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暗樱

闇桜

竹篱虽隔开了中村、园田两家的宅院,但一口水深清冽的井却是两家共用。檐下的寒梅,暗香浮动,一树绽放两家春。

园田家的主人前年过世后,二十二岁尚在读书的良之助继承了家业。那一厢中村家,先前有过一个男孩,可惜过早夭折,只剩一个宝贝千金被视若掌上明珠,宠爱备至,生怕惠风吹乱了簪饰。家人因祈愿她能享鹤千春,取名为千代。寸草春晖,可见一斑。

自古道:“白檀双叶已闻香。”待她三叶、四叶地成长之时,世人均已翘首以待,期盼着她日后的姿容。弥生三月,细雨微风花自艳,更添多少看花人。可那怒放却在何时?恰似月影横斜,亭亭玉立地到了十六岁,梳起了高高的岛田髻,雾鬓风鬟,倍加婀娜。正好比万绿丛中一点红,超群出众。走到哪里,都是议论纷纷:“看,中村家的小姐。”生为美人,自是多生了烦恼。

习惯真是潜移默化。曾经在北风呼啸中放飞风筝,总嫌电线杆碍手碍脚。不过这些都已成为了过去。现在两人相见时,虽然举手投足间身形已不同当年,可依旧童心未泯,不曾留意仍就“阿良哥哥”“千代妹妹”地叫着。天真无邪的说笑中,难免引出一番口角。“你别来了。”“我来干吗?谁愿意来!”嘴上说着,不欢而散。可不待两天,便又说:“昨天是我不好,再不那么使性子了,和好吧。”一句孩子气十足的道歉,到底是把春冰都融化了。“哎呀,怪我不好。”两人又冰释前嫌。

假若自己有妹妹,大概也是这般可爱吧。看她喜笑颜开地拉着自己的袖子说:“阿良哥哥,昨晚我做了一个好梦,梦见你毕业了。但不知你在哪里高就,头戴高帽,气派十足,坐着一辆黑漆马车,去往一栋洋房呢。”“没听说过梦是反的吗?不要给马车撞到才好。”这边开怀大笑,那边秀眉紧蹙。“净说些不该说的话。今天是礼拜天,哪儿都不准去。”这番道白,哪又是受过当今教育的人该说的话,实是情之所至。

这厢既不介怀,那厢自不客套。可叹浮生悲凉,一切皆无常。但两个年轻人全然不晓,依旧开开心心,快活地过着每一天。

二月中,尚是春寒料峭,约好了赏梅,又恰逢德大寺的庙会,傍晚两人便结伴而行,倒也其乐融融。

“阿良哥哥,答应好的事情,没忘吧?”

“啊,放心吧,忘不了。不过……我答应什么了?”

“瞧你呀,出门时我那么再三地央求过你呢。”

“哦,对了,想起来了。是想看看八百屋阿七[1]的发条人偶对不?”

“哎呀,又蒙人。”

“要不就是想看从丹波活捉来的野熊?”

“算了。我回家了。”

“抱歉抱歉,刚才是逗你玩儿的。中村家的千金,千代小姐拜托的事情,怎会这等无聊。看我良之助的……”

“行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好啦,别生气啦,边走边吵,不是叫人笑话。”

“还不都是你,净在那儿东扯西扯的。”

“所以呀,不是跟你道歉了吗。你瞧,净顾着拌嘴了,杂货摊都走过了。”

“哎呀,那怎么办?前面还有吗?”

“那谁知道。刚才是谁说什么都不要来着?”

“还说!”

就这么打打闹闹,说笑了一路。

街道两旁树木繁茂。“过来瞧瞧吧。”一听吆喝,两人便忙着凑过去,把木屐踩得咔哒作响。那边抚琴的盲女,难不成是“朝颜”在世,不禁让人想起那句“朝露待日晞”。[2]“尝一尝糖渍栗子吧。”叫卖声倒也甜美,而隔壁却是卖厚烧咸脆饼的。相互为邻又相安无事,煞是有趣。

“阿千,快来,你看右边那第二棵树。”

“哇,好美的红梅。”

两人正看得出神。“中村。”冷不防后背让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一群梳着西洋发髻的女学生。

“好甜蜜呀。”

不知是谁,朱唇一启,溜出一句毫无避讳的话,众人旋即跑开。夜风中,回荡着嘻嘻笑闹声。

“阿千,那是谁呀?同学吗?好无理呀!”

