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罪与罚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3字
- 2024-08-08 14:30:59
第一部
一
七月初,异常炎热[1],将近黄昏,有位青年男子走出他在С胡同向某住户转租来的小屋,上了街,慢慢地、似乎踌躇不决地向K桥走去。[2]
他顺利地躲开了在楼梯上遇见他的女房东。他住的那间小屋,紧挨着那座高高的五层楼的屋顶,与其说像个住人的屋子,倒不如说像个横放的大立柜。他向女房东租用这间小屋是兼包饭和家务照料在内的。那位女房东就住在他楼下,只隔着一段楼梯,是一个单独的套间。他每次下楼都必须从房东家的厨房门口走过,厨房紧对着楼梯,而且几乎总是敞着门。每当这个年轻人从一旁走过,他就会有一种既痛苦又胆怯的感觉。他对此感到羞愧,因此紧锁双眉。他欠了女房东一屁股债,生怕跟她不期而遇。
倒不是他胆小怕事和吓破了胆,甚至完全相反;不过,从某个时候起,他就处在一种神经过敏和焦躁不安的状态,好像犯了疑心病和忧郁症。他一直在冥思苦想,埋头思索,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不仅怕见女房东,甚至怕见任何人。他被贫困压得透不过气来;但是最近,甚至连经济拮据和手头窘迫也不再使他苦恼了。平常该做的事,现在他一概不做,也不想做。其实,他根本就不怕女房东,不管她如何跟他过不去。但是,站在楼梯上,洗耳恭听那一套他丝毫不感兴趣的婆婆妈妈的车轱辘话,令人厌烦地催逼房租、威胁、抱怨,在这种情况下,他自己又只好支吾搪塞、连声道歉、撒谎骗人——不,与其这样,倒不如干脆像只猫似的,滋溜一下溜出去,不让任何人看见为好。
但是,这次,他走上大街以后,想到他居然害怕碰见这个女债主,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我正想去做一件前无古人的壮举,与此同时却害怕这样的区区小事!”他脸上挂着一丝奇怪的微笑想着,“嗯……是啊……事在人为嘛,可是一个人之坐失良机,无非由于胆小……这已是无须证明的公理……有意思的是,人们最怕什么呢?他们最怕迈出新的一步,最怕自己新的独到见解……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空话也说得太多了。因为我净说空话,所以什么事也不做。不过也可能是这样;因为我无所事事,所以才空话连篇。我最近一个月来,成天躺在墙角落里,想呀,想呀……净想些不着边际的事,这才学会说空话的。嗯,我现在去干什么?难道我真能做这样的事[3]?难道这样做是严肃的吗?一点儿不严肃。这不过是异想天开、自欺欺人而已;是儿戏!对,无非是儿戏!”
街上热得可怕。天气闷热、拥挤,到处是石灰、脚手架、砖瓦和尘土,还有每个没资格租赁别墅的彼得堡人都很熟悉的夏天特有的臭味——这一切一下子扑入了这个青年的眼帘和鼻孔,使他本来就很脆弱的神经受到很不愉快的刺激。城区这一带,小酒馆特别多,从里面飘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虽然并非假日,也能不时遇到一个醉汉,给这幅画面平添几分令人作呕的凄凉色彩。在这个年轻人清秀的眉宇间,霎时间闪过一丝深深厌恶的表情。顺便说说,这年轻人眉清目秀,长着一双非常美丽的深颜色眼睛和一头深褐色鬈发,身材比中等个儿略高,风度翩翩,英俊潇洒。但是很快他就似乎陷入一种深深的沉思中,甚至不如说,似乎陷入一种出神状态。他信步走去,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也不想看见,只是间或喃喃自语。他有自言自语的习惯,这点,现在,他自己也承认。这时候,他自己也意识到,他有时候思绪很乱,身体很弱,已经第二天了,他几乎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他穿得十分寒酸,甚至穿惯了破衣裳的人,也不好意思在大白天穿着这身破烂上街。不过,这一街区倒也特别,从来没有人对他人的穿戴大惊小怪。干草市场的邻近地区,众所周知的场所[4]鳞次栉比,聚居在彼得堡中心区这些大街小巷的居民大半是工匠和小手艺人,人群杂沓。因而,有时候,这幅全景画便显得五光十色,充斥着各色人等,在这里遇见某种人就大惊小怪,倒反而会叫人感到奇怪。但是在这个年轻人的心里已经积蓄了那么多的愤世嫉俗和玩世不恭,虽然他有时候因年轻而很爱面子,可是他却常常满不在乎地穿着一身褴褛,招摇过市。倘若遇到某些熟人和从前的同学,当然又当别论。不过,他一般不喜欢遇到他们……然而,就在这时候,一名醉汉,不知道为什么坐在一辆套着高头大马的大车上,也不知这大车驶过闹市向何处而去。就在这大车驶过他身边的时候,醉汉向他一声断喝:“说你呢,戴德国帽的!”他用手指着他,大声吼道。年轻人猛地站住,神经质地捂住自己的帽子。这帽子是一顶圆形高筒帽,是从齐默曼帽店[5]买来的,但是已经戴旧了,褐里透红,完全变了色,净是破洞和油渍,没了帽檐,帽子的一角还压弯了,向一边支棱着,说多难看有多难看。但是此刻猛地攫住他心的,不是羞惭,而是完全另一种感情,甚至类似惊恐。
