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希原本是起居郎褚遂良的两名助手之一,协助褚遂良撰写皇帝李世民的起居注。皇帝每日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诛伐黜免、迁拜旌赏、君臣对话、日常言行,都要原原本本写进史册。平素以时间为顺序如实记录,季度终了时再编纂为正式的《今上实录》。足以胜任这份工作,主要是因为身为宫廷画师,祁希不只画好,小楷也相当出色,在朝中公推第一。他主要负责抄写和整理,有必要时也画些插图。
但近两年祁希有了一个新任务:
皇帝听说近期的长安很热闹,来自西域、天竺、漠北等地的杂耍艺人、山地侏儒、僧侣、商贾、胡姬,各色人等在城内城外争奇斗艳,极一时之盛,自己又不便随时出宫、亲临现场,就把祁希抽出来,让他把皇帝可能感兴趣的种种殊方异俗画下来,每隔几天入宫觐见一次,亲手交给皇帝。
这些画多半是成组的速写,以讲故事为主,有很强的叙事性和连贯性。为了取悦皇帝,博得今上一笑,有时也为了暗藏少量的讽谏意图,祁希笔下的事件和人物往往和原貌有出入。可以想见,祁希的某些画并非是实际发生过的,要么有意无意进行了变形和夸张,要么来自道听途说,还可能纯粹是子虚乌有。
一开始,祁希很喜欢这份新差事。直接为皇帝做事,隔几天就能和皇帝见上一面,自然是一个臣子求之不得的事情。但始料未及的变化也在悄然发生:一是他担心自己犯了欺君之罪,一旦露馅,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二是长时间汲汲于旨在魅上的奇技淫巧,改变了他的心性,甚至让他内心混乱、虚实不分。
有一次给一个舞蹈中的胡旋女画像,当胡旋女的身体快速旋转,快到分不清面部和背部、五官和后脑勺,只剩下一束虚光的那个瞬间,他看到了另一种东西:虚幻的真实。而原来的真实,实实在在的真实倒成了虚幻之物。只不过虚幻以实在的形式出现了。其实这样的体会由来已久,他家是开布店的,家境殷实,但他从小就不习惯穿绸缎,觉得绸缎穿在身上别别扭扭,不舒服,远没有普通面料来得踏实和温暖。后来跟随李世民出生入死,认识了很多兵器,常想不通许多兵器为何除了追求锋利,还追求华丽。那种名叫马槊的大刀,不仅削铁如泥,造型也很讲究。后来,在他眼里,它的俊俏模样已经是锋利的一部分了,只需瞅上一眼,全身一下子就开满缝隙,每个缝隙里都会冷风飕飕。按说,有这种虚实相生的悟性祁希应该高兴才对,但他怕的是脱实入虚不能自拔。比如,当胡旋女身体的旋转渐渐慢下来,胡旋女身上的乳房、鼻子和眼睛重新变得一清二楚时,祁希还出不来,他心里的真实和虚幻还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令他感到说不出的悲伤。他的感受一言难尽,超过了旋转之前的胡旋女,超过了旋转之后的胡旋女,超过了两者的总和。此时重新出现在他眼前的胡旋女有了新的模样、新的气息,他觉得他需要眯起眼睛看她,用故意变虚的眼神看她的每一个部位:她的高鼻深目,她惊人的乳房,她发达的臀部。但他分不清自己该相信哪一个。
比如,一个精瘦的天竺男子当众表演幻术,无须任何依傍,他盘腿端坐的身体云朵一样徐徐升起,在空中静静停顿片刻之后,再缓缓落下。
幻术到底发生在表演者身上,还是发生在观看者自己身上?祁希想,天竺男人可能始终坐着没动,而是观看者的眼神出了状况。就是说,天竺男人很可能对观众施行了障眼法。所有人都发出一样的惊叹,可见大家看到了相同的情景。要么那个天竺男人真的升起来了,要么所有人的眼睛被暗暗控制了。那个瞬间,祁希的惊讶和幻觉也随着天竺男人飞起来,却久久落不回来。自己好像更愿意留在看不见的高处。
一个粟特胡人的幻术更是一绝,大刀从前胸奋力插入,刀尖从后背露出,一时间血流如注,刀子却仍然在腹中搅来搅去。之后,他喷水念咒,让肚子完好如初。没人知道,那是怎么做到的。粟特胡人哈哈大笑着说:“祆神显灵了!”
