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罪与罚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13776字
- 2024-08-08 14:31:00
二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习惯跟别人交往,我们在上面已经说过,他逃避任何交往,特别在最近。但是现在不知为什么,人——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吸引力。他心中似乎萌生了一种新的东西。与此同时,他又感到某种渴望,渴望与人们在一起。他实在太累了,整整一个月,有一种烦闷郁结在他心头,感到一种忧郁的愤懑,他想换个环境,什么地方都行,松口气,哪怕一分钟也行,而不管这环境有多脏。因此,他现在很高兴能够滞留在这家小酒馆里。
店老板在另一间屋里,但是常常到大屋来,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踏着台阶下来,走进店堂,而且首先扑入人们眼帘的总是他那双带有红色大翻口、式样考究而又擦得油光锃亮的皮靴,他身穿一件腰间打褶的紧身外衣和一件油脂麻花、脏得要命的黑缎子背心,不系领带。他的整个脸,仿佛抹上了油,像把铁锁似的。柜台后面有一名小厮,约莫十四五岁,还有另一名小厮,年纪更小,客人要什么,就由他端去。柜台上放着拍碎的黄瓜、黑面包干和切成小块的鱼。这一切都发出一种怪味,很难闻。屋里又热又闷,坐在屋里简直叫人受不了,而且屋里的一切都好像被酒浸透了,仿佛闻到这股酒味,不出五分钟,人就会醉倒。
有时候,我们会遇到一些素昧平生的人,初次见面,一句话还没说,不知怎的,就会突然之间对他产生兴趣。那个坐得稍远、模样像个退职小官吏的顾客,就给拉斯科利尼科夫产生了这样的印象。这个年轻人后来几次想起这个初次见面的印象,甚至把这印象归结为一种预感。他不断抬头看这小官吏,当然这也是因为那人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他。看来,那人非常想找个人攀谈攀谈。这位小官吏似乎习以为常地,甚至很无聊地看着坐在小酒馆里的其他人,包括店老板在内。与此同时,他看他们时的那副神态,还带有一丝高傲和轻蔑,似乎这些人都是些下三流和没有文化的人,他不屑与之交谈。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中等个儿,身体很结实,头发花白,已经谢顶,一张黄黄的脸由于酗酒而有点浮肿,甚至发青,眼泡微肿,两条窄窄的、眯成狭缝似的兴奋而又微红的小眼睛,透过眼睑闪着光。但是他身上似乎有某种十分奇怪的东西,他的眼神似乎闪耀着一种亢奋,也许不乏聪明才智,但是,与此同时,又似乎闪耀着一种疯狂。他穿着一件旧的、破烂不堪的黑色燕尾服,纽扣几乎掉光。只有一个纽扣还勉强耷拉着,他就用这纽扣扣上了燕尾服,分明是希望以此遮丑。他穿着一件黄色土布背心,里面歪七扭八地衬着一件皱皱巴巴、肮脏已极、满是菜汤和酒渍的胸衣。他的脸按照官方规定曾一度刮得干干净净[9],但是为时已久,所以现在已经开始密密麻麻地长出一大片青灰色的胡楂。在他的举止间,的确有某种仪态威严的做官派头。但是他似乎坐立不安,抓耳挠腮,把头发都弄乱了,有时又苦恼得用两手捧着脑袋,把捉襟见肘的胳膊支在满是酒渍的发黏的桌子上。他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看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声说道:
“先生,我能冒昧跟您作一番体面的交谈吗?因为,虽然您并没有堂堂的外表,但是我的经验告诉我,您与常人不同,您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而且不习惯喝酒。我本人一向尊重既有学问又感情真挚的人,此外,卑职还忝列九等文官。鄙姓马尔梅拉多夫[10],九等文官[11]。我冒昧请问,您是否也在官署供职?”
