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物质与精神的托
从策划到写作《重生》这部书稿,有二十余年了。2003年,那个寒冷的冬天,我从苏州第一人民医院临时出院,回到十梓街尽头的一间陈旧的出租屋里,坐在那扇老式的冬日阳光照拂下的玻璃窗前,我就曾畅想过我可能的未来——等我将来康复了,我一定要开家小店,出一本书。
小店准备开在我教书的学校里。我想,按照我治病欠下一屁股巨债的实际困难,学校应该是会允许我经营一家小店的。毕竟学生和老师们都有购买生活必需品的需求。另外,与学校门口的那些店主相比,我至少是不会向学生兜售香烟、啤酒,不会贩卖假冒伪劣和不符合食品卫生要求的各种零食小吃的。
2006年,我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回到学校后,的确实现了我经营一家小店的梦想。小店生意也的确不错,它带来的收入远比我那时的工资待遇要高。只不过,我动了别人的奶酪,抢了别人的生意,让不少人眼红忌恨,小店没能继续开下去。生活还得继续,我不得不另谋出路。
2021年,我实现了当初的第二个梦想——出书。我的第一部散文集《我的右眼没有泪水》在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后,赢得了众多编辑、作家以及读者朋友的认可与好评。有读者戏称我为“苏铁生”。
在这本散文集出版前,我有事去合肥出差,晚上老表请我们一行人吃饭。席间,正上大学读播音主持专业的女儿说她有一个视频作业,希望我能帮她一起完成。就在吃饭喝酒的空隙,我们父女俩在隔壁包厢里完成了我的新书出版发行的首次采访。这次没有经过事先准备的访谈对话,在网络上竟然获得了十万多的点击与浏览量。采访过程中,女儿曾问我下一步的创作计划,我记得那时信誓旦旦地说,我还要继续出版第二部散文集。
在《我的右眼没有泪水》里,我用了不少的篇幅写我生病以及与病魔斗争的故事。但总觉得我并没有将这件事情写透。许多生病期间的细节与故事,与病魔做斗争以及生活的艰辛,为了偿还巨额债务四处流浪打拼的辛酸,等等,并未能较为详细地记录与书写出来。这是属于我个人的历史与公元纪事,我有必要再着些笔墨。不过,我一直没有动笔。
2020年,我出差到四川攀枝花,途经云南时,去拜访了《滇池》的包倬兄。在包倬兄的编辑部大楼里,我们相谈甚欢。包倬兄鼓励我用三万字左右的篇幅完整地将这段故事做一个叙述,也是对过往做一次认真的总结。实话说,如果没有包倬兄的鼓励,可能没有《重生》这篇文章,也就很可能没有《重生》这部散文集问世。说到这里,我要对我那个长发飘飘的凉山兄弟说声谢谢。
我并不是害怕回忆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和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对于肌体,对于生命,那场疾病简直就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是一场几乎不可逆的灾难,它至今还常令我从噩梦中惊醒;但对于我个人的成长,对于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与体验、冲突与和解,则是一段十分重要而难得的经历。没有这一场疾病,不可能有《我的右眼没有泪水》和《重生》,也可能没有今天的我。
我写下的关于疾病的文字,尽量不让它们雷同,也尽量不要让读者觉得我这是在卖惨。当然,我在写作过程中,也并未想过我要呈现给读者一部什么样的作品这样的问题。我认为,写作其实是一件极其个人化的事情,是一个人寂寞地面对过往、面对当下、面对未来,是一个人孤独而勇敢的战斗——与诱惑、寂寥、写作无用论、柴米油盐以及腰椎、颈椎、高血压们的战斗。
我时常问自己,我为什么要一次次反复去书写那些病房里和病房外的故事,让自己再去“经历”一遍病痛的折磨和那段令我绝望的日子?难道自己还没被那些病痛折磨够吗?我为什么不能选择性地遗忘掉那段人生中不堪回首的往事?而非得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手术刀将自己的经历再血淋淋地解剖一遍又一遍呢?
心理学专家范德考克说,写作最能平衡人的情绪,调节人的内在。可能疾病给我留下的伤害,远不止肉体上的痛苦与经济上的窘迫,更有内在的精神层面的创伤吧。它需要我一遍遍反复地书写,像给伤口换药那样,一遍遍擦拭碘伏,清淤,除脓,剔掉腐肉,再撒上药粉,用药棉和纱布包扎好。除此之外,还需要时间,需要自我的免疫。我必须慢慢等待,等待精神层面新的血液、骨骼和皮肤重新生长出来。也许,唯有凝视深渊,重建当时共生场景,才能一点一点走出来。曾经经历过的痛苦,可以成为我们变得强大与勇敢的一种力量。我也终于明白,我每写下一篇,对疾病与死亡的恐惧便会少一点,与这个世界的和解就更深一层。
当然,在创作过程中,我在写作上也做了一些艺术上的调整。创作《重生》及书中其他文字时,我试图改变传统散文写作中的小抒情和小趣味面貌;在情感表达上希望通过感同身受的细节呈现直抵读者灵魂深处;在选题选材上兼容并蓄,力图以个人小叙事来绘制时代的精神图谱;在写作手法上通过动用视、听、触、嗅觉等多重感觉进行散文写作,期待能让读者得以深度卷入故事和文本当中,逐渐恢复我们感性体验中逐步丧失的敏锐感。我尽量以最真实的经历与内心的剖析书写个人生命体验,从个人出发去追问当下普遍的人类困境,期待建构当代文学一种独特的价值命题与美学向度,赋予文学朴素、深沉、温暖、高贵的品格。
我尽力去这样做,不知道是否做到了这些?我自己不敢下结论。这有待我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来评判与斧正。
这年头,出一本书实在不易。《重生》的出版,要特别感谢浙江省文化艺术基金管理中心、浙江省作家协会、中共温州市委宣传部、温州市文联、瑞安市文联等多家单位。作为一个新温州人,能在异乡获得市级和省级的文艺项目基金扶持,让我倍感温暖。我要感谢为本书写下推荐语的《山西文学》主编鲁顺民先生,著名作家、画家于晓威先生,著名作家、编辑曹亚男女士。你们不吝赞美的推荐,让我深受感动。另外,我还要感谢酸枣小孩与林曦两位友人,她们俩是我大部分作品的第一读者,总能给我十分宝贵的意见。
最后,我还要再说一次,我能侥幸地获得“重生”,我必须感谢我的弟弟苏肖,是他给我捐献了骨髓与干细胞。我必须感谢我的家人,他们为我治病而四处举债、耗尽了心血。没有我的家人们,不可能有我的今天。
我如今实现了二十年前那个出租屋里阳光照拂过的梦想。我开过了小店,那是我那段时间生存与生活的重要物质依托。我现在出了两部书,这是我这半生来最丰盈的精神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