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克林特·斯摩克
“昨晚,克拉伦斯公爵扮演了周梅王子,克林特·斯摩克报道,”克林特·斯摩克写道,“是的,阿尔弗王子跟他时断时续的情人林·诺埃尔一起,用中国式的锅为一位吃饭讲究的中国人做了一顿美味佳肴。但是当摄影师带着调味汁闯入他们的私人房间时,甜的就变成酸的了。云吞一点私密,那对男女在紧张的追赶中带着男孩们逃跑了——我们会实时跟踪!回到肯佩尔会发生什么?阿尔弗会离弃吗?他会收起牡蛎,给她香脆的片皮鸭吗?或者他再一次决定抛弃林(他已经两次这样做了)?我们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形——那踢一下屁股如何,亲爱的,回四川?”
“这是什么?”玛杰丽路过时问道。
“图片标题,”克林特毫无生气地说,斜着身子让她看清楚。
克林特·斯摩克的屏幕上是蓬头鬼脸的阿尔弗雷德王子和满眼泪水及恐惧万分的林·诺埃尔,在交通繁忙的索霍区域,他们正试图冲出一大批图片摄影记者和警察的围堵。
“那场雨影响了她的发型,”玛杰丽说,现在她坐回了自己的工作台。玛杰丽已经六十了,但脸色红润,她正佯装成一个名叫唐娜·斯顿姬的妖艳模特。她也正假装成一丝不挂的样子。
“是啊,是有点像淹死的猫的样子,”克林特说。
用现代丑陋容貌拼具。克林特把他自己放在狗屎形象软件上(他曾见人这样叫过),脸颊刮得很干净(这暴露了斯摩克脸上的很多条痕和疤痕),双鼻饰环形状像一副手铐(链环挂在他长长的上嘴唇,特别像斯摩克舌头的皮式培养皿),极具现实主义的磨损绞索挂在斯摩克的脖子上(部分模糊,但很真实,给斯摩克又粗又肥的脖子上再套一条绳索),但是前面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的这个人,是一位十分出色的记者。克林特的金属箍应该检查:两个大雪橇在绳子和防滑靴的作用下横冲直撞。
“亲爱的唐娜:我是一个十九岁的妙龄女郎,腰细,臀圆,乳房跟你的一样大,”克林特·斯摩克写道。
“事实上没那么多,”玛杰丽在电话里对一个人说,“除了露臀泳裤之外,还有脚跟、脚踝链之类,就这些。”
“我想做的事情,”克林特继续写道,接着又返回去把字母e改成y,“就是不穿短裤,但穿着我能找到的最短的迷你裙在鞋店里闲逛。我一直在等,直到一个小伙子在我面前坐在他的小座位上。你将看到他们的样子——”
说到此,他情不自禁地大声说:“听着,玛杰,他们会——”
“唐娜,”玛杰边说边把电话听筒顶在她的胸脯上。
“他们一定有人在女孩鞋店工作的,不是吗?”
她耸耸肩,点头说:“你会吗?亲爱的。好了,下午我们都有点低级趣味了,可能是生物规律的作用。”
“……流口水了吧,”克林特写道,“当我使劲一拉我的——”
苏帕门拉姆·辛格从门后伸出头,用河口英语(1)说:“喂,他在这里。”
当克林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会议室时,出版商德斯蒙德·希夫正斜靠在昨天的《晨雀》的封面上,伤心地说:
“我的意思说,你看她呀。克林特:很高兴看到你,孩子。我的意思说,你看她。简直是畸形,畸形,或者是过分手术:闵希豪生式的异想天开。他们都是不幸的人,并且他们会看的。看看她的眼睛。我说过了,说过千百次了。让胸脯保持合适的尺寸:四十四3F级应该是标准。我说过了,我说过了。只有一段时间变小了,但是接着又一直在变大。现在就弄成这个样子。”
“核心的问题,老板,”克林特说,“是它使得报纸很尴尬而没人买了。我敢打赌我们正在丧失行手淫者。”
即使是在第一期面世之前,《晨雀》编辑部都惯用行手淫者来指代读者。它不仅用于具体的新闻特写(行手淫者来信,我们的行手淫者提问,等等),而且对于相关报业都是通用词汇,譬如,“行手淫者优先”和“想行手淫者之所想”以及“这是我们的行手淫者的真正兴趣吗”。现在任何人提及它的时候,大家早就不再会心笑了。
“说得好,克林特,”希夫说。
“我们不会失去行手淫者的,”苏帕门拉姆说,“你可能发现在增长率上有点问题,但是我们并没有真正失去行手淫者。”
“转移话题嘛,”克林特提高嗓门说,“我们正在失去潜在的行手淫者。”
“我会让麦克雷跟踪数据的,”希夫说,“看看谁无论如何都一直将这些流血的‘美人鱼’置于报纸中。”
没有人作声了,因为《晨雀》是集体合作而成。每天将从几十张几乎裸体的女人照片中挑选的刊登在版面上,实际上它是大家开心之余的即兴之作。不用说,所有的编辑人员都是男性。《晨雀》办公室唯一的女人负责在热线中扮演旗下的妖艳女孩和退休女工。
“我不知道,老板,”杰夫·斯泰特说——他是克林特·斯摩克成为报刊星级记者的唯一有力竞争对手,“您好像有点茫然不知所措。您去了就知道,是不是‘把她收买进来’。”
克林特机智地(大声)说:“有些人确实认为你总是做好事,因此就有了是否偶尔试试大胸女孩的想法,我们要去吸引更加专业的行手淫者而不触犯等级或者被记录在案。简单的做法是:把‘美人鱼’从首页拿掉。”
“同意吗?”