“不,我在上学……”年轻人回答,他对这人矫揉造作的谈吐以及直截了当地找他攀谈,感到几分吃惊。尽管不多会儿前,他还希望与人们能够随便谈谈,可现在当真有人跟他说话时,人家一开口,他却猛地感到一种过去常有的既不快又烦躁的厌恶。过去,不管任何人,只要跟他套近乎,或者想跟他套近乎,他就反感。
“那么说,您是大学生,或者从前是大学生!”小官吏叫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经验,仁慈的先生,我的经验屡试不爽!”他伸出一个手指,指着自己的脑门,以示夸耀,“当过大学生,或者上过大学!请允许我……”他欠起身子,身体摇晃了一下,然后一把抓起酒瓶和酒杯,走过来挨着年轻人坐下,稍微斜对着他。他喝醉了,但是说起话来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只是偶尔有点语无伦次和拖泥带水。他简直有点饥不择食地抓住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放,好像整整一个月没跟人说过话了似的。
“仁慈的先生,”他近乎庄严肃穆地开口道,“贫穷不是罪过,这话不假。我也知道,酗酒并非美德,这话更对,但是一无所有,先生,一无所有却是罪过呀。人穷,倒还能保持与生俱来的高尚的情操;可是穷到一无所有,那就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办不到了。对于一个一贫如洗的人,甚至不是用棍子把他从人类社会中赶出去,而是应该用扫帚把他扫出去,从而使他斯文扫地,无地自容。这样做是天公地道的,因为,当我穷到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就头一个愿意使自己蒙受奇耻大辱。街头买醉,即由此而来!先生,一个月以前,贱内遭到列别佳特尼科夫先生的毒打。而贱内并非在下!您明白吗?还有件事,我想请问,纯粹出于好奇,您曾否在涅瓦河上,在运干草的驳船上过过夜?”[12]
“没有,无此际遇,”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您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告拿去诉您吧,我就是从那儿来的,而且已经是第五夜了……”
他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陷入沉思。果然,在他的衣服上,甚至头发中,可以看到粘在上面的一根根草屑。很可能,他已经五天没有脱过衣服,也没有洗过脸了。特别是两只手很脏,又粗又红,手指黑黢黢的。
他的一席话似乎唤起了大家的注意,虽然是无精打采的注意。柜台后的两名小厮在嘻嘻笑着。店老板也似乎特意从上面那间屋里走下来,想听听这个“大活宝”在说些什么。他在稍远的地方找条凳子坐了下来,懒洋洋而又俨乎其然地打着哈欠。显然,马尔梅拉多夫早在这里出了名。大概因为他习惯于在酒馆里跟各种各样素昧平生的人高谈阔论,所以才养成了咬文嚼字、夸夸其谈的癖好。在某些酒徒身上,特别是那些在家里被管束得很严、动辄被人呼来喝去的人身上,这种习惯已变成一种需要。因此,二三酒友在一起,他们总是极力想方设法地为自己辩护,如果可能,甚至想博得别人对自己的尊敬。
“大活宝!”店老板大声说道,“你干吗不工作?既然大小是个官儿,干吗不在衙门里当差呢?”
“先生,您问我干吗不在衙门里当差吗?”马尔梅拉多夫接口道,他转过身来专门冲着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这问题是他提出来的,“干吗不在衙门里当差?我求爷爷告奶奶,结果一场空,难道我心里不痛苦?一个月前,当列别佳特尼科夫亲手毒打贱内的时候,我却醉倒在床上,难道我就不难过,不心疼?请问,年轻人,您是否有过这样的情况……嗯……比方说吧,明明知道没有希望,还去向人家借钱?”
“有过……不过,什么叫明明知道没有希望呢?”
“就是完全没有希望,明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比方说,您明知道,有根有据地知道,这人,这位心肠最好、一向以助人为乐的公民,哪怕您说破了嘴,也不会借钱给您,因为,我倒要请问,他干吗要借钱给我呢?因为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借了钱是不会还的。出于同情心吗?但是,留意新思潮的列别佳特尼科夫先生前几天曾向我解释过,同情心在当代甚至为科学所不许,在创立了政治经济学的英国,现在就照此办理。我倒要请问,他干吗要借钱给您呢?可是明知道人家不会借钱给您,您还是去了,于是……”
“为什么要去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插嘴道。
“要是没人可找,没别的路可走呢!一个人总要有条路可走啊。因为常有这样的时候,一定要有条路可走才好!当我的独生女儿头一次拿着黄色执照[13]出去的时候,当时我也出去了(因为我的女儿凭黄色执照谋生)。”他附带加了一句,并以略带不安的神态看着年轻人。“没关系,先生,没关系!”柜台后面的两名小厮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店老板也微微一笑。这时,他急忙表态,表面看去似乎很镇静。“没关系!对这类点头微笑我毫不介意,因为已经尽人皆知,一切掩藏的事都已露了出来;[14]我不是对此报以轻蔑,而是用逆来顺受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由他们笑去!由他们笑个够!‘你们看这个人!’[15]请问,年轻人,您能不能够……不,让我说得更有力、更形象些。不是您能不能够,而是您敢不敢此刻望着我,肯定地说我不是一头猪?”
年轻人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说呀!”等到屋里再度掀起“嘻嘻嘻”的笑声平息下来以后,这位演说家甚至更威严地继续说道,“说呀!就算我是头猪吧,可是她是一位太太!我形同猪狗,可是拙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却是位受过教育的大家闺秀。就算,就算我是个死不要脸的下流坯,可是她却充满高尚的情操和经过教育陶冶而成的高尚感情。话又说回来……啊,要是她能可怜可怜我就好啦!仁慈的先生,仁慈的先生,要知道,一个人总得有个地方有个人可怜可怜他啊!可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是位舍己为人的太太,然而却不够公平……虽然我自己也明白,她常常揪我的头发,其实揪头发也无非出于一颗怜悯之心。因为,不怕您笑话,年轻人,我再重复一遍,她常常揪我的头发。(他又听到背后的窃笑声,居然神气活现地肯定道。)但是,上帝,她哪怕就一次呢……但是,不!不!这一切都属枉然,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说的!……因为我所盼望的事已经出现过不止一次,人家也不止一次地怜悯过我,但是……都怪我禀性难移,我天生是个畜生!”
