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刘东来为什么要这样“得瑟”,这样努力,这样奋进?因为他现在正做着一个美好的梦。这个梦,是虎子给的。

这虎子和刘东来是一个老爷爷的重孙子,比刘东来小一岁。虎子从一出生,就是有故事的人。因为姓刘,大人们都叫他刘虎子。他长着一头像猪鬃一样粗黑的头发,像小老虎一样壮实,一样活泼,一样可爱。他一生下来,就断了气。他的爸爸就把他放进一个破旧的粪筐里。那粪筐是荊条编的,有一个n字型筐架,是手提或背起来用的。粪娄有点像簸箕。他爸爸常背着它拾粪。拾的粪倒不干净,那筐里还常挂着一些大粪。他爸爸不是把虎子抱进粪筐的。那黑黑的长满皴的大手,像个粪叉子,一捣,虎子就像一摊牛粪一样,滚进粪筐里。他爸爸瞅也不瞅他一眼,一撅屁股,背起筐头,就要去野地里埋。他的娘,向着那个筐头,伸着手,哭着说:别走,你让我再看他一眼啊。他爸爸就退回来,把粪筐放到炕边上了,又把虎子像一摊牛粪一样,用力一抖,就把他抖在炕上了。她的娘,矮小的身子,有一双裹过的很小的脚,那双善良的慈祥的眼睛,总是眯着的。她从炕上坐起来,哭叫着,爬到虎子的身边,抱住虎子的头,泪汪汪地亲着虎子的脸,跪在炕上,面向挂在墙上的活菩萨,磕开了头。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她的头像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磕起来。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虎子的嘴突然动了一下。活过来了,活过来了!他的姐姐大叫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小腿小手能动了,身子也能动了。你说神不神,又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哇哇地哭开了。哭声还震得墙上贴的画纸,哗哗啦啦地响,随后那张画纸,从墙上掉了下来。他娘说:俺给菩萨磕头,真的见到菩萨了。他姐说:菩萨是什么样的?他娘说:像神仙一样美。他姐说:神仙是什么样的?他娘说:傻闺女,俺知道,就是说不出来。俺只是看到,她是从天上飞过来的,身上有一个大大的翅膀,脚下还踩着一块云。他姐说:她是怎么飞到屋里的?他娘说:从窗子进来的。他姐说:窗子关着了,能进来吗?他娘说:是从窗缝里进来的。他姐说:窗缝能进来吗?他娘说:菩萨是神,身子能变大,也能变小,能进来呀。俺真的看到了,她飞到俺儿的身边,亲俺儿的额,摸俺儿的脸,抱着俺儿玩。俺儿一哭,她就腾云驾雾飞走了。闺女,你快看,菩萨还在天上飞呀,俺隔着窗缝就看到了。他姐就大笑。

四五岁,刘东来就离不开虎子了,不光是白天一起玩,晚上也要一起睡到虎子家小东棚子的土炕上。那个小东棚子,是两间房,外间是放柴禾的。乱七八糟的柴草和木头,堆满了半个屋。里间屋有一个小炕,土坯垒的,炕面上铺着一个草席。席上的褥子黑黑的,有一层土,一拍打,这土就会飞得满屋子都是。刘东来和虎子经常睡在这个土炕上。睡前,虎子时常淘气地光着身子,悄悄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在刘东来的头前,叉开两腿,半蹲着身子,圆圆的小屁股撅得高高的。那小屁股上,挂着拉屎时,擦不干净的屎点子,丁零当啷地碰到刘东来的嘴上。再一用力,嘣的一声,放出一个又响又臭的大屁。熏得刘东来捂着鼻子噢噢叫。虎子却钻进被子里,哈哈大笑着,把被子踹起老高。半夜里,他们两个常常一同起来小便,两个小光腚,爬上窗台,像一对没有毛的猴子一样,搂着抱着,脸蛋子挨着脸蛋子,腚蛋子挨着腚蛋子,喘着粗气,哗哗地一阵扫射,然后再手拉着手,跳下窗台,哈哈大笑着,一起撤进被窝里,美美地睡去。

长大后,虎子是比刘东来还爱读书的人。高中毕业,下地干活,刘东来也总和他走在一起。在坑洼不平,满是尘土的小路上,虎子踩着路边的野草,望着蓝蓝的天空,望着天上飞的小鸟,能把《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里的故事,像说评书一样,讲给刘东来听。讲得高兴了,就手舞足蹈,仰脸大笑,放屁赛罗。那一日他和刘东来一起耪地,玉米从土里钻出来,伸展开枝叶,缠住他们的腰身。他们肩并肩,锄头平插土里,锄把握在手里,屁股撅着,一步步,向后退着。犁开的土,在他们眼前翻着花。虎子又给刘东来讲起《水浒》的故事,虎子讲得吐沫星子满天飞。刘东来看他时,吐沫星子又像雨点一样,喷了刘东来一脸。讲着讲着,虎子突然停下来,说:哥,你能一气说出《水浒》一百零八个好汉的名字吗?刘东来说:不能,这么多名字,谁能记得住?虎子说:哥,我说着,你数着。他就把《水浒》中一百零八个好汉的名字一一说出来。最后他竟然一个不少的都说全了。每一个人的绰号,星座全都说出来。刘东来好奇地看着他,说:兄弟呀,你咋这么好的记忆力?虎子就仰脸哈哈大笑。那笑声叫满地的玉米,都弯下了腰,叫树上的小鸟,都向他点头。

