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雨水于树叶上再次凝集成珠,沿着微微泛黄的叶脉从叶面上缓缓掉落,砸在窗玻璃上。
我被这声音惊醒,现在是早上十点,秋遥还在一旁熟睡着,而我已睡意全无。
在我吃完早饭打开笔记本时,秋遥从床上坐起来。
“醒啦?”我合上笔记,将开着一条缝的窗帘拉开,“刷完牙,洗完脸后就快去吃饭吧。”
秋遥含糊地“嗯”了一声,开始找自己消失不见的拖鞋。
“在这呢。”我从床底摸出她要找的东西,“对了,昨天我就想问你了,这个娃娃是哪里来的,你自己织的吗。”
秋遥一下子就变得精神了:“是的,是我参照今年哥哥送我的玩偶织的哦!”
“啊,原来是这样,织的很好看呀。”
“我就知道哥哥你会这么说的,我也很喜欢哥哥送我的那个玩偶哦。”
“那个我可是挑了很久哦,哦,时间不早了,快下去吃早饭吧,下楼的时候小心点,别像上次那样又摔了。”
待秋遥下到一楼,我悄悄关上门,回到座位上打开一本全新的笔记本,右手不由自主地动起来,我在笔记上写下了这些字。
身体记录1:
昨天我和那位心理学家第一次见面,他为人很热情,对我的一切都表示关心,他认为自己可以帮助到我,所以我决定开始写一些记录来帮助他,这样或许他就可以更好的理解我,从而帮助我。
睡前持续性的偏头痛从小学时候就开始了,左侧身体经常出现的疼痛可能是在同一时间出现的,除此之外我就没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地方好和你说了,医生。
再次从座位上站起来时,我已写完身体记录17,现在是晚上十二点。我发现自己长高了不少,放在一旁的教科书也从初二变成了初三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莫名的烦躁,我阅读起了曾经所有的身体记录和夹杂在其中的精神记录,里面写着我左侧身体的不适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减轻,头疼得也越来越厉害,而精神恍惚则是最近才出现的。这些是有用的信息,其他的则全部都是对自己痛苦的倾诉,都是些很普通的青少年问题:被同学嘲笑;被家庭和背叛自己的同学控制;被老师拿来和优等生做比较。现在的我不再关注这些问题了,可这对于当时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我不记得了……
秋遥这时候打开门进来了,我将笔记合上。
“哥哥,我睡不着。”她满脸写着疲惫,我依旧看不清她的双眼,但那绝望感却又加重了几分。
秋遥突然的到来让我十分意外,可那烦躁的心情只增不减,是因为恐慌吗?
“这次又怎么了,秋遥。”我控制着自己脸部的肌肉和声带。
“哥哥,我发现当我主动去找同学们讲话时,他们好像总是故意避开我……”
“最近才开始发生这些事吗?”
“嗯,上四年级后,学校加了生物这门课,好像在第一次生物考试后大家都开始不理我了。”
四年级,在我处于这个年纪时,因为换了新的英语老师,我渐渐对学校有着越来越多的恨意和不安,现在看来,那个女老师就是个十足的伪君子,每天上课一边强调着自己的丰功伟绩,告诉我们她有多少个优秀的学生,自己的家庭是多么优越来让我们对她产生一种偶像般的崇拜,一边通过这种方式肆意妄为地向班里的同学发泄着自己的情绪。我根本无法忘记,她因为我的英语阅读没有达到高正确率而在全班同学面前把书扔到我的脸上,书落地的声音远大于她当时的吼声。
不仅如此,她还极度性别歧视,在一次随堂测试中把所有的女生都表扬了一遍,其中不乏有比我更调皮,成绩更烂的,我不要求可以得到表扬,但那老师接下来却毫无理由地贬低起了所有男生,甚至还问我们知不知道为什么要遭到批评,在当时我便觉得这样的话十分恶心。
渐渐的,我开始减少去学校的次数,一直勉强维持的成绩也彻底跌入谷底。
可秋遥没有经历这样的事,她是天才,成绩不仅名列前茅,而且还在不断进步着,老师们夸奖她;亲人们看中她;同学们羡慕她。
“是不是只有你考得很好?”