“那还用说!”店老板打着哈欠道。
马尔梅拉多夫用拳头狠狠地捶了下桌子。
“都怪我禀性难移!您知道吗,您知道吗,我的先生,我甚至把她的丝袜都拿去换酒喝了。不是拿她的鞋,因为这还多少合乎人之常情,而是把她的丝袜,把她的丝袜拿去换酒喝了!她的羊毛头巾,我也拿去换酒喝啦,那是人家送给她的,是从前的,是她自己的,而不是我的。我们住在一间冷屋子里,今年冬天,她着了凉,开始咳嗽,已经咯血了。我们俩有三个小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从早到晚地干活,擦呀,洗呀,给孩子们洗澡呀,因为她从小养成了爱清洁的习惯,可是她的肺很弱,可能得了痨病,我感觉到了这一点。难道我感觉不到吗?我喝酒越多,越感觉得出来。就因为这,我才喝酒的,在这杯酒中寻找同情和悲苦。不是寻欢作乐,而是借酒浇愁……我喝酒,因为我想加倍痛苦!”他说完,绝望地向桌上垂下了脑袋。
“年轻人,”他又抬起头继续说道,“从足下脸上我似乎看到一种悲愤。您一进门,我就看出了这一点,因此我才立刻跟您攀谈。因为,我向足下倾吐自己的身世,并不是要在这帮游手好闲之辈面前出乖露丑,因为我不说他们也已经无所不知,我是在寻找一位既有恻隐之心又有学问的人。要知道,拙荆是在一所省立贵族女子中学受的教育,毕业时曾当着省长和别的大人物的面跳过披巾舞[16],因此得了一枚金质奖章和一张奖状。奖章……嗯,奖章卖了……早卖了……嗯……奖状至今还放在她的箱子里,不久前她还拿出来给女房东看过。虽然她跟女房东三天两头干仗,可她总还是想随便找个什么人夸耀一番,谈谈那业已逝去的幸福岁月。我对此并不苛责,并不苛责,因为在她的回忆中也就留下这最后一点东西了,其他的一切都已灰飞烟灭!是的,是的。她是一位急躁的、高傲的、意志坚强的太太。她亲自擦地板,吃的是黑面包,可是她决不允许人家对她有丝毫不敬。因此她不肯原谅列别佳特尼科夫先生的无礼,当列别佳特尼科夫因此而当面揍了她一顿以后,她就卧床不起,倒不是因为挨了打,而是因为感情上受不了别人的侮辱。我娶她的时候,她正寡居在家,带着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她嫁的第一个丈夫是一位步兵军官,由恋爱而结婚,跟他一起私奔。她非常爱她的丈夫,可是他玩上了纸牌,吃了官司,后来就死了。到最后,他还常常打她。她虽然不肯原谅他,我见过凭据,我知道这是真的,但是,一直到今天,一想起他来她还是眼泪汪汪,并且拿他做榜样来责备我,我听了很高兴,很高兴,因为,哪怕在自己的想象中,她总还能看到自己过去是幸福的……他死后,她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流落在一个既遥远又野蛮的县城里,我当时也正好在那儿。她一贫如洗,走投无路,我虽然饱经沧桑、历尽艰苦,也无法描绘其惨状于万一。她的亲人们都把她拒之门外。但是她很高傲,非常高傲……那时候,仁慈的先生,那时候我,也恰好鳏居,前妻给我留下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儿,于是我便向她求了婚,因为我不忍心看着她们娘儿几个孤苦无依。她是一个受过教育的、有教养的大家闺秀,居然同意下嫁给我这样的人,您由此可以想见她当时穷到了什么地步!可是她居然嫁给了我!虽然痛哭流泪,十分伤心,可还是嫁给了我!因为她走投无路啊。您明白吗,您明白吗,仁慈的先生,您明白什么叫走投无路吗?不!这事儿您还不明白……整整一年,我虔诚地、神圣地履行着自己做丈夫的职责,没有碰过这玩意儿(他用手指了指酒瓶),因为人总是有感情的。但是仅此一点还不足以使她满意,就在这时候我丢了差事,也不是因为有什么过失,而是因为调整编制,于是我又碰起这玩意儿来了!……一年半以前,经过长途跋涉,历尽千辛万苦,我们终于来到这座富丽堂皇、拥有众多名胜古迹的首善之区。而且我在这儿找到了差事……但是找到了,又丢掉了。您明白吗?这次丢官是我咎由自取,因为我的禀性难移……现在我们住在女房东阿马利娅·费奥多罗芙娜·莉佩韦泽家的一间小屋里,我们在这里靠什么为生,用什么来付房租,我都不知道。那里,除我们以外,还住了很多人……像所多玛城[17]一样杂乱无章,不成体统……嗯……是啊……与此同时,我前妻生的那个女儿却长大了,至于我那闺女是怎样在她后母的呵斥下忍气吞声,慢慢长大的,我还是不说为好。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充满了舍己为人之情,但她毕竟是一位性情急躁的太太,受过很多刺激,忍不住会出口伤人……是啊!关于这事不提也罢!可以想象得出,索尼娅没有受过教育。约莫四年前,我曾经想让她学些地理和世界史,但是因为我自己在这方面的底子也差,又没有像样的教科书,因为当时有的几本书也不成样子……嗯!……反正这些书现在也没有了,既然没有书,她所受的教育也就到此为止了。学到波斯王居鲁士就停了下来。[18]后来,她长大了,还读过几本爱情书,再就是不久前,她通过列别佳特尼科夫先生介绍,读过一本刘易斯的《生理学》[19],您知道这本书吗?