“我早知道会这样!”他惊慌地喃喃自语,“我早料到了!这糟糕透了!就因为干了这么一件蠢事,就因为这么一件平淡无奇的小事,便足以破坏整个计划!是啊,这帽子太显眼了……因为可笑,所以显眼……跟我这身破烂般配的,应该是一顶鸭舌帽,哪怕随便戴一顶圆圆的扁扁的旧帽子也好呀,而不是这种奇丑无比的东西。谁也不会戴这种帽子的,一俄里以外就看得见,就会被人记住……主要是以后会记住,这不就是罪证吗?现在需要的是尽可能不惹人注意……小事,小事最要紧!正是这些小事常常使一切毁于一旦……”
他无须走很多路,他甚至知道,从他公寓的大门数起,一共走几步:七百三十步整。有一次,他在想入非非的时候曾经数过。那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些幻想,只是用这种虽然荒唐却令人神往的铤而走险,刺激刺激自己罢了。可是现在,事隔一月,他已经开始对此另眼相看了,尽管他在内心独白的时候常常取笑自己的束手无策和迟疑不决,可是现在他却身不由己地习惯于把这种“荒唐的”幻想看作一件正在付诸行动的事业,虽然他自己还不敢对此信以为真。他现在甚至要去给自己所从事的这一事业作一番试探,因此,他每走一步,心头的激动就愈来愈增长,愈来愈强烈。
当他走近那座硕大无比的公寓时,他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浑身出现一阵阵神经性的战栗。这座公寓一面墙临河,另一面墙临街,[6]里面隔成一套套小小的住房,住满了各行各业的手艺人——裁缝、小炉匠、厨娘、干各种行当的德国人[7]、出卖肉体的姑娘和小官吏等等。进进出出的人川流不息,来去匆匆地出入于两座大门和两座院子。这里共有三名或四名看门的。这年轻人很满意,他居然没遇到一个看门人,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进去,三脚两步地穿过大门,上了右边的楼梯。这楼梯又黑又窄,是座“后”楼梯,但是,他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都仔细研究过了,他很喜欢这整个环境:在这样的一片黑暗中,即使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也不危险。“眼下我就这么害怕,真到了要干那事的时候,又该怎样呢?……”当他踏上四楼的时候不由得这么想。在这里,有几名改做搬运夫的退役士兵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们正在帮人家搬家。他已经预先知道,这套房间里住着一名官吏,是一位有家眷的德国人。“这么说,这德国人现在正在搬家,这么说,在四楼,这段楼梯上和这个楼梯口,暂时只剩下老太婆一家是住了人的。这敢情好……以防万一……”他又想道,接着便去拉老太婆房间的门铃。门铃微弱地发出了一点丁零声,好像这铃是用洋铁皮做的,而不是用铜做的。在这类公寓的这一类小套间里,几乎都是这样的门铃。他已经忘了这小铃铛的响声是什么样的了,现在这种特别的响声,仿佛蓦地使他想起了什么事,把这件事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眼前……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这次,神经也太脆弱了。少顷,门开了一条小缝,女主人以一种明显的不信任的眼神从门缝里打量着这位来客,只看得见她那双小眼睛在黑暗中闪着亮光。但是,当她看到楼梯口有许多人以后,她便把门完全打开。年轻人跨过门槛,走进黑黢黢的前室。前室里有一道隔断墙,墙后面是一间小小的厨房。老太婆默默地站在他面前,疑惑地望着他。这是一个又小又瘦的干瘪老太婆,六十岁上下,眼睛小小的,但目光锐利而凶狠,鼻子小而尖,头上没有包头巾。她那两鬓微斑的浅色头发用油抹得油光锃亮。她那又细又长的脖子像条鸡腿似的,上面还缠着一长条破破烂烂的法兰绒围巾,尽管天热,可是她身上还穿着一件毛皮上衣。这衣服已经破旧不堪,颜色也已发黄。这小老太婆不住声地咳嗽、哼哼,病恹恹的。也许,因为这年轻人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因此她眼睛里又霍地闪出一丝方才那种不信任的表情。
