、珠宝,但从来不会把她们完全给他。
安娜意识到,沃尔瑟是她的灵魂伴侣,她的另一个自己。他们在小镇的教堂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安娜以为父亲会喜出望外,没想到他大发雷霆。“你是个傻瓜,虚荣的傻子,”安东·罗夫冲着她咆哮,“你嫁的是一个一无是处、纯粹为了钱的人。我已经调查过他了。他一直靠女人生活,只是没有碰到傻到会嫁给他的人而已。”
“够了!”安娜喊叫道,“你根本就不懂他。”
但是安东·罗夫清楚,他对沃尔瑟再了解不过了。他让这位新女婿去他的办公室。
沃尔瑟满意地环顾着四壁悬挂的深色镶板和古旧的绘画,说:“我喜欢这个地方。”
“是的。我敢说,这里比孤儿院好多了。”
沃尔瑟的眼神陡然警惕起来,目光犀利地抬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安东说:“我们闲话少说。你犯了一个错误。我女儿没钱。”
沃尔瑟灰色的眼睛开始变得冰冷:“你要对我说什么?”
“我不是要对你说什么,我只是在警告你。你不会从安娜那里拿走任何东西,因为她压根儿就什么都没有。如果功课做得再仔细些,你就会知道罗氏公司是家族企业。也就是说,股票一股都不能卖。我们生活得很舒服,但也仅此而已。安娜这里没有油水可捞。”安东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拽出一个信封,扔在沃尔瑟面前的桌子上。“对于给你造成的不便,这是补偿。我希望你六点前离开柏林。我不希望安娜再收到你的消息。”
沃尔瑟平静地说:“也许我娶安娜是因为我爱上了她,这一点你想过吗?”
“没想过,”安东不无挖苦地反问,“你想过吗?”
沃尔瑟定定地看了安东一会儿。“来看看我的市场价是多少。”沃尔瑟撕开信封,数了数钱,然后再次抬头盯着安东·罗夫。“两万马克[1]。不过,我对自己的估价要比这高得多。”
“你能得到的就是这些。你应该感到幸运。”
“我确实觉得幸运,”沃尔瑟说,“如果你想要真相,那么我告诉你我很幸运。谢谢你。”他随意地把钱往口袋里一放,很快就出了房门。
安东·罗夫舒了一口气。他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些许内疚和反感,但是他清楚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被新郎抛弃,安娜会不高兴,但总比以后被抛弃要好。他会确保让她见见合适的男人,年龄要和她相仿,就算不爱她,至少也要尊重她;是对她而不是对她的钱或出身感兴趣的那种人;是两万马克买不到的那种人。
安东·罗夫到家的时候,安娜跑上来迎接他,眼睛泪汪汪的。他伸开胳膊迎住她,把她紧紧抱住,安慰道:“安娜,心肝宝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会忘了他——”
安东·罗夫望向安娜身后,沃尔瑟·加斯纳正站在门口。安娜竖起一根手指说:“看看沃尔瑟给我买了什么!这难道不是你见过的最漂亮的戒指吗?花了两万马克。”
最终,安娜的父母被迫接受沃尔瑟·加斯纳。作为结婚礼物,他们给这对新婚夫妇在万湖地区买了一栋漂亮的由申克尔设计的庄园宅邸,里面装饰着法式家具,有各式古玩,有舒服的沙发和安乐椅。书房有一张伦琴书桌,沿墙壁排列着一个个书柜。楼上装饰高雅,都是十八世纪丹麦和瑞典的艺术作品。
“太多了,”沃尔瑟对安娜说,“我不想要他们或你的任何东西。我想给你买漂亮的东西,心肝宝贝。”他露出了他那大男孩般的笑容,“可是我没有钱。”
“你当然有啦,”安娜对他说,“我的就是你的。”
沃尔瑟冲他甜甜一笑,说:“是吗?”
在安娜的坚持下——因为沃尔瑟似乎不愿意谈钱——她把自己的财务状况都告诉了他。她有一份信托基金,足以让她活得很舒服,不过她财产的大头是罗氏公司的股票。但非经董事会同意,股票不能售出。
“你的股票值多少钱?”沃尔瑟问。
安娜告诉了他。沃尔瑟简直不敢相信。他又让她把钱数说了一遍。
“你不能出售股票?”