良之助茫然而立,千代垂首赧然。

昨日那颗彷徨无主的心,不知何时起,竟已情窦渐开让人无法按捺。幽暗昏惑中,耳畔总是萦绕着他的声音,每每想起,便不禁面红耳热。爱上他,怎会这样羞涩、蕴藉又惶乱?“这么说会让他笑话吧”“那么做会惹他嫌弃吧”,就连那最简单的对话也都说得颠三倒四。宛如榻榻米上厚积的灰尘,此刻纷乱的心境也已堆积如山。“好想你,好想见你。”这话搁在昨日,还能口无遮拦地说出来,现在想想,何其幼稚,只有不停地自谴自责。既不能提“隔壁的”,也不敢叫“阿良哥”,可越是不说不叫,心里便越是凄苦。想起那句古歌:“纵无泪,缘何唐衣染斑斓。”[3]

彻夜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心力疲惫地迷糊过去,可梦里见的又是那个身影。他温柔地抚摩着她的背:“想什么呢?”偷望一眼,好想说:“在想你。”却欲言又止,低头不语。“跟我都不说,太生分了吧。该不会是看上谁了?好羡慕。”可恨他竟还在装傻。“要是看上了别的什么人,我还能为人消瘦?你看。”他轻轻捏住了那只伸出的手,满面笑容:“到底是谁呀?”正待回答,拂晓钟声到枕旁,一觉转醒,正可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犹如歌里所云“恨鸡鸣”。[4]可遗憾的何止是春梦乍醒,依依惜别,那缱绻之情,何尝不在。

“一大早上起来,气色怎么这么不好。怎么了?”母亲自是不知女儿的心事,相问之下,不由得羞红了脸面,心下更是凄然。

白日里闲来无事,聊借手上的针线活排遣纷乱的心绪。“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了。心里的爱恋本就不该有,如果说出口反倒惹人生厌,再也无颜以对了。人家是把自己当作妹妹才会如此体贴入微。能与他白头偕老的,会是怎样的人?哎,还不是明摆着么。能成为他妻子的,必定有倾国倾城之貌,丝竹管弦之能,必定是才貌双全呀。我都尚且如此认为,更何谈他本人呢。那种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想都不要想了,不然这么多年的交情,岂不自毁长城,反倒可悲了。不再想了,不再想了。心无旁骛,只把他当作亲哥哥才不会惹人厌烦,至少还可以听他说些贴心的话。”

虽说已是死心断念,泪水却不听话地流向腮边。前思后想了半天,思绪依然像丝线一般,剪不断理还乱。

“反过来想想,怪只怪他平素对我太过温柔,但凡他摆出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也不至如此。这般难以割舍,到底是我之错,还是他之过?真是越思越想越恨你。不想听到你的声音,不想看到你的模样。听见看到了,徒增的只是我的烦恼和心下的焦灼。可如果他真要动了气性,从此不再踏入我家的门槛,我便也不好再上他家的门了。想想就让人心痛,但如果真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倒也便死了心了。好吧,从今天开始,不再去见他,不再和他说话,要是这样真能伤到他,不也正合我意吗?”

前一刻的苦思冥想刚有所平息,忽听到隔壁传来那人的声音,顿时先前所有的决心都功亏一篑。“这是想什么呢?我不是一心只盼着见到他吗?在我心里,他的位置是没人能够取代的。可良之助的眼里却纯洁无物,看着我,除了觉得可爱,多一点其余的感情都没有。我爱的人,竟这样生是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爱着他的人。既然不知,自是不能理解我的烦忧。真是好笑,对这种愚钝的男人,还能说什么呢?罢了,未来的事,先不去多想,想多了,反倒庸人自扰。”

春天还有多远?不要说花儿了,就连墙根的芳草也已欲动萌发。

“阿千,今天好点儿了吗?”良之助推开双扇屏风,坐在了枕边。

这番狼狈,怎见得了人,想撑起身子,无奈竟瘦得弱不禁风。

“不能就这么躺着。”

“哪里的话。抱病之躯,不必拘礼。要想起来坐一会儿,就靠着我。”正想去扶,她却兀自起身,端坐在那里。

“阿良哥,学校那边,现在是不是正在考试?”

“嗯,是呀。”

“那你还常来看我,这样行吗?”

“别想那么多了,对你的病不好。”

“可是,我觉得好过意不去。”

“这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与其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快些好起来才最要紧。”

“谢谢你的关心。可是这次,我觉得好不起来了。”

“又说傻话。总是这么消沉,身体怎么好得起来。这种丧气话,假若给你爹娘听到,不知道他们会有多担心呢,这还是之前那个孝顺女儿吗?”