“在下叫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学生,一个月前曾来过府上。”年轻人想到应当客气些,因此对她微微一鞠躬,急忙含混不清地说道。
“我记得,先生,记得很清楚,您来过。”老太婆声音清晰地说道,不过仍旧用疑惑的目光盯着他的脸。
“那敢情好……还是为了同样的事……”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说道,老太婆的不信任使他感到有点尴尬和惊奇。
“也许,她一向是这样,只是我上次没发现罢了。”他怀着不愉快的心情想道。
老太婆沉默片刻,若有所思,然后退到一边,指着通往里屋的门,让客人进去,说道:“请进,先生。”
年轻人走进一间不大的屋子,屋里糊着黄色壁纸,窗台上摆着天竺葵,挂着薄纱窗帘,这时候正被夕阳照得一片通明。“这么说,那时候也会同样阳光普照!”这一想法似乎无意中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脑海里闪过,他向屋里的一切匆匆一瞥,尽可能地察看清楚并牢牢记住屋里的摆设和布局。但是屋里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家具都旧了,是用黄木做的,包括一张带木头大靠背、靠背呈拱形的长沙发,沙发前放着一张椭圆形桌子。两扇窗户之间放着一张带镜子的梳妆台,贴墙摆了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两三幅镶在黄色镜框里的不值钱的画,画的是一些手里捧着鸟的德国小姐——这就是全部家具了。墙角里,在一幅不大的圣像前点着长明灯。一切都很干净,家具和地板擦得锃亮,一切都在发光。“都是利扎韦塔干的,”年轻人想,“大凡凶狠的老寡妇家,屋里总是这么干净。”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想道。与此同时,他又好奇地斜过眼去,瞟了一眼挂在第二间小屋门口的印花布门帘,屋里放着老太婆的床和五斗柜,他还一次都没有向里面张望过。整套房间就由这两间屋子组成。
“有何贵干?”老太婆走进屋子后,依旧站在他的正对面,逼视着他的脸,不客气地问道。
“我把抵押品拿来了,就是这个。”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旧式的、扁平的银怀表。表壳背面刻了一个地球仪。表链是钢的。
“上次的抵押品也到期啦,前天就满一个月了。”
“我再付给您一个月的利息,请再宽限几天。”
“这要看我心情了,先生,宽限呢,还是把您的东西立刻卖掉?”
“这表能押不少钱吧,阿廖娜·伊万诺芙娜?”
“老拿些破玩意儿来,先生,这东西大概一文不值。您上回的那只戒指,我给了您两张票子[8],可是上珠宝店花一个半卢布就可以买只新的。”
“给四个卢布吧,我要赎回的,这是我父亲的遗物。我很快就会收到一笔钱的。”
“一个半卢布,先扣利息,要是您愿意的话。”
“一个半卢布!”年轻人叫道。
“随您便。”老太婆随手把表还给了他。年轻人接过怀表,非常生气,已经想走了,但又立刻改了主意,他想到他已无处可去,再则他到这儿来也是另有企图。
“好吧!”他粗声粗气地说。
老太婆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串钥匙,然后向挂着门帘的那一间屋子走去。年轻人独自留在屋子中间,好奇地倾听着,捉摸着。可以听到她打开了五斗柜。“想必是上面那只抽屉。”他想,“这么说,她把钥匙放在右面的口袋里。都穿成一串,拴在一只钢的钥匙圈上……其中有一把钥匙最大,有其他钥匙三倍大,锯齿形,当然不会是开五斗柜的……那么说,还有另一只小匣子或者小箱子……这倒有意思。小箱子都用这样的钥匙……话又说回来,这一切是多么卑鄙啊……”
老太婆回来了。
“给您,先生。一卢布每月应付利息十戈比,那么一个半卢布,理应扣除十五戈比,先预付一个月的利息,您上回还借过两卢布,按同一利率计算,还须扣除二十戈比,因此,二者相加,共三十五戈比,所以现在您用表作抵押还可以拿到一卢布十五戈比。请收下。”
“怎么?现在就剩下一卢布十五戈比了!”