“不能。我的堂兄弟萨姆不让卖。他持有公司控股股票。有朝一日……”
沃尔瑟表明想进家族企业的意向。安东·罗夫不同意,他反问:“一个滑雪的混混能给罗氏公司贡献什么?”
但是最终安东向女儿妥协,沃尔瑟进了公司管理层。沃尔瑟在这方面很优秀,进步很快。两年后,安娜的父亲去世了,沃尔瑟·加斯纳进入了董事会。安娜很为他感到自豪。他是一位完美的丈夫和爱人。他老是给她买花和小礼物,晚上似乎很愿意跟她待在家里,享受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光。安娜简直是太幸福了。她常常会默默祈祷,啊,谢谢,亲爱的上帝。
为了给沃尔瑟做他爱吃的菜,安娜还学会了做饭。她做酸菜煲,以一层脆爽的酸菜打底,加上奶油土豆泥,再加上熏猪肉块、法兰克福香肠和纽伦堡腊肠。她用啤酒炖无骨猪肉,并撒上小茴香调味,再配上一个很大的烤苹果,苹果去核去皮,中间填上小小的红莓等红色浆果。
“你做的饭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心肝宝贝。”沃尔瑟夸赞道。安娜自豪得红了脸。
在他们结婚的第三年,安娜怀孕了。
在怀孕的头八个月里,安娜有很多不适,但她都愉快地挺过来了。让她担心的是别的事。
这种担心的情况起始于一天午饭后。她一边给沃尔瑟织毛衣,一边沉浸在幻想中。突然,她听见沃尔瑟的说话声:“我的天,安娜,你坐在黑暗中干什么?”
下午已经变成傍晚,她低头看看膝上的毛衣,却发现自己压根儿没有织一针。白天去哪里了?她的思绪去了哪里?在那之后,安娜还有过其他相似的经历,于是不由得想:这种无知无觉的无意识状态是不是一种征兆,预示着自己将要死去?她认为自己并不怕死,但是一想到要离开沃尔瑟,她又无法接受。
在预产期的四星期前,安娜再次进入白日梦游状态,她脚下一滑,摔倒了,从楼梯顶部滚落了下来。
她醒来时已在医院里。
沃尔瑟坐在床边,握着她的一只手,说:“你把我吓坏了。”
她一阵恐慌,突然意识到什么。是孩子!她摸不到孩子。她往下摸,腹部平平的。“我的孩子呢?”
沃尔瑟把她紧紧拥在怀里,抱着她。
医生说:“沃尔瑟夫人,你生了一对双胞胎。”
安娜扭头看着沃尔瑟,他双眼含泪:“一个男孩和女孩,心肝宝贝。”
在那一刻,她幸福得差点背过气去。她突然间生出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渴望:把孩子们抱在怀里。她要看看他们,摸摸他们,抱抱他们。
“等你身体硬朗些再说,”医生说,“现在还不行。”
他们安慰安娜,她在一天天好起来。她却越来越害怕。她想不明白看到的事情。沃尔瑟来了,握着她的手,然后说再见。她惊讶地望着他,“可是你刚到这儿……”然后她看看钟表,已经过去三四个小时。
她不明白时间都去哪儿了。
她模模糊糊地记得他们夜里把孩子抱给她,但她当时在睡着。她记不太清楚,而且不敢问。这都不重要。等沃尔瑟带她回家她就可以独自和孩子们待在一起了。
这美好的一天终于到来。安娜坐着轮椅出院了,尽管她坚持说自己足够硬朗,可以走路。事实上她很虚弱,但是她心中激动,因为马上要见到孩子了,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沃尔瑟把她带回家,然后带她到楼上他们的卧室。
“不,不!”她不愿意,“带我去婴儿室。”
“亲爱的,你现在必须休息。你还不够硬朗,还不能——”
她不想理会,不等他把话说完,就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跑进婴儿室。