“哥哥怎么知道。”
“先不用管这个,这个事情你有没有和老师讲过。”
“好像还没有。”
“喂。”我拨通正在出差父母的电话,“这不是我的事,你们最好别嫌麻烦,这是关于秋遥的事。”
我说明了情况。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没向你们要求任何帮助我的事情,但是起码给秋遥的老师打个电话,不管你们在忙什么。”
我放下座机。
“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呢?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能不要向老师告状吗?”秋遥的小手握紧我的手臂,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我这样。
我深吸了一口气:“没事的秋遥,你什么都没有做错,错的是你的同学们,他们才是做错事情的人。”
“他们做错了什么?”
“因为错误的理由故意不理你。”
“他们讨厌我吗?“
“可能吧。”
“为什么,我不是什么都没有做错吗?”
我沉默了,心里却大声尖叫着,我能感受到面部肌肉的抽搐。
“哥哥,能讲个故事给我听吗?”秋遥站在我旁边,低着头。
“还要听那个雨的故事吗?”
“其实不是很想听啦,哥哥难道没有写新故事吗?在这个本子里。”
“很抱歉,但这不是故事,秋遥你不能看,我也不能读给你听。”
“我不信,哥哥肯定在写新故事,因为哥哥喜欢写东西。”秋遥向我靠近。
“不行,不行!秋遥,不要打开!”我连忙伸手去取笔记,却迟了一步,秋遥已经拿住笔记的一角,在我拿住另一角时,一小片纸被“呲啦”一声撕开,秋遥向后倒去,坐在地上,我愣在原处。
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好像什么都听不清了,我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秋遥在纸片上看到了什么,她露出惊恐的表情,还有掩盖不住的难过,她哭了。
“哥哥,果然也讨厌我……”秋遥坐起来,跑出去后,关上房门。
我刚才第一次对秋遥发火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不是说了让你别看吗!”
……
“秋遥!不是你想的那样,绝对不是!听我说!”我踉跄着跑向房门,死命地摇着门把手,可门却怎么都打不开。
“开呀,操!这破门!”我狠狠撞过去,可门依旧纹丝未动。
我知道在回忆里,任何努力都是徒劳。回忆里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过去我并没有打开门,重新经历这一切的我也无法将其打开。
但我不想放弃,就算是在回忆里。我一刻不停地摇着门把手,过了大概五十分钟,门终于被打开,我跑了出去。
我该往哪去?我不知道秋遥会去哪里,我只能跟随着自己的直觉不断向前跑,我相信我的直觉是正确的,可如果它是正确的,那秋遥……
我跑出小区门口,跑出隧道,在隧道外的大桥前围了一群人,那个时候桥的旁边还没有任何围栏。
人们纷纷议论着什么,我听见有人发出叹息。
“麻烦让一下,请让一下。”我不断在人群中穿过。
“干什么!”一个被挤的少年不满地发出嘀咕。
“我让你滚开!”我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上,人潮向后退去。
“家属在哪里?”河边传来呼喊声。
我挤到对岸,这时我多么希望直觉是错误的,可它从来没错过,我发现了终遥和夏昱的秘密,不就是依靠直觉吗?
我不敢说,我不敢说我就是家属,可秋遥就躺在那里,双目紧闭,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摔倒在她的身旁。旁边的人们焦急地呐喊着。
“我是家属。”
如果直觉没有错的话,那么身旁的人接下来要说的话是……
“对,我是她哥哥。”
“啊?”
“不用担心我,我会走出来的。”
直觉完全没有错,秋遥在那一晚,因为我没有控制住情绪,在离家出走的路上,失足掉下没有护栏的桥。她各方面都很优秀,除了身体素质一直不是特别好,也从来没有学过游泳,当人们发现这位即将成长为青少年的天真女孩时,她的生命线已经断在了不久前的一刻。
因为我。被发现时,秋遥的全身都已经变得无力,可她的手中,紧紧抓住了那张她撕下来的纸片,正面什么都没有,纸片已经湿透,可背面的那四个字,让我明白了一切:
“请你去死。”
所以,都是因为我。
走出人群时,刚才的少年出现,拍了拍我的肩:“真是不好意思啊,刚才。”