她读得津津有味,甚至还零零碎碎地给我们谈过这本书的内容。这就是她受的全部教育。我的仁慈的先生,现在我要向您请教一个私人问题:依足下之见,一个贫穷,但是清白的姑娘,靠诚实的劳动能挣多少钱呢?……如果她清清白白,但是没有特别的才能,即使她的两手不停地干活,先生,一天也挣不了十五个戈比啊!而且五等文官克洛普什托克,也就是伊万·伊万诺维奇——您听说过这个人吗?——不仅直到今天还没有把替他做的半打荷兰式衬衫的工钱付给她,甚至还跺着脚,骂骂咧咧地赶她走,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他的借口似乎是衬衫领子做得不合尺寸,而且缝歪了。可是这时候孩子们在挨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也绞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而且她的两边面颊上泛出了潮红——得了这种病一向都这样。她还数落索尼娅:‘你这好吃懒做的东西,住在我们家,又吃又喝,还要取暖。’孩子们三天两头见不到一块面包,又能吃什么喝什么呢!我那时候躺着……嗯,那又怎么样呢!我醉醺醺地躺着,我听见我那索尼娅在说(她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姑娘,说话的声音细细的,很温柔……浅色头发,小小的脸蛋总是那么苍白而且枯瘦),她说:‘好吧,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难道我当真要去干那种事?’那个一肚子坏水、警察局里挂了好几次号的女人达里娅·弗兰采芙娜,已经通过女房东登门拜访过两三次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嘲笑地回答:‘那又怎么样,有什么舍不得的?多了不起的宝贝!’但是,请别见怪,请别见怪,仁慈的先生,请别见怪!她说这话时脑子不清,心烦意乱,又有病,加上孩子们没有吃的,饿得直哭,她说这话并不是真有这意思,而是多半为了气她……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就是这脾气,只要孩子们一哭,哪怕是饿哭的,她也会立刻动手打他们。我看见,五点来钟的时候,索涅奇卡[20]站起来,戴上头巾,披上斗篷,从屋子里走了出去,一直到八点多才回来。她回来后就直接走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跟前,默默地掏出三十卢布,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她这样做的时候,虽然抬头看了看,但是没说一句话,而是仅仅拿起我们那条细呢做的绿头巾(我们家有条公用头巾,细呢的),用头巾盖住脑袋和脸,躺到床上,脸朝墙,只看见她的肩膀和全身都在抖动……而我,仍旧跟方才一样,躺在那里……年轻人,我那时候看见,我看见,紧接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也一言不发地走到索涅奇卡床前,在她的脚头跪了一个晚上,亲吻着她的双脚,久跪不起,然后两人互相搂抱着,躺在一起,睡着了……两个人……两个人……是的,而我……仍旧醉醺醺地躺着。”
马尔梅拉多夫好像喉咙里卡了壳似的,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然后突然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
“打那以后,我的先生……”沉默片刻后,他又继续道,“打那以后,由于出了一件于我们不利的事,也由于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告密(达里娅·弗兰采芙娜对于这事起了特别坏的作用,她所以这样做,似乎是因为人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不尊重她),打那以后,小女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就不得不去领了张黄色执照。由于出了这件事,她也就不能跟我们住在一起了,因为女房东阿马利娅·费奥多罗芙娜头一个不答应(虽然从前帮达里娅·弗兰采芙娜忙的也是她),再就是列别佳特尼科夫先生……哼……也就是因为索尼娅,才出了那件他跟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干仗的事。先是他自己极力讨好索涅奇卡,这时候却突然摆起臭架子来了。‘怎么?’他说,‘像我这样一个文明人,怎么能跟这种不三不四的女人住在同一个套间里呢?’