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科研日记”

蒙贝利·琅法

记录于地球纪2088年。

这些信息能被启封,那么看来我的遗愿得到了实现。我有一个请求。无论您是谁,代表着谁。我都希望您能浏览完以下的内容。

而我,仅仅代表我自己。我的国籍,乃至任何其他的信息早已无关紧要。这是可以延续给万事万物的宝贵遗产,也只是一个人类淅淅沥沥的一生。

这仅是一个人类在过去、现在,与未来旅行的故事。他的旅途仅从开始记录的第一个字,直至最后。

‘‘关于过去’’

人类在60年内的科技进步突破了一直以来的瓶颈期,基础理学、应用科学,一破则百破,理论知识的迅速累积短时间内远远超过了实践所够的到的地方。这一切的发生的太过快速,人们像在失去线性意义的时间里漂行,难以探寻它所留下的痕迹。在这个年代,人们的求知欲被无限放大。追求智识的欲望已经近乎疯狂。我们的母星系在短短几十年内便完成了全方位的探查研究,人们早已把目光投向更遥远的系外。

思忖、索求。科学主义令地球上没有思想再顽固不化,没有变革会止步不前,这是一个设计进化的合成时代。

科技闪转挪腾,我所在的M-77探查研究系派星舰也很快投入了使用,我们并非第一批探索者。

这是我故乡的历史,令人唏嘘、灿烂又辉煌。

过去总是令人动容。

我出生在2023年,我亲眼见证互联网的衰退,共感意识、超频信息的兴起。

我也看到过空无一物的海底筑起了万丈平地。

或许一切都在向前冲去,唯独我的故乡还停在原地。

它在一个小山坡里,隐隐的藏着。外面的熙熙攘攘未曾理睬过它,仕途枯荣未能撼动到它。

在那个山坡里,拂晓时分,它会抬头孤独地望着星星。

每当我对科研感到疲惫,我就会回去它那里,它的时间似是停滞着的,就像周围的山坡,从未变过。

那儿的人们一代又一代的传承着,灵魂却从未迁挪。

即使时代将周遭都重塑改变,他们也依旧热心朴素、真诚善良。

我永远爱着那里的一切。

我还记得镇的中心有一片市集,我很喜欢在那和镇民们聊些有的没的、大的小的。总之能想到的,我们就说。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我们就讲。我真的可以在那里毫无顾虑的聊上一整夜,伴着山风和星月。

我可以抛开工作、抛开人类的宏大理想、抛开对未来的追问,仅仅是聊些日常。

其实或许,我从未离开过我的故乡。

菲亚太太,您的酪汁薯条真是太美味了,每次都能让我赞不绝口,几十年了也从未变过。

真是可惜,您还没告诉我您的秘方呢。我每次回去都会问您,您却总是不愿意告诉我。后来我才知道,您是怕我知道秘方就不回来了,不回来吃您的薯条了,但这怎么可能呢。

还有一个疑问,我一直没能问您,每次都能笑得那么灿烂的诀窍是什么?镇上的大家都说,看到您的笑容,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这真是一种很神奇的力量,您才有的。我一直,都很想学学呢。

拉娜小姐,恭喜你找到了一个爱你的伴侣。太令人恍惚了,我总记得前不久你还是个小女孩,个子还没果摊的货架高。怎么转眼间,就成婚了呢?

还记得吗?在你小时候,咱们还说要去一起吃一次‘‘雪牛奶’’!一直以来,琅法叔叔没能赴约,很抱歉。

希望爱情能带给你幸福,生活能给予你热枕。

我会在星辰上祝福你们。

我的朋友们、同事们、亲人们。我真的很想将你们都记录下来。我真的很想,再从我的记忆里面挨个怀念你们一次。

我真的很想。比起单调的科研室,你们才是最可爱的。

但很抱歉,时间不多了,能够留给我回忆的日子已经如同垝垣。

我很希望还有很多时间给我怀念从前的风流韵事。

怀念我的羁留、我的踊跃。让我就这么沉湎在僻静的回忆里。

你们总是说,我是不一样的。我承载着人们的期冀,我所做的事业是伟大的,我是要干大事的。

我其实从来没有这么觉得过,但在你们每次提及这个话题时,我也只是一笑而过。

我一辈子都在力戒颂扬我所做的事业之伟大,并不是因为它本身不伟大。

而是因为有你们,有你们的存在,它才能被成就为伟大。

哪里有什么东西,离开了人们,还能是伟大的呢?

如果不是你们,我又怎么能够坚持下去科研呢?

