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疼痛的故事
- (新西兰) 乔安娜·伯克
- 1975字
- 2024-08-06 17:13:49
疼痛事件作为文化
本讨论预见了将疼痛概念化为“事件类型”的第三个优势。我前面已经指出,疼痛在历史上是灵活的,也是复杂的。这就是为什么近年来写出了那么多关于疼痛的迷人历史。41现代疼痛史里,最好的两本书是露西·本丁(Lucy Bending)的《19世纪晚期英国文化当中身体疼痛的表现》(2000年)和哈维尔·莫斯科索(Javier Moscoso)的《疼痛:一部文化史》(2012年)。42它们都是关于痛苦的社会史和文学史的成熟研究。
以上著述和我自己的工作表明,疼痛本身也是社会性的。不存在所谓的私人疼痛事件(这是维特根斯坦的观点)。自出生那一刻起,婴儿就被纳入了疼痛文化。18世纪60年代的婴儿通过身体内部跟外部世界之间的接触面学到的认知、情感和感官意义,跟20世纪60年代的婴儿截然不同。一旦被教导什么构成了疼痛事件,通过语言、面部表情、姿态传达的微妙信息就会告诉疼痛中的人,他们注意到疼痛时该怎样回应。(在第6章里,我会更加详细地讨论这类交际行为)这类交际行为是规范性的。它们不光记录了处于疼痛当中的人们对自身痛苦的各种回应,还涵盖了关于人们应当怎样行动的隐含指令。疼痛中的人们设法遵循上述指令,原因有很多,包括非自反性的那些(这可能尤其适用于谈论疼痛的比喻方式,自婴儿期起它们就内化了,或者深深嵌入语言)。更加重要的是,正确地遵循备受推崇的剧本,最有可能在药物、护理和同情方面引起合宜的回应。它同样可能增加一个人对死后乐观处境的信心,正如见证者会一次次回到对逝者“坚忍的痛苦”和“善终”的叙述。毫不奇怪,表达痛苦时预期的社会规范因疼痛者的性别、阶层、职业、年龄而异。随着时间推移,处于疼痛中的那些人创造性地表演疼痛,所以它们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借助这种方式,疼痛可以被看作后天习得的诠释。颇具影响力的疼痛心理学家罗纳德·梅尔扎克(Ronald Melzack)在20世纪70年代发现,事实证明,自出生起就与世隔绝、免于一切正常环境刺激(包括疼痛)的苏格兰㹴成年以后,面对火焰或针刺,无法“正常”识别和作出反应。43它们只是没“学到”疼痛意味着什么。
当然,不需要狗(无论是梅尔扎克式的还是尼采式的)来告诉我们,疼痛是一种社会行为。疼痛中的人体具备深刻的联系和交流。就连模仿在别人那里目睹的疼痛时的面部表情或姿态,都能激起自我的感觉。用埃德蒙·伯克的话来说:
模仿生气、平静、受惊或勇敢者的表情和姿态时,我不由自主地发现,心思转向了那种激情——我正尽力模仿它的样子。44
如今,研究情绪的学者如保罗·埃克曼(Paul Ekman)也提出了类似的看法。45在第8章里,我会更加详细地讨论这点:一个人的疼痛可以被另一个人“捕捉”。当然,随着时间推移,关于这一过程精确机制的解释已经发生了显著变化,18世纪晚期的苏格兰医师指向“交感神经系统”,21世纪的神经学家转而研究大脑中的“镜像神经元”。疼痛可以是一种传染病,这个基本论点在歇斯底里表现和精神分析移情当中也能观察到,在关于形形色色现象——催眠术、安慰剂、心身失调、产翁(指孕妇的男性伴侣确确实实经历了怀孕和/或分娩疼痛)——的争论中,它处于核心。社会存在于我们的血液里,换言之,生理学身体是社会同政治意义的活跃宝库。疼痛当中的人们用“我受伤了!”的哭喊寻求的不光是传达信息,还有鼓励和合作。它一直是种公共实践。
作为一种公共“事件类型”,它是政治实践。我已经强调了自己的观点:疼痛并非“偶发事件”,而是事件,也就是说,被命名者认定为意义重大的活动。它是可评估的、基于人际关系的。因此,权力政治将它渗透了一遍又一遍。慢性和急性疼痛都可能是经济剥夺(危险的工作、缺乏医疗保险、贫困地区的药店并未储备最有效的镇痛剂)的结果,也可能是贫困的原因。性别政治附着在疼痛事件上:例如,年轻男孩受到的教导是,要承认和年轻女孩不同的“疼痛”。疼痛存在层级:急性疼痛高于慢性煎熬,身体上的疼痛胜过情感上的。所以,同情经济的分配并不平均。疼痛的政治甚至在语言本身的结构中根深蒂固。例如在英语里,人们受到的教导是,将胃里的一种特殊感觉称作“饥饿”而非“疼痛”。这对人际关系有影响,原因是饥饿者(例如在海地)所要求的同情心通常比“疼痛”者要少。注意到这种命名在语言上是地方性的,就能引发其政治性。毕竟在很多语言里,形容生理和心理疼痛的词是一样的。在本书里我们将会看到,疼痛的政治经常被嘲笑(例如梅毒患者)、否认(无法说话的婴儿和动物)、掩盖(穷人日常体验的疼痛被归因于细菌,而非生活不公平)。
借助强调疼痛事件的内在政治性质,我们受到鼓舞,去探索疼痛事件的政治架构,或者用福柯的术语——装置(dispositif)。也就是说,支撑着跟疼痛有关的知识和行为的话语、制度、法律,还有医学、科学、历史学、哲学结构。它同样承认,人们不会被这种决定性迷惑:尽管我们都出生在不是由自己创造的世界里,我们却抗拒这些世界,而且能够创造性地重塑疼痛事件,其方式甚至会让那些世界的创造者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