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实在听不下去,便出来打抱不平……于是就闹起来了……现在,索涅奇卡多半在天黑以后才来看我们,帮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做点家务,减轻一点她的负担,同时尽可能带点钱回来……她住在裁缝卡佩瑙莫夫家,向他们租了个房间。卡佩瑙莫夫是个瘸子,说起话来笨嘴拙舌,他一大家子人也都笨嘴拙舌。他老婆也笨嘴拙舌……他们全挤在一间屋里,索尼娅另有一个她自己的、用板壁隔开的单间……嗯,是啊……都是些很穷很穷而又笨嘴拙舌的人……是的……那天我清早起床,穿上我那套破衣服,举起双手,祷告上苍,然后就动身去找伊万·阿法纳西耶维奇大人去了。您知道伊万·阿法纳西耶维奇大人吗?……不知道?这么一位大慈大悲的人您居然不知道!这人天生脾气好,和颜悦色,面慈心软!他听完我的诉说后,竟眼泪汪汪。‘我说马尔梅拉多夫,’他说道,‘你已经有一次辜负了我的期望……现在我就替你再担待一次吧(他就是这么说的),不过以后要记住,去吧!’我亲了亲他脚下的尘土,是在想象中亲的,因为当真亲他一定不让。他是位朝廷重臣,又是一位具有新思想的国家要员,人很开明。我回到家来,当我宣布我又被官署录用,又可以拿到俸禄的时候,大家便欢天喜地的,别提多高兴了!……”
马尔梅拉多夫讲到这里的时候,心情十分激动,又停了下来。这时从街上走进来一大帮本来就已喝醉了的醉汉,门口传来雇来的卖唱人手摇风琴声和一名七岁孩童唱《农家曲》[21]的颤抖的童声。四周顿时热闹起来。店老板和仆役们忙着招待进屋的顾客。马尔梅拉多夫并不理会进来的那帮人,继续讲他的故事。看来,他已筋疲力尽,但是醉意越浓,他的谈锋越健。一想到不久前他去谋差使居然马到成功,他仿佛活跃了起来,甚至脸上都焕发出了光彩。拉斯科利尼科夫注意地听着。
“我的先生,那是五星期以前的事了。是的……当她们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和索涅奇卡一听说这事,主啊,我好似一步登天。过去,我像头畜生似的躺着,只有挨骂的份儿!可如今:她们全都蹑手蹑脚地走路,让孩子们别吵:‘谢苗·扎哈罗维奇上班累啦,在休息,嘘!’上班前她们给我喝咖啡,热鲜奶油!她们给我拿出了真正的鲜奶油,听见了吗!我不明白她们打哪儿积攒的钱,还居然给我置备了一套像模像样的制服,共花去十一卢布五十戈比。皮靴、雪白的细棉布胸衣——真是美不胜收,一套文官制服,全是用那十一个半卢布缝制的,气派极了。第一天上午我下班回来,一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做好了两道菜——一道是肉汤,另一道是洋姜烧咸牛肉,可是在这以前,我连这菜是什么模样都忘了。她什么衣服也没有……也就是说,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可是现在她好像去做客似的,穿得漂漂亮亮。她们本来一无所有,可是她们什么也不用就把自己拾掇得漂漂亮亮:梳了梳头,换了条干净的衬领,再戴上套袖,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显年轻了,也变漂亮了。索涅奇卡,我那宝贝儿,过去常常拿钱回来贴补家用,可现在,她说,我暂时不便常常回来看你们了,除非天黑以后。您听见了吗,听见了吗?那天下午,我回家小憩片刻,您猜怎么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熬不住了,一星期前她还跟女房东阿马利娅·费奥多罗芙娜大吵了一场,可现在却请她来喝咖啡。她俩坐在一起,坐了两个钟头,叨叨个没完:‘现在,谢苗·扎哈罗维奇又在官署里供职了,又能拿到俸禄了,’她说,‘他亲自去谒见大人,大人也亲自出来接见,让大家都等着,他还挽着谢苗·扎哈罗维奇的胳膊,打众人面前走过,把他一直领进办公室。’您听见了吗,听见了吗?大人说:‘谢苗·扎哈罗维奇,我当然记得您的功劳,虽然您也曾有过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弱点,但是既然您现在已经许下了宏愿,再则,离开了您我们的事每况愈下,(您听,您听!)因此我现在寄希望于您的高尚的保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实话跟您说吧,所有这些话都是她信口胡诌出来的,倒不是信口开河,也不是一味吹嘘。不,她对这些都信以为真!用自己的想象来自我安慰,真的!我并不责备她。对,我对此并不苛责!……六天前,当我把第一笔俸禄——二十三卢布四十戈比——统统拿回来的时候,她管我叫心肝宝贝。她说:‘你真是个心肝宝贝!’等到就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您明白吗?哎呀,我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我又算个什么丈夫呢?可是不,她却拧了一下我的腮帮子,说道:‘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宝贝!’”
