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凌晨的食铺

晚上10点。

在这个时间,路旁的灯光昏黄,人们揖别辛劳,朝着家的方向流去。街边的摊铺也都阖上了卷帘,静静的闭着。车如流水,划过名为公路的腔道。

月色沉湎着城乡,抚平白日里的烦扰,大道旁啊,少有几家灯火亮着,那儿卖着煎饼,卖着馄饨汤,还有的是各种口味的豆酱面。当铺里总会有几伙人,吃着笑着。忘记了烦恼与生活,记录下热闹与喧嚣。

这就是一个夜头了,靡有朝矣,没有一天不是如此。

总会有肚子里空空的人来的。

我也开车到了这儿,一个小小的当铺,藏在巷子口。

老板说,它们家店从傍晚开到早时,中间度过绵延修长的凌晨,而它们只是做做宵夜。

地方偏,时候怪,自然没什么人来,但一个月做下来,也不至于亏点什么。就算真亏了,也是值得的。

店里不大,留给食客座位一般摆在在外边儿的街上。店外桌上路灯栗黄,店内炉子锅气蒸腾,融融合合,便是一番暖色。所以我总是喜欢来这,能感觉到一股子生气儿。暖洋洋的,让人感觉自己是在生活着。

即便是在凌晨,灶间里也少有消停。打面、擀皮、磨酱子,还要搅合馅儿,店里店外只有老板一人,也都忙乱的很。

在夜深,身边都静悄悄的,只有这一处还生气蓬勃。

坐下来,歇在灯下,晚风吹着。尽管一天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到了这时候,也总能放下那心来,静静的吃碗面,来碗馄饨。吃完了一碗,还会再来一碗。

老板也终于歇下了,身影落在了椅上。树叶被风吹的沙沙的,声音此隐彼现,引的人耳朵发痒。

冷冽的冬夜里,热乎乎的面汤,最是喷香。我端着空碗,不好意思再找休息的老板做一份,便去盛了碗自助的清面汤,喝了起来。

转眼凌晨时分,周遭黑幢幢的,只有这一处亮着,原本还有几处宵店开着的,也陆续灭了灯。

我向老板夸起这馄饨面的绵柔,牙齿一碰就断。又夸起它的筋道,真到了嘴里细细品味,却格外耐嚼。

老板说,这儿的吃的,原料都是自己家种的。灿黄的麦穗,青翠的菜心,都是他们自己整地,自己催芽,自己育苗,自己插秧。种田并不是糙活儿,精细的很。后面的灌溉与追肥,防害与收割,都也各有讲究,耐人性子。这样结出的麦粒,每一颗都让人珍惜,让人以最用心的状态,去细细烹饪它。

老板又说,到了制作更为重要,好的食材是基底,制作工序是加彩。面皮要想做的又薄又筋,和面、揉面、擀面,力道都得懂把控,揉打有余,盘捏并济。面团的醒发和蒸煮更有重量,面团要保持一定的湿度,才能柔软丰润,口感自然。时间要严格,温度要精确,成品才能有滋有味。

夜间幽凉,蒸笼里热气滚烫。老板畅谈着,夜晚在他的热情下闪闪发亮。

“想吃点儿什么?我这儿都有。菜单上有的没的,也都可以点,我尽量给你做出来。”

说到最后,老板操练着一口老练的方言向我承诺。

听到这话,我推推敲敲,还真是有。

我的家乡流行一种面食,阳春面。自打我来这儿工作,如那面的汤汁般鲜亮的,实属是少闻。听闻附近稍好些的清汤面,也都不尽人意,不是咸了,就是淡的没味儿。

江南那啊,每到初春或末冬,人们都会喜欢早晨来上那一么一碗阳春面。阳春面汤汁清透,面条软烂,加上几块大排,一个鸡蛋,真正做出了食材本原,却又不为淡寡无味。想要丰富口感,增加层次,还可以淋上些猪油,撒上些葱花。早市里人来人往,这一碗面,更是润了人间热闹。

转眼几年,我没回过家乡,味蕾也早已淡忘了那汤的清冽与甘甜。

“阳春面。您听说过么?”

“是嘞,这面可是有名,我还做过哝,但我做的可不一定正宗。”

老板停下板面的臂掌,回头冲我咧了个笑容。

“在家给老伴儿做过,人老了,想吃些清淡的,她又爱吃面食,便照着网上说的,做了几次。”

“您老伴儿怎么评这阳春面?”

老板俏皮地挑起眉间,

“好吃,是她的口味儿。”

“也会是我的口味儿的,来一碗吧。”

“好嘞,钱你看着给就行,小伙子。”

其实我早已饱腹,但又不想空着嘴巴,总感觉现在嚼着些什么,心里才能热闹些。

阳春面上来了,腾腾地冒着热气。

老板也给自己做了一碗,他说一直是做着给老伴吃,自己却没吃过。既然我点了,不妨一起坐着吃一碗。

汤汁从外表看十分通透,上面有些许浮油,在路灯的照映下胭黄胭黄的,一颗荷包蛋静静的漂在面汤之上,内里透着红橙,轻轻一咬,蛋黄便笨拙地涌出。没有任何腌臜,蛋黄之下便是水白的面条。

这可不仅是卖相好,面条一入口,即便明天还要上班,我也觉得今晚这夜熬的值了。鲜香徜徉在味蕾间,馥郁四溢,令人迷惘。美中不足的是,还是些许咸了些,但味道和我在家乡吃过的阳春面,可谓是一模一样。

这面是多么年轻。

赞扬发自内心,便不自觉的会脱口而出。

“这高汤,您熬了多久?怎么做的这么鲜亮?”

“店到临近早晨关业,关店了,我便去买牛骨肉,百里香,各种香料得全乎。自己种的胡萝卜、洋葱,分批下,调高汤味底,熬的差不多了便捞出来,做别的菜去。这汤打打算算,熬了有八小时往上。”

“就这些?”

“就这些。”

“剩下的,就交给经验与时间。”

老板说,每一道菜的风味,都是时间的流沙。做的久了,花样、分支就试出来了。那些狂放不羁的热辣,叱咤风云的咸香,通脱清丽的甘甜,每一品风味的探索,不过只是一次次虔诚的烹饪罢了。

高汤是,风味是,人也是。

我问老板,为什么总把店开在这个时间段。

他的回答很简单。

因为时候晚了,总会有没吃晚饭的人,有饿着肚子的人,有疲惫了一天的人。

总会有肚子里空空的人找到这儿的。

吃上一顿好吃的宵夜,伴着人间气儿,很多话儿也就说出来了,很多忧愁、愤懑、不甘也在生活中散了。

他喜欢凌晨的人们,原因就在这儿,和他们聊聊,总是会开心的,这儿啊,早已不是他自己一人的小当铺了。

而且呀,四面八方的食客来了,口味收集的多了,食谱不就丰盛了?做的东西,也就更好吃了。

他说,在这个被设计好的世界里,吃一顿自己想吃的,吃一顿自己选择的夜宵吧。

我向老板道别。

明天晚上,我还会来这吃上一顿。

拂晓时分,这儿的锅炉也还会烹着。

时间带不走这儿的什么。

一年到头,他都开着这店。

年年复复,那高汤也照常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