“你无需道歉,我也不会收回我的话。如果你现在不离开我的身边,我还会再说一次。”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穿过大桥,走进隧道,远处传来的警笛声愈加靠近,一辆辆车在我身边飞驰而过,划开空气的声音一下不差地全部传入脑海里,一阵一阵,好像狂风就要将我卷起,那声音令我毛骨悚然,我跑起来,好像慢一点就要断气般狂奔起来,穿过隧道,穿过小区,跑进我的房间里,门在身后关上,门缝里的灰尘被震得抖落。
地上,秋遥织的小狗静静地躺卧着,一封开着口的信就放在旁边,信上面,一把完整的模型刀被摔的四分五裂,从短柄的刀把处,黑色的墨水流了满地。
我挣扎着跪在信封前,最上面的那一行,用着漂亮的打印花体字写着:
生日快乐:
哥哥生日快乐,恭喜哥哥明年就要上高中了!o(^▽^)o可我明年却还只是一个小学生,要什么时候才能成长为像哥哥这样的初中生呢?(ノへ ̄、)
诶呀,一下子又说到自己的事情上了,今天明明是哥哥的生日才对。(。﹏。*)
总之,我知道哥哥喜欢动漫游戏里的角色,所以就买了一个哥哥平时经常看的动漫的武器模具,然后我发现这个模型居然有做成笔的款式,哥哥平时又喜欢写东西,所以我觉得这个礼物非常适合哥哥。哥哥也会这样想的吧。(´v`)
我想对哥哥说的是,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下半部分似乎还有很长一段内容,但都被刀把尖端漏出的墨水浸没,除了最下面的署名:秋遥。
大脑里是一片空白的世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摇晃着站起来,拿额头狠狠撞击着墙壁,摩擦撕破了皮,血从中流出,前额的头发全都湿透。
“为什么……”我用双手将自己撑起,向房间里缓慢地爬着,直到碰到吉他的琴弦,我握着指板,举起吉他,站起来。
“为什么呀……”眼泪冲破内心的阻拦,带着血液从脸上滴到地板。
内心好像整个被挖空,秋遥什么都没有做错,我再三确认这一点,越是确认就越是无法原谅自己。
在一瞬间,好像曾经所说的爱、温柔、救赎,那些我梦寐以求的像魔法一样的东西,都不重要了,都没有意义了。
秋遥写下了:她一直都知道。她知道什么呢?她知道我一直嫉妒她的才华对吗?知道我多渴望像她一样获得所有人的认可对吗?她知道的应该是这些事吧,这没错吧?
那我是不是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啊!看吧,我一直在拿自己和她比较着,因为我一无所有,可她有着我所向往的一切啊!这没错吧?
现在她死了!是我杀死了这个天资聪颖的竞争对手,而且不用承担任何罪名,我不会承担任何罪名!也不会有一丝愧疚,不会有一丝愧疚!这没错吧!
“不会的!我不会的,绝对不会!”双手紧握的的吉他被重重挥出,砸烂了音响,砸烂了键盘,砸烂了窗户。
吉他的三根弦同时断裂。
“只有三根弦吗?品质还真是好。”我轻蔑地笑着,将它甩在地上,箱体中间出现一条裂缝。
雨水倾泻而下,顺着破碎的窗口流下,袜子踏过玻璃渣,地上又多了一层新鲜的血迹。我走进浴室,看着镜子前这面目全非的自己,又一次忍不住狂笑起来,我指着镜子里的自己,无情地嘲笑着这虚无缥缈的倒影,一边笑着,一边拿起一旁恼人的闹钟,狠狠扔向镜子,可是镜子没有碎,那其中依旧住着根本不是人类的我自己,狂妄地流着泪,狂妄地大笑着。
我总是借助着工具在毁灭着什么,音响、键盘、窗户,没有经过我的双手就被轻易毁掉,我也不用承担任何的责任。啊,这样的感觉是那么的美丽!下着大雨的黑夜里好像马上都要出现太阳了啊。
我坐在缺了一条腿的椅子上,身体止不住地摇晃着,我从抽屉里的白纸中抽出一张,平静地写下了“请你去死”四个字,然后越写越多,直到写满正面和背面,最后,我写下了信件的署名:秋衡。
我蜷缩着躺在床上,任由雨水进入我的房间,水龙头的开关也被闹钟砸烂,此刻正最大效率地流着水。
血液的气息渐渐被冲淡,我把被子扔出窗外,身体不断地发抖。
我是罪人,我因为自己的过失杀死了自己仍在上小学的妹妹。我犯下了一生都无法被原谅的错误,我因此而产生了强烈的负罪感和惭愧感。果然,什么爱、温柔、救赎,还有有关我的一切……
……全部都是错的。
秋遥,她什么都没做错,可为什么?为什么世界要这样惩罚她?为什么世界要这样对我呢?我做错了些什么?
我做了些什么?
秋遥做了些什么?
秋遥是……
一只小狗跑过来,它是从哪来的?
不管了,无所谓了。
“就叫你织吧。”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尝试过手写东西,就算被逼着手写,也创造不出来任何有感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