马尔梅拉多夫说到这儿停了下来,本想笑笑,但是突然他的下巴颏抽动起来,然而他忍住了。这家小酒店、这副纵酒无度的模样,在草船上度过的五夜和酒瓶,同时再加上对老婆对家庭的病态的爱,把拉斯科利尼科夫都听糊涂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全神贯注却带着痛苦的感觉在听他说话。他后悔不该到这儿来。
“仁慈的先生,仁慈的先生!”马尔梅拉多夫镇静下来后,又叫道,“噢,先生,您也许跟其他人一样,把这一切看作笑谈吧,也许我把我家庭生活中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讲给您听,只会使您觉得厌烦吧,可是我却笑不出来!因为这都是我的切身感受……在我一生中形同天堂的这一整天和这一整个晚上,连我自己都是在转瞬即逝的幻想中度过的。也就是说,我怎么来安排这一切,怎么让孩子穿上衣服,让她过几天舒心日子,把我的独生女儿从那寡廉鲜耻的生活中救出来,让她回到家庭的怀抱……以及许多,许多事儿……这样想,情有可原吧,先生。然而,我的好先生(马尔梅拉多夫蓦地哆嗦了一下,抬起头,两眼直视着,看了看拉斯科利尼科夫),然而,就在第二天,在做过这一套美梦之后(也就是在整整五昼夜之前),傍晚,我使了个巧计,像黑夜里的贼一样偷走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箱子钥匙,把我拿回来的薪俸用剩下的钱统统偷了出来,一共多少我也记不清了,好,您瞧瞧我吧,大家都来瞧呀!我离家出走已经五天了,家里人在找我,差事也完了,那套文官制服也押在埃及桥头的一家小酒铺里,用它换了我现在穿的这身衣服了……一切都完了!”
马尔梅拉多夫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将胳膊肘重重地支在桌子上。但是一分钟后他的脸突然变了模样,他以一种做出来的狡猾神态和装出来的厚颜无耻望了望拉斯科利尼科夫,嘿嘿一笑,说:“今天我去找索尼娅了,跟她讨钱买酒喝来着!嘿嘿嘿!”
“她难道给了?”进来的人中有个人在一旁喊道,喊完就放声大笑。
“瞧,这半瓶酒就是用她的钱买的,”马尔梅拉多夫只对拉斯科利尼科夫一个人说着,“她给了我三十戈比,亲手给的,她就剩下这点儿钱了,全拿了出来,我亲眼看见的……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了看我……这种事,不应发生在人间,而应在那儿,在天上……为人悲苦、哭泣,而不是责备,不是责备!可是不责备却使人更痛苦,更痛苦啊!……三十戈比,是的。要知道,她现在也需要钱啊,对不对?您以为怎样呢,亲爱的先生?要知道,她现在必须保持整洁。这种整洁是要花钱的,这是一种特别的整洁,您明白吗?您明白吗?嗯,还得买口红,没有不行;裙子得上浆,还得有漂亮的皮鞋,式样要别致点的,跨水坑的时候可以撩起裙子露出小脚呀。您明白吗,先生,您明白这种整洁是什么意思吗?唉,可是我,她的亲生父亲,却把这三十戈比拿去给自己买醉了!我正在喝!而且已经喝光了!……唉,谁会来可怜像我这样的人呢?是不是?您现在可怜我吗,先生,您可怜不可怜我呢?你说呀,先生,可怜不可怜呀?嘿嘿嘿嘿!”
他本来想要倒酒,但是已经无酒可倒,酒瓶空了。
“为什么要可怜你呢?”店老板又出现在他们身旁,向他喊道。
传来一片笑声,甚至叫骂声。那些听他说话和没有听他说话的人,看着这个丢了官的人的模样,都在笑,都在骂。
“可怜!干吗要可怜我!”马尔梅拉多夫忽地大叫,站起身来,向前伸出一只胳膊,慷慨激昂,仿佛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你说干吗要可怜我?对!没有必要可怜我!应当把我钉死,钉死在十字架上,而不是可怜!钉死他,法官,钉死他,把他钉死以后再可怜他!到时候我自己就会去找你,请你把我钉上十字架,因为我渴望的不是欢乐,而是悲痛和眼泪!……掌柜的,你以为你这瓶酒给了我乐趣吗?我在瓶底寻找的是悲痛,悲痛,寻找的是悲痛和眼泪,我尝到了,也找到了。那个可怜一切人的人,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才会可怜我们,他是我们唯一的主,他才是法官。到那天他就会降临人间[22],问道:‘那个出卖自己,把自己献给狠心的、患痨病的后母,献给他人的年幼的子女的我的女儿在哪里?那个怜悯她那人世的父亲、怜悯那不可救药的醉汉而不畏惧他的兽行的我的女儿在哪里?’他将说:‘来吧!我已经赦免了你一次……赦免了你一次……你许多的罪都赦免了,因为你的爱多。”[23]于是他就会赦免我的索尼娅,会赦免的,我知道他会赦免的……前几天我到她那儿去的时候,我心里就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将审判一切人,赦免一切人,好人和坏人,大智大慧的人和安分守己的人……当他将一切人审判完毕后,就会对我们说:‘你们也过来吧!’他说,‘过来吧,醉汉们,过来吧,软弱的人们,过来吧,不知羞耻的人们!’于是我们便不知羞耻地走上前去,站在他面前。他将说:‘你们都是猪!是具有兽像和受过它印记的人[24];但是,你们也来吧!’于是大智大慧的人和深明大义的人便说道:‘主啊!你为什么要接受这些人呢?’他将说:‘我之所以接受他们,大智大慧的人,我之所以接受他们,深明大义的人,是因为这些人中没有一个认为他们受之无愧……’他说罢便向我们伸出手来,于是我们便俯伏在地……痛哭流涕……一切都明白了!那时候一切都明白了!……大家都明白了……连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连她也明白了……主啊,愿你的天国早日降临。”[25]
他说罢便跌坐在长凳上,衰弱无力,筋疲力尽,谁也不看,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他的一席话产生了某种影响,一时间鸦雀无声,但是很快又响起了原先的笑声和叫骂声:
“谬论!”