“同意。”
“不管怎样,我们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希夫说。通常情况下出版商有着小城镇校长的派头——被数字运算折磨到了忘我的程度(那么恼怒,那么瘦弱),但是现在他恢复了活力,用咯咯的声音说:“格雷戈里,做个好人,在饮料行业开辟一片天地,好吗?”
麦克雷进来了,坐在他的椅子上。他们都在听他汇报最新的销售额。黄色网站有几百万的点击量,新开辟的色情热线已经导致地方电话网瘫痪,每天一百九十二个版面已不可避免。接着就是收入数字……在《晨雀》,所有的利润都是共享的,但也有巨大的差异。但是即便是年轻的格雷戈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办公室小男生,也在盘算着买一匹赛马。
“现在,”停顿了一下,希夫说,“我们明天干什么?克林特。”
这一刻一如往常如期而至(到目前为止,空的香槟瓶被整齐地摆在出版商的桌子上,有沉淀物的泡沫在太阳的余晖里呈气体状,仿佛每个人都张着嘴要一起打喷嚏似的),也是《晨雀》的男人们尝试感觉做记者的时刻。《晨雀》上自然没有什么新闻,也没有全球性灾难能有本事把美女照挤出头版。即使是容量大的体育版面也只能刊登一些主要赛事的结果。其余都是女孩子们在豪门足球俱乐部爬门进出的消息,她们跟知名球员发生一夜情的报道,模特出道早期不计后果地跟知名球员结婚或者同居的照片,诸如此类,再加上一些高尔夫球员通奸、赛马选手是色情狂、拳击手是强奸犯的琐碎事。某些时事也会涉及,分布在版二和版四的下半页。
是杰夫·斯泰特先开腔说话,“沃尔瑟姆斯通行手淫者的案子,”他拖长着声调说,“我不是指沃尔瑟姆斯通读者。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它牵扯到我们的恋童癖患者之死的活动。有一个公共游泳池,对吗?带一个廊台?当他独自一人前往那里,当他正在观看九岁孩子们举行学校派对时,你知道,我们的老朋友摩普太太出现了。老家伙撒腿就跑,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撞碎了他的头。为什么呀?他的裤子已脱至脚踝处。”
“因为他正在……?”
“一点没错。也是好标题:变态就变吧。”
“棒极了。我觉得我们就这样继续往下做,”德斯蒙德·希夫说,“从行手淫者的妻子们开始。”
回到电脑桌前,克林特又开始写跟穿着短裙的女继承人一起逛鞋店的事情。这个稿子以信的形式,写给读者来信专栏的作者,或者“癫狂大妈”,她每天有两个版面,均采用雇佣作家的稿件,写得十分出色,大段描写性的文字独一无二且图文并茂,文字后还常常带有三四个煽情或者讽刺的词,可能出自唐娜·斯顿姬之手。确实也有读者的来稿,但千载难逢,他们的稿件曾收到过《晨雀》读者来信专栏殷勤的回复。这些稿件戏剧化地描写情色文体的永恒困境,并不是它们不够淫秽,而是它们的普遍性不够——事实上是一种无法逾越的孤苦伶仃,并且它们都不是女人写的……带着沉重的心情,斯摩克在德斯蒙德·希夫提及的照片中做着标记,称之为“读者的鸟”,“理查德三世”是“鸟”的同韵俚语,如同“乳房”是——“布里斯托城”的同韵俚语。
“为什么你满脑子都是这些乌七八糟的条条框框?”玛杰丽边问边整理着东西。她六十岁,他三十岁,这些不争的事实突然被双方意识到。
“提醒我自己有个鼻子。”
“恭喜!你为什么要别人提醒你有个鼻子?”特别是那个鼻子,她感觉有强调的需要(克林特的鼻子是由很多肉堆积而成,但没有受到软骨的影响)。“那个绳子有什么用?”