婴儿室的百叶窗是拉上的,屋子里很暗,安娜过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她很激动,激动得头发晕。她害怕自己会昏过去。
沃尔瑟跟着她走进来。他跟她说着什么,试图解释什么,可是他说什么对她来说压根儿不重要。
因为孩子们就在眼前。他们两个都在婴儿床里睡着。安娜朝他们走过去,脚步很轻,怕吵醒他们。她站在他们跟前,低头看着他们。他们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即便是现在这么小,她都能看出来,男孩长大后会有沃尔瑟那漂亮的五官和浓密的金发。女孩像个精致的娃娃,长着金色的软发和精巧的小脸。
安娜回头看着沃尔瑟,声音哽咽地说:“他们很漂亮。我——我非常高兴。”
“过来,安娜。”沃尔瑟轻声说。他伸开胳膊环住安娜,把她紧紧抱住。他很饥渴,而且她也开始感觉到体内热浪涌动。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在一起亲热了。沃尔瑟说得对,孩子们将来有的是时间。
她给男孩取名彼得,女孩取名比吉塔。他们很漂亮,是她和沃尔瑟创造的精品。安娜会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待在婴儿室,和孩子们玩,跟他们说话。他们现在还听不懂她的话,但是她知道他们可以感知到她的爱。有时正和孩子们玩着,安娜一回头会看见沃尔瑟站在门口,已经下班回来。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一整天已经过去。
“过来和我们一起玩,”她会说,“我们在玩游戏。”
“你做晚饭了吗?”沃尔瑟问。这时候她才突然愧疚起来。她下决心要在沃尔瑟身上多放些心思,在孩子们身上少放些,但是第二天同样的事情依然会发生。双胞胎就像磁铁,把她吸引过去,让她身不由己。安娜依然很爱沃尔瑟,她对自己说孩子们是他的一部分,并借此来冲淡内心的愧意。每天晚上,等沃尔瑟一睡着,安娜都会溜下床,悄悄去婴儿室,坐在那儿盯着孩子们看,一直到晨光开始透进房间,她才想到要趁着沃尔瑟还没醒赶紧回到床上。
有一天半夜,沃尔瑟走近婴儿室,把安娜抓个正着。“上帝在上,你说你这是干什么?”他问。
“没什么,亲爱的。我只是——”
“回床上去!”
他以前从没有这样跟她说话。
吃早饭的时候,沃尔瑟说:“我觉得我们可以度个假。离开孩子一段时间对我们有好处。”
“可是,沃尔瑟,孩子们还小,不能出去。”安娜说。
“我说的是我们两个。”
她摇摇头:“我不能丢下他们。”
他抓住她的一只手说:“我想让你忘了孩子们。”
“忘了孩子们?”她的声音中不无震惊。
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说:“安娜,还记得你怀孕前我们两人在一起有多么美好吗?还记得我们曾经有过的快乐时光吗?只有我们俩,没有别人在跟前,那时光是多么快乐,还记得吗?”
就在那一刻,安娜明白了:沃尔瑟嫉妒孩子们。
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时光飞逝。沃尔瑟现在绝不靠近孩子们。孩子们生日那天,安娜给他们买了漂亮的礼物。沃尔瑟总是设法出差。安娜不能继续欺骗自己。真相是沃尔瑟对孩子们压根儿就不感兴趣。安娜觉得这都怪自己,因为她对孩子们太过上心。用沃尔瑟的话说就是“鬼迷心窍”。他曾为此让她去看医生。她确实去了,但仅仅是为了让沃尔瑟高兴。那个医生很愚蠢。他一张嘴,安娜就把他关在了心门外,任由思绪飘飞,直到她听见这位医生说:“加斯纳夫人,时间到了。下星期我们还约吗?”