我并不是什么先驱者,也不是什么伟大的人。我只不过是一个在人们爱意里包裹长大的孩子,一个有幸成功追求了自己理想的幸运儿,而如今,是一个流浪在尘埃里的暮年老人,在过去踽踽独行的朽木。

我想你们了。我的母星,我的故乡。

现在看来,我其实是活在过去的一个人啊。

但或许人们都喜欢这样,喜欢在恍惚间度过那些平凡而美好的时光之后,再从名为‘‘记忆’’的仓库里挑拣出来那些回忆的破片,拼凑拼凑,擦擦上面的灰尘,然后再好好的感叹一句。

‘‘那真是最美好的时光,不是吗?’’

回忆总是由温馨修饰过。时日无多,我不想沉醉于未来,幻想明天。我同样不想无奈于过去,怅恨昨天。当时间决定要抛弃一个人或事时,从来不会顾念它往日的辉煌与灿烂,也不会期望它未来的资质和潜力。

我们能够掌握住的,只有当下。

留下的人,要继续在那一片生机盎然的星球上,推开未来的门。

我相信你们。

‘‘关于现在’’

以下为此次科学性研究的探索报告。

地球纪2082年3月23日,M-77探查研究系派星舰于地球赤道地区出发。而后,在离开太阳系的第6年,我们到达银河系猎户座旋臂的一个星云内部发现一颗宜居行星。该行星星系有着两颗中型星恒星,行星处于两颗恒星居中,但距离适中。行星大小近似地球,有着较厚的氮氧大气层、存在稳定的水源、水源形式多为液态。有被海洋切分的大陆,大陆面积大于海洋,绝大部分大陆上都覆盖着茂密的植被。表面温度适宜,全星几乎没有地区低于0摄氏度以下,高于46摄氏度以上。

同时,我们根据研究初步猜测,该星球的生态系统可以自我修复,是极其理想的殖民星球。但在其运行轨道的安全性探测中,我们没有及时探测到小行星带,星舰以很快的速度驶向了带中。我们已经尽力规避碰击,但很遗憾,主舰体依然被一个轨道离异的高速小行星撞击。

我所在的左翼舰体迅速脱离而出,但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现在根据观察,可以确认M-77探查研究系派星舰主舰解体,右翼舰体不知去向。与地球的联络断开,无法通讯。左、右翼舰体皆没有可供行驶的动力,只能让左翼舰体在太空中自主漂泊。

这或许可以为改良星舰提供一个思路,让两翼舰体安装同样的动能系统,可以提高舰体灵活性、也能防止此类意外再度发生。同时,需要提高探测灵敏度,增加更多的脉络图与导视晶屏,以便更为明了全面的探测周遭空间信息。

接下来,研究员蒙贝利·琅法准备进入休眠舱室,等待救援。

以上。

‘‘关于未来’’

我已经坐在了舱室之中,只要按下身边的按钮,剩下的人生就只能托付给命运。我的运气一直不怎么样,但是我唯独希望这一次,就这一次。这艘舰体一定不会在漂泊被小行星砸中,或是撞到某个星体里面。我留在里面的信息一定会被人发现,被人知晓。我虔诚的祈祷着。

唉,人们还是太心急了。科技水平还没到完善的地步,便迫不及待的出发了。连这个休眠舱,都只能保存最基本的机体活力,没法做到保存肉体寿命。也就是说,我依然会进一步老去,直至死亡。

我并不祈求被发现时我还能活着。只要这艘舰体还在,这些信息还尚得留存,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深知获救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在我身外的地方正是无垠。或许就这么离开,同样浪漫且富有意义。我很感谢,感谢人类有着情感,有着记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可能只有失忆才是真正的死亡。忘记的越来越多,灵魂也渐渐消失。我很害怕这样,我真的很害怕,害怕就这么沉没在宇宙里。没人记得我,没人知道我,没人发现我。

但至少我会留着回忆这些躺进舱里。总会有人发现的,会有那一天的。

我永远相信。

………

你说。我是不是,第一个将宇宙作为坟墓的人呢?

舷窗外尽辙深空。

连星辰都落在他的肩上,随之散华。

“哈哈哈.......”

蒙贝利·琅法爽朗的笑了。

像顽石的磔裂。

“哈哈哈哈.......”

似朽木的崩折。

随后,年老的研究员按下了按钮,沉默良久。

时间为他片刻驻足。

.......................

他道出饯别语。

他说:

“晚安,我的人生,我的故乡。”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