“可是真的好不了了。”她气若游丝。望着他,睫毛上泪珠晶莹。

“别说傻话了!”嘴里这么说,心下也大抵明白了。啊,时日无多。只见她日渐消瘦,单侧的酒窝曾经那么可爱,如今两颊也已塌陷,白皙的面庞更加苍白,几缕青丝散落其上,却没了光泽。任谁见了这番模样,都会心如刀绞,不知所措。

蕨草图案的睡衣,软软地贴在身上,浅红色的腰带,在胸前随意打了个结。这身影,还能见到几日?昔时天天凑在一起,形影不离,竟没看透她的心事。那小小的心底,何时装下了这等忧思。

昨天傍晚,听阿福流泪诉说,她发着高烧,嘴里呼喊的还是我的名字。也难怪阿福责备我:“都是因你而得的病。”恨自己的愚钝,也恨你只字不提。

今早探病时,她从清癯的手指上,褪下一枚戒指:“这个给你,留作纪念吧。”说罢,强颜欢笑。

若早知她意,何至让她衰弱如斯,一切都是我的错。

“阿良哥,早上给你的戒指,戴着吗?”声音已是细若游丝。

想要回答,可胸闷郁结说不出话来,只得无言伸出了左手。

她拉过那只手,久久凝视着:“只把这当作是我吧。”话未尽,泪已落,伏倒在了枕上。

“阿千,是不是很难受?阿福,快拿药来。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差?伯母,快来看看。”母亲正在隔壁求神拜佛,阿福则在厨房里取供水,良之助的惊呼声,令两人仓皇失措,忙不迭地跑到了枕边。千代睁开眼睛:“阿良哥呢?”

“阿良就在你枕边,喏,就在你的右面。”

“母亲,请您让阿良哥回去吧。”

“为什么?我在,有什么不方便吗?嗯,在这儿也不碍事吧?”

“阿福,请跟阿良哥说,让他回去吧。”

“小姐,这是怎么了,您不是一直在等他来吗,这会儿怎么又……要是不舒服,就喝点儿药吧。母亲吗?你母亲就在后面呢。”

“我在这儿呢。阿千,妈妈在这儿呢。看见了吗?已经差人去叫爸爸了,振作起来!来,喝口药吧。嗯?胸口不舒服?哎呀,怎么流这么多汗。阿福,快去请医生!”

“他爸,别傻站在那儿,想想办法。”

“阿良,把那块毛巾递给我。”

“什么?对阿良抱歉……请他回去……哦,好的,我会跟他讲。阿良,都听到了吧。”

可怜那做母亲的,几欲发狂。女儿一呼一吸间,眼看着脸上渐渐没了血色,难不成就在今夜便要香消玉殒。良之助不忍离开,可又不愿让临终人心下不安,只得移步屏风外。

“阿良哥。”那一声呼唤,气息奄奄。

“怎么了?”再回头去。

“明天,再跟你道歉。”

也无风,檐上落樱何飘摇。残霞夕照,晚钟悲鸣。

初刊于《武藏野》

明治二十五年(1892年)

注释

[1]阿七为井原西鹤所写《好色五人女》中的人物。江户时期,卖菜女阿七因火灾避难于寺庙,偶遇吉三郎,两人互生爱恋。后阿七为能再次相见而纵火,被处火刑。歌舞伎、净琉璃等诸多形式的作品里也多从此取材。——译注。本书注释皆为译注。

[2]净琉璃剧目《生写朝颜话》中,藩主的女儿深雪送与武士阿曾次郎一柄写了朝颜(牵牛花:朝绽夕谢)词的扇子。阴错阳差,两人聚散分离,后深雪沦为盲艺人,改名朝颜。一次抚琴时,在座的阿曾次郎认出了深雪,悄悄给她留下了眼药及扇子。深雪医好了眼疾,在家臣的帮助下,与阿曾次郎终成眷属。剧中深雪亦为朝颜的象征。“朝露待日晞”便是深雪送给情人的扇子上所写的词。

[3]引自《古今和歌集·恋歌二》。原句为:“思君恋君肠断魂,纵无泪,缘何唐衣染斑斓。”

[4]引自《古今和歌集·恋歌三》。原句为:“恋兮恋兮见时难,不忿朝来鸡鸣,怕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