“为你准备的绞索,玛杰丽,”克林特用比平时更加温柔的语气说,“它是我的身份,现在不用了。”
他依然小声但严厉地对自己嘀咕着,直到五分钟后他的手机响了:警棍敲击着小牢房的门。
“是克林特吗?我是安德。”
安德叫安德鲁·纽,是斯摩克家族世界一个永恒的人物,与他建立了最牢固的关系,是克林特的推手。这个电话非同寻常。安德几乎不给克林特打电话,通常是克林特给安德打。
“安德,小子。我的天啊,怎么啦?她又发生什么事吗?
“天啊,听着。‘哈里森!把你他妈的大屁股放进那个浴缸好吗?’糟糕透了。‘安德!安德!进来!’你他妈的进来。我上次揍了他。抱歉,哥们。现在逐渐平静了。不像听起来那么糟糕……嘿,克林特,哥们。我想我们有一个新闻故事了。”
“你找错地方了。”
“是呀,但是你肯定有干系。”
“只是一般的交往而已,”克林特毫无保留地说(很大声。在餐馆里,坐在他旁边的人过去常常请他换个位子。那时他经常跟别人一起去那些餐馆)。“那就来吧,到底咋回事?”
“你知道那个家伙昨晚被人放倒了。汉·米欧。那个演员,演奏班卓琴的或者不管他妈的演什么。他们都叫他什么来着?”
“多才多艺之人。”
“我当时就在那里,哥们。千真万确。我看到他们把他放倒了!我就在下面的一条小道那里藏着。他只是坐在那里喝一杯,两个家伙压在他身上。他们不只是给了一下。不,给了两下。我想:说的就是那家伙。接着,他们又给了他一下。”
克林特坐在凳子上,看着《晚报》上有关袭击的报道,兴趣有点被激发起来。
安德继续说着:“好像是报仇,似乎是他出卖了谁,现在来报仇了。他们给我说过名字,说他出卖了约瑟夫·安德鲁斯……”
“嗯,这东西对我没用,哥们,除非牵涉到穿袒胸衣服的。你会到警局说这些吗?”
“对我他妈的也没啥用,对吧?没啥回报或好处。不,我曾想回击一下报纸。”
“嗯,不要那样,哥们。”克林特说,“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故事,你还可能卷入……让我先赶走一个‘咸猪手’,一会儿给你电话。那个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被出卖的那个人?”
“‘哈里森!安德!安德!’”安德说,“哦,我的上帝。挂了,约瑟夫·安德鲁斯。”
克林特·斯摩克在一个乌烟瘴气的大楼里工作。它本应该在一楼的窗户外矗立一个温度计,如同理发店外面的旋转彩色立柱——但不是扭动的,而是抖动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这里是一个学校,为那些在公关领域有志于提升自己的年轻女孩提供结业前的培训。那么多的学生患有厌食症,以至于整个体内管道受到胃酸的蹂躏,这又连带引起呼吸系统的扭曲,导致“波涛汹涌般的断裂”。空气里因弥漫着各种气体、孢子和过敏物而变得浑浊。在《晨雀》工作的每个人总是打喷嚏,擤鼻子,咳嗽,打哈欠和干呕。他们知道自己感到恶心,但不知道自己感到恶心是因为在乌烟瘴气的大楼工作的缘故:他们原以为他们感到恶心是由于整天在楼里所做的事情……今天乌烟瘴气的大楼散发着橄榄绿的色彩,在绵绵细雨中,楼面到处是一块块的汗渍。
他用肩膀挤着出了大楼,嘴里叼着一支香烟。身高马大的男人:看着自动门在他旁边被急拉的样子让他心惊肉跳。身材魁梧,脸色苍白,犹如意大利面食般的橡胶色皮肤,克林特身子笨重,但力气很大。他总是利用他们的胡乱挥舞、跌跌撞撞,他们的出错或者踢空,赢得那些在路边、紧急停车带、加油处刺耳的斗殴。克林特参与的斗殴与公路法相关:用离经叛道来对抗权威解释。克林特是一个摩尼教徒。
“您能给点零钱吗?先生。”带着“无家可归”牌子的人问道。他的询问带有讽刺意味:他了解克林特,并且他知道克林特从来都不会施舍。
“嗯,谢谢。你为自己做得很好。原地不动:代人临时占用人行道。”
如果你在后视镜里看见克林特的吉普车,你肯定以为是一辆空中客车停在你的后面。他需要一辆大轿车,因为他每天要在里面至少待上四小时,心怀怒火地往返于靠近南端的富内斯路,在那里他有一个半独立式住宅。