“当然要约。”
她从来没有再去过。
安娜觉得问题既出在沃尔瑟身上,也出在她身上。如果说她的错在于爱孩子们太多的话,那么他的错则在于爱孩子们不够。
安娜逐渐不在沃尔瑟面前提孩子们,但是她巴不得他赶紧去上班,她好去婴儿室和孩子们在一起,直到他们长大成人。他们已经过了三岁生日,安娜能看出他们长大后的样子。彼得个子比同龄人高,身体强壮,像父亲,有运动员体格。安娜常常把他抱到膝盖上,低声哼唱:“嘿,彼得,你打算怎么对这些可怜的小姐?对她们好点,我亲爱的儿子。她们不会有机会了。”
彼得会害羞地笑笑,然后抱抱她。
然后安娜转向比吉塔。比吉塔长得一天比一天漂亮。她长得既不像安娜也不像沃尔瑟。她长着一头金色的发丝,皮肤娇嫩得如同瓷娃娃。彼得有着父亲的暴躁脾气,有时候需要安娜轻轻拍拍才能平静下来。可是比吉塔却有着天使般的性情。沃尔瑟不在家的时候,安娜会给他们放录音、读书。他们最喜欢的是《一百零一个童话》。他们会坚持让安娜读食人魔、小妖怪和女巫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读。夜里,安娜把他们放到床上,给他们唱摇篮曲:
睡吧,我的宝贝,睡吧,让爸爸来照顾你的羊群……
安娜曾经祈盼时间能让沃尔瑟的态度有所缓和,有所改变。他确实变了,却变得更糟。他恨孩子们。一开始安娜告诉自己这是因为沃尔瑟想一个人占有她的爱,不愿与人分享。但慢慢地,她意识到这与爱她没一点关系,倒是源于恨她。她父亲说得对,沃尔瑟娶她就是为了她的钱。孩子们对他是一种威胁。他想除掉他们。他越来越频繁地和安娜说要卖掉股票。“萨姆无权阻止我们!我们可以带上所有的钱去个什么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盯着他:“孩子们怎么办?”
他眼神变得狂热:“不,听我说。为了我们两个好,我们要除掉他们。我们必须这么做。”
在那一刻,安娜开始意识到他疯了。她很害怕。沃尔瑟已经解雇了所有的帮佣,只留下一个一星期来一次的清洁女工。家里只有安娜和孩子们,完全处于他的掌控之中。他需要帮助。没准儿现在还不晚,还能把他治好。在十五世纪,人们把疯子弄到一起,把他们永远地关押在水上住宅——愚人船上。但是今天有现代医疗技术,她觉得这肯定能帮到沃尔瑟。
现在,在九月的这一天,安娜蜷缩在卧室的地板上,等着沃尔瑟回来。是沃尔瑟把她锁在这里的。她知道该怎么做。为了他,也为了她和孩子们,安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电话前。她犹豫片刻,然后拿起电话,开始拨打报警电话110。
她的耳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喂,你好,这里是警察局。需要帮忙吗?”
“是的,女士!”她哽咽着说,“我要——”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夺走了她手里的电话,猛地摔到座机上。
安娜不由得开始后退。“不,求你了,”她呜咽着说,“不要伤害我。”
沃尔瑟慢慢逼近,眼睛闪出明亮的光,说话的声音却很小,她费了点劲才听清楚他说的话。“心肝宝贝,我不会伤害你。我爱你。难道你不知道吗?”他摸着她,她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只是我们不想让警察过来,对吧?”她来回摇着头,吓得不敢吭声。“安娜,惹麻烦的是孩子们。我们要除掉他们。我——”
楼下前门门铃在响。沃尔瑟定住,犹豫了一下。铃声又响。
“别动,”他命令道,“我马上回来。”
安娜吓呆了,眼瞅着他走出卧室,随手关上房门。她听见了他锁门时钥匙转动的咔嗒声。
“我马上回来。”他说。
沃尔瑟·加斯纳匆匆下楼,走到前门,打开门。一个穿灰色制服的送信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密封的马尼拉纸信封。
“我有一封信,是专门给沃尔瑟·加斯纳先生和他的夫人的。”
“我就是,”沃尔瑟说,“给我吧。”
他关上门,端详着手里的信封,然后慢慢把信封打开,读着里面的消息。
非常遗憾地通知您,萨姆·罗夫在爬山时意外去世。公司将于星期五中午在苏黎世召开董事会紧急会议,请您务必参加。
署名是“里斯·威廉斯”。
注释
[1]原德国货币单位。——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