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马车是一件罕见的异宝,又稳又快,坐在其中,诸邪辟易,万法不侵。
须臾之间,就已经过了半山腰。
瑞泉真人骑着黑虎,在前面引路,没有半分停顿的意思。
一直到了紫霞主峰深处,才停了下来,风光秀美,古树参天。
山峰之上,有一座紫铜的祖师祠堂,赫然出现在面前。
而在祠堂的旁边,有一排精舍,足有十余间,宽敞明亮,赏心悦目。
周政一看,立刻道:“还是掌院真人心细,没有别的地方比这里更合适了。”
祁禹从青铜马车缓缓下来,将手笼在袖子里,举目四望。
果然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连空气都是香甜的,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飞起来似的。
真是让人心旷神怡,诗兴大发的神仙所在。
只是当下祁禹断然没有这个才思,只能微微点头。
“不错!”
瑞泉真人欣然道:“前辈喜欢最好不过了,那您现在这里安歇?”
祁禹点了点头,笑道:“来得仓促,搅扰了你们……掌院真人事务繁忙,不用陪着我了。”
哪个高人没有点怪癖,更何况还是云霞祖师的朋友……说起来,这位前辈除了话少点之外,没有任何的毛病,甚至可以算是平易近人了。
“掌院,您忙去吧,我陪着老祖宗到精舍里面看看。”周政笑呵呵道。
瑞泉真人沉吟了一下,顿了顿,才点头道:“也好,有劳周长老了。”
说完,瑞泉真人才向祁禹告辞。
祁禹随着周政,步入精舍。
周政乐颠颠介绍,这几间精舍原是历代掌院潜修的地方,后来因为风景极佳,就专门用来招待极尊贵的客人。
里面有打坐的静室,有书房,有练功房,还有炼丹房……一应俱全,纤尘不染。
“实不相瞒,一百年来,有资格住进这里的,只有老祖宗一人而已!”周政近乎谄媚道。
祁禹面色如常,看了看精舍的装饰,颇有种大道至简的滋味,倒是挺符合他的喜好。
只不过现在可不是安居高卧的时候,就算是这位周长老,想要捏死自己,也跟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先探探他的底细,祁禹看似漫不经心,随口问道:“我听闻掌院真人修行四百八十年,道友又修行多少岁月?”
老祖宗问自己的修行了!
周政怦然心动,可一想山门的事情,又怕唐突,就老实说道:“掌院真人天纵奇才,一百八十岁的时候,就结成元婴。晚辈修行三百六十年,一甲子前,才勉强结成元婴……只是六十年来,丝毫未有寸进,实在是惭愧!”
居然三百六十岁了!
普通人能活七十岁的都不多。
梦中的自己,耄耋之年,还能执掌朝政,被世人称为“人瑞”。却也是牙齿脱落,头发雪白,掉的不剩几根,走路都要人搀扶,睡觉还要四个暖床的丫鬟……
看起来修仙也不是一无是处!
祁禹心念一动,就明白了周长老的担忧。
一个甲子没有任何进步,虚度光阴,哪怕是元婴真人,也没有多少个甲子能够挥霍。
祁禹不懂修道的事情,却很能理解周政的心思,说白了,不就是那些多年不曾升职,一直原地不动的官吏们吗!
有些地位,尝到了权柄的乐趣,却又苦于权柄太小,抓心挠肝,夜不能寐。
他们急啊,看见个庙门,就要进去烧香。
对他们来说,哪怕只是几句安慰的话,也是弥足珍贵的。
当然了,要说到心坎上才行。
这种人祁禹在梦里见得不要太多,略微沉吟,就说道:“浊世洪流站得住脚,已经千辛万苦,在这个有仙难觅,大道难成的时候,想要出人头地,比登天还难。”
周振听到,差点哭了出来。
“多谢老祖宗体谅……您老在这里住下,若是有空闲,晚辈可否来聆听教诲?”
他的语气充满了殷殷期盼,如禾苗望甘霖。
祁禹故意沉吟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可!”
虽是一个字,却如仙乐,周政大喜,自己的一片痴心,终于打动了老祖宗。
有了这个承诺,总算能松口气了。
“那老祖宗先在这里休息,晚辈改日再来。”
祁禹微微点头,周政躬身退了出去……
精舍只剩下祁禹一个人,他坐在云床之上,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宛如木雕泥塑……足足过了一刻钟,终于确定人已经去了。
祁禹仿佛被抽去了脊骨,浑身松软,冷汗湿透了衣衫。
轰然倒在了床榻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余下胸膛一起一伏……证明这还是个活人。
装一个高人,是真的难!