虎子还善于交往,有很多的朋友。在他们从小一起住过的小东棚子里,中午和晚上,这些朋友常出现在这个小屋里。他们天天到这个土炕上滚。外村的同学,也有人到这个小黑屋里,找他玩。说是玩,真的没有好玩的,也说不多少话,大部分的时间,就是躺在他的小土炕上,随意地,放松地,伸开腿,伸开手,眼睛盯着房顶的破檩条,似想非想,似睡非睡地躺着。就和在自己家里一样。虎子把每个人都当做亲兄弟,每个人也都把他当作亲兄弟。有人说饿了,他说,去,北屋,我家篮子里,有窝窝头,自己拿。人家就会自己拿。那篮子挂在他家北屋外间屋的房梁上,一伸手就能够到。拿过来,就吃。就跟吃自己家的窝窝头一样。这些人,躺着躺着,高兴了,就搂着抱着,像公鸡压蛋似的压起来。你压会我,我压会你。压着压着就掉泪,掉着掉着泪又笑。

这个年代,很难借到一本书。虎子朋友多,能借到很多书。他第一次借到的是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自己先看了,送给刘东来时,还讲了一遍。他把这个保尔·柯察金的故事,讲得刘东来泪流满面。后来,每次借到书,他都拿给刘东来看,常喘着粗气跑过来:哥,我又借到一本,还没有看,你先看吧。他仰着那张善良的,纯真的,黑黑的脸,伸出那双满是泥土的胳膊,双手捧着书,递到刘东来的怀里来:哥,又借到一本,《红旗谱》,哥,又借到一本,《牛虻》,哥,又借到一本,《西游记》,哥,又借到一本,《青春之歌》,哥,又借到一本,《高玉宝》,哥,又借到一本,《苦菜花》,哥,又借到一本,《野火春风斗古城》,哥,又借到一本,《烈火金钢》,哥,又借到一本,《艳阳天》,哥,又借到一本,《海岛女民兵》,哥,又借到一本,《红楼梦》。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让刘东来这个把“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作为人生坐标的孩子,第一次真正喜欢了方块文字。确切地说,是虎子让刘东来喜欢上了文学。劳动的空闲里,刘东来读书、创作,还写了一个长篇。他趴在家里写,把那个桌子都趴黑了,写的一堆堆的东西,扔得满柜都是。

刘东来把自己写得不成气的东西,拿给虎子,说:你给我抄!虎子的字,写得很好。很小的时候,他就在他们睡觉的土炕上,趴在那个黑黑的小方桌上,练习写毛笔字。他双膝跪在土炕上,顶着那头乌黑的头发,舞动着那双长满皴的,满是泥土的,黑黑的手,写的那些名言、警句、诗词龙飞凤舞,贴满了他们的小屋子,贴满了四面的小土墙。长大了,下地干活,闲下来,虎子也总是蹲在地头上,随手拾起地下的一个小干棒,不停地在地上写,在细土上画。他顶着一头高粱花子的黑发,不停地挪动着腿,眯缝着双眼,盯着地上的土,让那些字从心里流出来,流到手上,流到地上。他写的每一个字都会飞,都会笑,都会说话,引来好多人凑到跟前观看。有人说:哇,真帅。虎子来劲了,屁股一撅一撅地动起来,胳膊一伸一缩地舞起来,小干棒一提一勾地甩开来,甩出的字,像小鸟一样动人。可是虎子叫刘东来写的一堆东西吓住了。他拿着刘东来的稿子,说:哥呀,太多了,我不干。刘东来说:不干不行。抄!虎子说:哥,你想累死俺呀?刘东来说:累不死你,累死也得抄。虎子就老老实实地黑天白日地给他抄了。

虎子抄好的稿子,刘东来不自量力地拿到县文化馆,让文化馆的老师看。那个老师还没有看他写的内容,就夸奖:这字写得太棒了。刘东来说:字是俺兄弟写的。老师说:有点书法家的味道。刘东来说:俺兄弟应该是书法家了。老师看了刘东来写的东西,说:还行。你还是有生活的,好好写下去吧。刘东来说:老师,写东西,太费纸了,俺没有钱买纸。这个老师好大方,给手下的一个小兄弟说:给他拿点纸。那个小兄弟,给了一打。老师的眼睛立起来,批评说:纸又不是你家的,干么这么抠,多给点。小兄弟就实在起来,屁颠颠地跑到库里,拿来一大罗纸,足足的有一领,啪的一声,放在刘东来跟前。刘东来看到图书馆里有很多书,问老师:这书俺能看吗?老师就对图书管理员说:给他一个借书证,这里的书,随便让他看。这个老师可能是馆长吧。那个图书管理员,那么听话,当时就给刘东来办了一个借书证,那证没有照片,只写了刘东来的名字和编号,盖上一个景县文化馆的公章。刘东来抱着那罗纸,拿着那个证,喜得嘴一下子咧到后脑勺上了。

回到家,刘东来向爸爸显摆,把这一摞纸放在柜上,把借书证摆在桌上,仰着脸说:爸爸,这是文化馆的老师给的。爸爸眼睛睁得老大,用一种吃惊的眼神看着他。刘东来说:爸爸,你儿子将来会到县文化馆去上班。爸爸摸了下他的头,说:没有发烧吧,县文化馆的人,是公家人,端的公家的饭碗子,和咱庄稼人相比,人家是天上的神仙,你就是一个庄稼小子的命,别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