“没错。”
年轻人无意争执,收下了钱。他望着老太婆,并不急于告辞,仿佛他还有什么话要说或者有什么事要做,但是,又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过两天,我可能还要拿一件东西来,银的……很好的……一只烟盒……等我从朋友手里要回来以后再说吧……”他一阵心慌,把话又咽了回去。
“到时候再说吧,先生。”
“再见了……您老是一个人在家吗,令妹不在?”他走到前室的时候,装作尽可能随便地问道。
“您找她有什么事,先生?”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我随便问问。那您现在……再见了,阿廖娜·伊万诺芙娜!”
拉斯科利尼科夫心慌意乱地走了出去。而且这种心慌意乱有增无减,越来越厉害。下楼的时候,他甚至好几次停下来,仿佛有什么事使他蓦地感到心惊。最后,已经在大街上了,他才惊呼:
“噢,上帝!这一切是多么丑恶啊!难道,难道我……不,这是扯淡,这太荒唐了!”他又断然加了一句,“难道这样可怕的事居然能钻进我的脑海?可是,我居然会存心干这种肮脏事!主要是肮脏、恶劣、可恶,可恶!……而我,整整一个月……”
但是,不管用言语,还是用惊呼都无法表达他此刻的心潮起伏。还在他去找老太婆的时候,就有一种无限的憎恶感开始压迫和扰乱他的心。现在这种憎恶感已经发展到这样的高度,表现得这样明显,以至他都不知道怎样摆脱自己的苦恼才好了。他走在人行道上,像喝醉了酒似的,连撞到行人身上也没有察觉,直到走上下一条街,他才猛地醒悟。他向四下里望了望,发现他正站在一家小酒馆旁边。要下酒馆,必须从人行道上逐级而下,进入地下室。就在这时候,有两名醉汉互相搀扶着,对骂着,走出店门,从下面爬上来,上了大街。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假思索地立刻走到下面。直到现在他还从来没有下过酒馆,但是现在他觉得脑袋昏昏沉沉,而且喉咙发干,渴得火烧火燎的,十分难受。他很想喝一点冷啤酒,再说,他认为,他身体突然发虚是因为肚子饿了。他找了一个又暗又脏的角落,在一张发黏的小桌旁坐了下来,要了瓶啤酒,贪婪地喝了第一杯。他立刻觉得周身舒坦,思路也清晰了。“这全是扯淡。”他给自己打气道,“没有必要心慌意乱!无非因为身体失调罢了!只要一杯啤酒、一块面包下肚——霎时间就会耳聪目明,思路清晰,意志果断!呸,这一切是多么微不足道啊!……”但是,尽管他认为这不足挂齿,并嗤之以鼻,可是他的神情已经很快乐了,仿佛突然卸下了压在他心头的可怕的重担。他用眼睛友好地瞥了一眼在座的几位酒友。但是,甚至在这时候,他也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这种疑虑冰释、尽往好里想的心情是病态的。
这时候,小酒馆里已经剩下不多几个人了。除了在楼梯上遇到的那两个醉汉外,紧跟在他们之后,又有一大帮人——五个男的带着一名姑娘,拉着手风琴,蜂拥而出。他们走后,屋里就显得静悄悄、空荡荡的了。剩下来的人中,一个是外表看上去像做小买卖的,带有几分醉意,坐在那里喝啤酒;另一个是他的酒友,胖胖大大,穿着腰间带褶的“西比尔卡”上衣,胡子花白,已经烂醉如泥,躺在长凳上打盹,间或似乎半睡半醒地张开两臂,弹指作响,将上半身忽上忽下地摆动着,但又不从长凳上爬起来,并且随声哼唱着一支不成体统的小曲。边唱还边极力想着歌词,比如:
一整年跟老婆亲亲热热,
一整——年跟老——婆亲亲——热热……
或者霍地清醒过来,又唱:
找到从前的老相好,
喜出望外,在波季亚奇……
但是,谁也不来分享他的快乐。他那沉默寡言的酒友望着这一连串的酒后发作,甚至抱着一种敌视和不信任的态度。这里还有个人,看上去像个退职的小官吏。他单独坐在一边,面前放着酒瓶,间或呷一口,不时东张西望。他也好像有点六神无主、心神不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