虽说时间不长,话也不多,可每一个字,甚至是每一个动作,都是仔细推敲的,丝毫不敢大意。
越是看着云淡风轻,内里就越是提心吊胆,殚精竭虑。
名副其实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从始至终,祁禹的心弦都是紧绷的,如要不是梦里见过无数大场面,恐怕就要撑不住了。
就算在梦里,如此惊心动魄的时候,也是不多。
勉强类比,也只是第一次君前奏对而已。
不过伴君如伴虎也只是一个形容,而这帮道士是真的有老虎,还是那么大的黑虎!
一百多斤的大活人,也就够塞个牙缝儿罢了。
自己这个老祖宗要怎么装下去,万一露馅了,又该如何脱身?
必须有个妥当的退路才行。
祁禹几次要支撑着爬起来,可浑身上下生不出一丝力气。
就仿佛那种极度疲惫之后,明明脑子还清醒,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就连眼皮也闭上了。
此刻,从祁禹的掌心飞出一道霞光,化为一个紫袍道士,仙气缥缈,出现在祁禹身前。
他俯视祁禹片刻,轻哼道:“你在梦中七十年,固然神思精进,比一般修真之士还要强悍。可你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未曾修炼,小马拉大车,落得个精疲力竭的结果,活该!”
昏昏沉沉中,祁禹听到了老道的声音,忍不住哂笑了一声。
“你这老道士,还有脸来教训我?”
道士沉着脸道:“你这小子,好生没有道理!贫道送你来中州道院,这是我早年求道修真的地方。你只要实话实话,他们必定能好好栽培你,谁让你装前辈高人的?你不是自讨苦吃吗?”
祁禹淡淡一笑,“倒是用心良苦,可你为何不早早告诉我?”
道士微皱着眉头,“贫道在渡劫关头,静思前尘往事,才想起尚有一段尘缘未了,才将小友引入梦中……也怪小友执迷不悟,不愿醒来,耽误了时间,未曾交代清楚。”
“看来是我错了!”祁禹冷笑道:“那你引我入梦之前,可曾如实相告,询问我的心思?”
道士默然。
沉吟良久,才说道:“中州道院是名门正派,不会害你的!”
祁禹讥诮道:“确实名门正派,明晃晃的真刀真枪迎接客人,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道士脸黑了。
祁禹自顾自道:“你让我实话实话,他们就会以礼相待?他们不想知道你是怎么飞升的?不想看看,你还留下什么法宝没有?我跟他们解释,他们能信吗?什么严刑拷问,搜魂慑魄,都会落到我身上,别说做人,只怕连鬼都做不成!”
云霞老道面色一再变化,竟然没法反驳,人心难测,自己也离开道院数百年,早就物是人非了。
他沉吟良久,缓缓问道:“小友,你有什么打算?”
“暂时先当好这个老祖宗呗!摸清楚道院的底细,随时想办法脱身。”
道士想了想,突然道:“小友,其实你大可以一直当下去,不用担心的!”
祁禹差点笑出声,“你这妖道,又在害我!我一介凡人,时间久了,必定露出马脚。”
道士抬起头,却是微微一笑,“小友,你悟性天纵,堪称奇才,或许要不了多久,就能在修士之中,脱颖而出!只要你道行足够,不是老祖宗,也是老祖宗了。”
“是吗?”
祁禹一怔,陷入沉思,还想询问,云霞老道已经消失不见。
一番对话下来,让他更加疲惫,口干舌燥,嗓子眼冒烟。
“水,有水吗?”
祁禹喃喃呼唤,过了也不知道多久,突然有个怯生生的动静响起。
“喝,喝吧!”
随后就有一股清冽甘甜的泉水,流入了祁禹的嘴里。
这水生津止渴不说,还有一股奇异的气息,能游走全身,消除疲劳。
本来已经力竭的祁禹,竟然恢复了力气。
他也看清楚了,给自己送水的是个十来岁的小童子,一双金黄色的眼珠,清澈明亮,如星辰一般闪耀。
看起来就要比那些道士顺眼多了。
“多,多谢了!”
小童子眼睛放光,不停拱手,“先生客,客气了,小子想,想求先生一事。”
这小童子说话一顿一顿的,好像不太熟练,语调也很奇怪。
明明十来岁了,怎么还像是牙牙学语呢!
祁禹笑着点头,“我尽力而为。”
小童子一听,立刻欢天喜地,蹦蹦跳跳离去。
又过了良久,一束阳光照进来,祁禹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依旧仰面躺在床榻上,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云霞那个老牛鼻子应劫去了,夜里所见,多半是个梦。
往后自己还要小心,哪怕在梦里,也不能什么都说……
祁禹默默提醒自己,挣扎着坐起。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房梁,只见一只皮毛泛着金光的黄鼠狼,正蹲在梁上,一双金黄的眼珠,明亮清澈。
和昨夜的那个童子,一般不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