“信口开河!”
“还当过官呢!”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先生,咱们走吧,”马尔梅拉多夫抬起头,突然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送我回去,科泽尔公寓,到院子里。该回去啦……该回去看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啦……”
拉斯科利尼科夫早就想走了,他本来就想搀他回去。马尔梅拉多夫尽管谈锋很健,可是他的两条腿却软得多,他紧靠在这年轻人身上。走了二三百步,离家越近,这个醉鬼的神态就越慌乱,越害怕。
“我现在怕的不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他在慌乱中嘟囔道,“也不是怕她揪我的头发。头发算什么!……头发是扯淡!我就说这话!单是揪头发就好啦,我怕的不是这个……我……怕她的眼睛……对……眼睛……还怕她脸上的潮红……还怕,她的呼吸声……你看见过害这种病的人……心情激动时是怎么呼吸的吗?我还怕孩子的哭声……因为,要不是索尼娅养活了他们,那……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知道!我倒不怕挨打……要知道,先生,这样挨打,我非但不觉得疼,而且常常认为是一种享受……因为不挨打我自己心里就不好受。挨打倒好。让她打吧,让她出出气……挨打倒好……瞧,到家了。科泽尔公寓,他是个铜匠,德国人,很有钱……扶我进去吧!”
他俩从院子里进去,上了四楼。楼梯越高就越黑,已经快十一点了,虽然这时节彼得堡并没有真正的黑夜[26],但是楼梯上还是很暗。
楼梯尽头,在最高处,有一扇被油烟熏黑了的小门,门敞开着。一段蜡烛头照亮着一间长约十步的十分贫寒的屋子,站在过道里就能看见全屋。屋里乱七八糟,东西丢得到处都是,特别是孩子们穿的各种破烂衣服。后面的墙角挂着一条满是破洞的床单。床单后面可能放了一张床。至于屋里,一共才有两把椅子和一张十分破旧的包着漆布的长沙发,沙发前放着一张厨房用的旧松木桌,既没有油漆,也没有铺桌布。桌子边上点着一段蜡烛头,烛头插在铁制的烛台上,都快点完了。原来,马尔梅拉多夫家住在一个特别的房间里,而不是住在某房间的一角,但是这房间实际上是个过道。由此往前,是一间间隔开的鸟笼似的小屋,这是阿马利娅·莉佩韦泽的住房,门虚掩着。里面吵吵嚷嚷,十分热闹。发出一阵阵哄笑。看来有人在玩牌和喝茶。有时还从里面飞出一两句不堪入耳的脏话。
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就认出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这是一个奇瘦无比的女人,高挑的身材,长得很苗条,还生着一头非常漂亮的深褐色头发,脸红红的,当真是潮红。她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在那间不大的屋里来来回回地走着,嘴唇干裂,呼吸不匀,时断时续。她的两眼像发热病似的闪着光,但是目光锐利而又呆滞不动,行将熄灭的残烛在她脸上摇曳不定。那张害了肺痨的激动不安的脸,给人一种病态的印象。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她的年龄在三十上下,的确与马尔梅拉多夫不般配……她既没有听见也没有看到有人进来。她仿佛处于一种出神状态,既听不见,也看不见。屋里很闷,但是她没有把窗户打开;楼梯上发出一股臭味,但是对着楼梯的门却没有关上。从里屋,透过那扇没有关严的门,飘出一缕缕抽烟人吐出的烟雾,她不住地咳嗽,可是又不去把门关严。最小的女孩,大概六岁,不知怎么坐在地板上,蜷曲着身子,头靠着沙发,歪在那里睡着了。一个小男孩,大概比她大一岁,站在墙角,浑身发抖,在哭。很可能,他刚挨过揍。最大的女孩大概有九岁,长得高高的、细细的,像根火柴棍,穿着一件瘦瘦的、到处被撕破的衬衫,裸露的肩膀上披着一件小小的呢子大衣。