现在,斯摩克独居一室。他发现跟女人开始一段关系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更别说维持一种令人满意的关系。他的倒数第二个女朋友跟他断绝了来往,其原因,除了克林特其他的缺点之外,她解释说,他的“床技一塌糊涂”。她的继任者,在她结束关系时,用了相同的词语(和单词)但不同的表达方式,她说他的“床技很恶心”,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克林特·斯摩克:臭狗屎床技。它没有提高他的性自尊。从此之后,他依靠坐台小姐,在伦敦的各个酒店寻欢作乐,即使这其中也不乏各种摩擦。真实情况是,如果谈及情爱,他过去的风流韵事(面对它,伙计,他总是告诉自己:坦率地看待它),克林特·斯摩克有点问题。
富内斯路的半独立式住宅。一个滑稽的情景。他有钱迁至更远一点的地方。但是一年多没有女人光顾过这个房子,它已变得污秽不堪。令人称奇的是他本人却收拾得很干净(事实上只有浴室是房子里唯一不那么不堪的地方)。他已不能打扫这个“畜舍”了。他不能卖掉它。他只能把它封起来后离开此地。这个污秽之地还在发挥着某种影响,一种麻痹症,一种思乡病……并且房间里充满着各式各样的淫秽。
克林特把自己吊到黑色道奇锋哲(Avenger)车的驾驶座上。他现在重达四吨,最高时速一百六十英里。
几分钟前,克林特收到一个女人的信函,不是写给他的,而是写给《晨雀》的“癫狂大妈”的。这样开头:“亲爱的唐娜:坦率地说,高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从没有过,我也不想要。”克林特亲自给肯特郡小镇的K回信说,他发现她的观点“最与众不同”。她已经回复:聊聊。啊,网恋,网上性爱,网上偷情;网上荡妇和网上姐弟恋;啊,网络做爱……通常出现的(克林特发现)全都是虚荣和沮丧,虚幻,无形:伪装的嘲弄。但是有些情况让他认识到K是实实在在的女人。
斯摩克系有坠子的脚踩上了油门。刚搬出陈列室没有几周的时间,锋哲车已经跟淫秽的半独立式住宅的卧室别无两样了,弥漫着新车和老人的味道。克林特准备超车,向旁边的卡车司机吼叫着。他心里暗自希望,在他呼啸而过时,前面列队漫步行进的学生不在斑马线上。
不久之后无家可归的约翰回家了,手里拿着“无家可归”的牌子。他睡着时,“无家可归”的牌子靠在衣柜上。当无家可归的约翰的妈妈正在做早饭时,它就靠在桌子边。
“你喜欢那个牌子,是吗?”她说。
“看上去不错。大多数家伙用圆珠笔写在纸板箱的碎片上。这让人沮丧,一点不错,他们甚至都把牌子带回家,随手一扔,第二天早晨再做一个。我不能那样做,我的牌子如同呼吸的新鲜空气。”
确实如此。约翰的“无家可归”的牌子是一个翻新过的有品位的“无家可归”的牌子。在金黄色木头上他刷上了一个黄色的太阳,一个皎洁的月亮和银色的星星,接着,在其下方写着“无家可归”几个字,大写带双引号:“无家可归”。
“你知道,我希望你别这样。”她说。
“这只是一个夏季的工作而已,妈。”
“那个牌子。”
“我的牌子怎么啦?”
“每个人都看到你吹着口哨,拿着‘无家可归’的牌子和门钥匙从街道回来。你现在坐在这里喝茶,带着你的‘无家可归’的牌子。它让我感觉这不是你的家。”
“我一会儿就把你放在家里。别傻了,妈。这当然是家。这个牌子只是我职业的一个工具而已。这就是我为什么出去成了超级巨星:最棒的。上周发了一笔财。”
“并且我听说他们在酒吧称你是‘无家可归者’。”
他有了一个主意。他对牌子的估价,尽管已经很高了,还要往上走。“看看引号,妈。它的意思是我不是‘真正的’无家可归。”
无家可归的约翰的母亲流露出忧伤恳求的神情,她歪着头,对他说:“你不会雨天也呆在外边吧,不会吧?宝贝。”
“不会的,妈。我会回家的。”
他会的。他把牌子举得很高,挡着雨。
(1) 一种现代的英语口音,广泛流传于东南英格兰及东英格兰地区,特别是两个地点的交汇点泰晤士河沿岸及其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