比如,一头猪,某一天自己跑进道观,赖着不走,道士们用鞭子赶也赶不走,只好收下它。半年后,猪的主人来烧香,认出自家的猪,告诉道士,自家的猪是宰杀之前逃走的。道士允许那人把猪赶走,但是,猪无论如何也不离开道观。于是道士只好付了猪钱留下它。后来,那头猪每天随道士下山买菜;再后来,道士偷懒,让猪单独下山买菜。道士给猪脖子上挂一个筐子,筐子里放上钱和纸条,让猪单独下山。那头猪竟然成功地把菜买回来了,找回的零钱一分也不少。后来它就经常单独下山买菜。菜市场的摊主把它叫猪老道,每当猪老道一出现,人们就像问候人一样问候它:“猪老道你好啊,今天买什么菜呀?”猪老道当然并不吭声,而是摇摇摆摆在市场上转来转去,看好哪家的菜,就在哪家停下来。摊主先看纸条,看完后,照纸上的要求把菜称好,放进筐子,再找好钱,拍一拍猪屁股,猪老道就不慌不忙回道观去。听说此事后,祁希曾亲眼观察过那头猪,跟着猪老道走过从菜市场到道观的那段路。一路上人来人往,说三道四,猪老道一概不理,只管自己默默走路。有人作势要偷筐子里的菜,猪老道就会撕咬并尖叫。祁希和道士谈过话,提过许多疑问,终究不明白是道士们给猪施了妖术,还是那头猪真的通灵。
这些奇奇怪怪形形色色的事情,祁希全都画下来,呈给了皇帝。皇帝眼界大开、乐此不疲,祁希却越来越心不在焉,越来越打不起精神,常常人在地上,脑子却在云端。有一天,他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当觐见皇上的日子渐渐迫近,他就一天比一天心烦意乱,甚至会再三地咬自己的舌头,一说话就咬到舌头,好像舌头突然大了一圈,大到嘴里几乎盛不下了。总之他想尽快结束这个营生,至于接下来做什么,继续跟着褚遂良写皇帝的起居注,还是另找份差事,他一时还没有主意。
恰好,贞观九年的春天,祁连山南麓的吐谷浑又开始扰乱边境,朝廷打算派重兵攻打。李靖、侯君集、李道宗、李大亮、李道彦、高甑生,五路大军即将出发,大举西进。李大亮和祁希是万年县老乡,两家素有往来,交情不浅。李大亮邀请祁希做他的随军书记官,李大亮说:“等打完仗,给你多报些军功,回来就好升官了。”
祁希心有所动,欣然答应。
家里人也都一致称好。
但是,给皇帝陛下怎么解释?只说李大亮邀请他做随军书记官恐怕不行。他又不是没做过随军书记官。最好还是和画画扯上点关系。
想来想去,他打算这么说:
“等打完仗,假如我有幸没阵亡,就顺道去一趟敦煌,在敦煌待上一年半载,以敦煌的窟中壁画和造像为师,好好下些摹习功夫,以便更好地为陛下尽忠。”
其实他早就关注过西域的敦煌,说起来自己还有点师承。西域画风在中原的流行早在梁朝就开始了。梁朝大画家张僧繇据说借鉴过西域画风,而他的恩师阎立本则学过多年张僧繇。另外,先前他曾偶遇过一个西域画师,对方向他热情介绍过敦煌,说一个画画的人不去敦煌走一走终究是有缺憾。他还看了那位西域画师摹习敦煌壁画的作品,非常佩服。
果然,如此请旨,皇上没有反对,而是说:
“好吧,你替朕去看看敦煌。”
等祁希向今上辞行时,今上却问:“真的只是为了去学艺吗?”祁希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尽可能用诚恳的语气说:“陛下,是真的。早在画昭陵六骏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我应该好好钻研画艺,把画画好,过去几年我几乎荒废了画艺。”今上说:“过去几年你不是一直在画画吗?”祁希头上冒汗,无言以对。好在今上不想为难他,说:“朕曾经受封敦煌郡公,可惜从来没有到过敦煌。你替朕去看看也好。”祁希想起来了,当时隋炀帝杨广还活着,今上还不是秦王,“成功容易,成仁难呀,朕如今当了皇帝,算是成功了吧——”今上的话把祁希吓了一跳,他马上猜出今上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他很担心今上把话说全,急忙喊了声:“圣上!”今上就没有再说下去。祁希仍然低着头,但他相信今上此刻的眼睛是潮湿的。他替今上想,这个话题是不可以对他说,也不可以往深里说的。“陛下,那祁希就告辞了。”他说。今上说:“好的,朕等你回来。”祁希起身要走时,今上又叫住他,随手把面前的一本法帖递给他,说:“这是褚遂良摹习的《兰亭序》,你带在身边,抽空多习习帖。”祁希双手接住,看见首页有“贞观”二字的连珠印,是用皇帝专用的八宝印泥印出来的,是很贵气很诱人的红。他有点受之有愧,但也有点贪恋,便说:“多谢陛下。”今上想了想,左看看右看看,又把一枚封在豹皮袋里的御用墨锭递给他。他受宠若惊,但也接住了。他知道这种御用墨锭的模样,牛舌状,一面是阳文涂金的双龙戏珠图,一面是几个阴文竖行的款,蓝色楷书:大唐贞观年制。几个字上面另有四个双行小字:龙香御墨。
李大亮的部队预先埋伏在且末一带,阻断了吐谷浑人向葱岭方向逃跑的路线,在此地消灭了大量吐军残部,俘获金银杂畜不计其数。之后祁希就脱离部队独自行动,带着李大亮赠的盘缠,骑着一头吐谷浑人的骆驼,雇了一个向导,以且末为起点,开始了一段西域游历,先后经过婼羌、鄯善、楼兰、焉耆,一路北上,目的地先是高昌再是敦煌。高昌是一个以汉人为主、崇尚汉文化、向唐称臣的边陲小国,百姓借着扼守西域北道的便利条件,主要从事商业活动。祁希父亲曾经的一位生意伙伴,也是父亲早年的生死故交,家在高昌,父亲希望他顺便看望一下。这一路他走了半年光景,没抄近路,专走有村庄、有城邑的地方,边漫游边画画,走走停停,年底前到了高昌。在高昌过完春节后,于次年早春到了敦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