这大概是两年前给她做的,因为这大衣现在还够不到膝盖。她站在墙角里的小弟弟身旁,用自己那只长长的、枯瘦的、像个火柴棍似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她似乎在哄他别哭,在低声跟他说什么,想方设法不让他再抽抽搭搭地哭出声来。与此同时,她睁大着那双大大的深色眼睛,害怕地看着母亲,这双眼睛在她那瘦削而又惊恐的小脸蛋上显得更大了。马尔梅拉多夫没有进屋,在门口就噗的一声跪下,顺手把拉斯科利尼科夫推到前面。那女人看见进来一个陌生人,便心不在焉地在他面前站住,她霎时清醒过来,似乎在想:这人进来有什么事?但是,大概,她立刻以为他是到别的屋子去的,因为他们家本来就是个过道。她这样想了以后,也就不再理会他,走过去想把过道的门关上,可是一看见跪在门口的丈夫,便突然惊叫起来。
“啊!”她狂怒地叫道,“回来了!你这个贼配军!你这个恶棍!……钱呢?你口袋里有什么统统拿出来!衣服也换了!你的衣服呢?钱呢?快说!……”
她说罢就冲上前去搜他的身。马尔梅拉多夫立刻既听话又顺从地把手伸向两边,好让她搜口袋方便些。分文全无。
“钱呢?”她叫道,“啊,主啊,难道给他统统喝光了!要知道,还有十二个卢布留在箱子里啊!……”她蓦地跟发疯似的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拖进屋子。马尔梅拉多夫为了使她少费点劲,乖乖地两膝着地,跟着她爬了进去。
“享受!我不觉得疼,我觉得这是享——受,仁——慈的先——生。”他大声说,因为头发被抓住了而东摇西晃,甚至有一回他的脑门还在地板上磕了一下。睡在地板上的小孩被吵醒了,哭了起来。躲在墙角里的小男孩再也熬不住了,他浑身发抖,大叫一声,惊恐万状地扑到姐姐怀里,几乎跟犯病似的。那个大女孩瞌睡刚醒,像风中的树叶一样发抖。
“喝光了!统统,统统喝光了!”那可怜的女人绝望地叫道,“衣服也换了!他们在挨饿,挨饿啊!(她痛苦万状地指着孩子们)啊,可诅咒的生活啊!而您,您不觉得可耻吗?”她猛地冲向拉斯科利尼科夫,嚷道:“从酒馆里来!你跟他喝酒了?你也跟他喝酒了!滚!”
年轻人一句话没说,急忙走开。这时,里面那扇房门陡地大开,有几个爱看热闹的人从门里探出头来。叼着烟卷和烟斗,头戴小圆帽、嘻嘻笑着的厚颜无耻的脑袋,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可以看到几个人影,有的袒胸露腹地披着睡衣,有的则穿着有伤风化、不成体统的夏季衣衫,有的手里还拿着牌。当马尔梅拉多夫被抓住头发往里拽,他还欢呼,觉得这是享受的时候,他们便乐不可支,开怀大笑。甚至有人开始往屋里挤;最后,听到一声尖声怒喝:这时阿马利娅·莉佩韦泽亲自挤到前面来,想按照她的老规矩办事,第一百次地吓唬这个可怜的女人,骂骂咧咧地命令她明天就搬家,把房子给她腾出来。拉斯科利尼科夫临走时,把手伸进衣袋,扒拉了一下,把在小酒馆用一卢布找零剩下的几枚铜币悄悄地放到窗台上。后来,下楼的时候,他又突然改了主意,想转身回去。
“我这样做也太没意思了,”他想,“现在他们有索尼娅,我自己还需要钱用哩。”但是他想到把钱拿回来已经不可能,即使可能,他也不会再拿回来了,于是便挥了挥手,径自回家去了。“索尼娅不也要买口红吗,”他迈步在大街上的时候,继续想道,而且挖苦地微微一笑,“这种整洁是要花钱的……哼!也许索涅奇卡今天就会破产,因为这同样是冒险啊,就跟捕猎珍奇动物一样……或开采金矿……可见,没有我的钱,他们一大家子明天就会一无所有……索尼娅还真行!话又说回来了,他们居然能挖出这么一口矿井!瞧,他们不是利用上了吗?不是习以为常了吗。哭一哭也就习惯了嘛。一个寡廉鲜耻的人对什么都会习惯的!”
他陷入沉思。
“嗯,倘若我胡扯,想得不对呢?”猛地,他不由得叫道,“倘若人果真并非寡廉鲜耻,我是指一般人,指整个,整个人类,那么说,其余的一切就都是成见喽。只不过是故意吓唬人,而且并无任何障碍,那么,那事就该这么办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