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吐了口血,刘东来并没有在意,只是觉得累。疲倦从四肢钻到肉皮里、骨髓里。刹那间,他的肢体,他的骨骼,他的每一块肌肉,都像死了一般。他像一摊烂泥一样坐在地上,又仰脸倒下,觉得腰和腿全像折了一般,他似乎能听到他的腰骨腿骨咔咔断裂的声音。在这咔咔作响的声音里,他感觉到,他的大大小的骨头都成了碎片,成了齑粉。回到工棚,解开上衣,看看膀子勒得又红又肿,红得发紫,就像紫红的冒着水的萝卜,在暗淡的阳光下,透出一片片的紫,一片片的红,还有一些淡绿的颜色。肿得像一个个凸起的小山,高的,矮的,连绵不断。有的地方已经烂了,烂的地方还伸到脖子里,往外冒着黄水。嗓子也干得难受,就像一团火苗呼呼往外蹿。

“开饭了。”外面有人喊。

麻子把饭打来了,又把窝窝头和粥碗放到刘东来的手里说:“你个熊料,就热快吃。”

刘东来的心有点暖,又想到来窑厂的路上,麻子和他换着干粮吃的情景,觉得他还不是那么可恶。

可是刘东来一点也不饿,直想喝水,他把麻子递过来的窝窝头和粥碗接过来,又放下,走进伙房,在墙角这个大水缸里,舀了满满的一大瓢凉水。

麻子说:“你真是个瘪三。有开水。刚刚出了一身透汗,能要了命呀。”麻子打了他一拳,把水瓢夺过去。

刘东来也打了麻子一拳,说:“胡扯。在家里,爷爷从来没有喝过热水。”

麻子踢了他一脚,说:“那是平时。没有听说过吗,一头出了一身汗的驴,一桶凉水喝下去,一个跟头倒在地下,见闫王了。”

刘东来也踢了麻子一脚,说:“爷爷是天生的庄稼小子。你蒙谁呀!”

麻子说:“那你喝。喝死,活该!”麻子把水瓢还给他。

刘东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仰起铁黑的脸,直起驴一样的长脖子,张开起了很多泡的大嘴,又把一大瓢凉水高高地举起来,哗哗啦啦地倒进嘴里。肚子喝得鼓鼓的,灌得满满的,还想再喝,只是喝不下去了。

麻子说:“天生的犟种。哥们服你了。”

回到工棚,刘东来什么也没吃,像只死狗似的躺在铺位上,把身边的一本书放在枕头下,叉开木头一样的腿,伸开直棍子一样的胳膊,闭上死人一样的眼,一句话也不说。这时候,他只希望身边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让他安静地躺在这儿,稳稳当当地,睡个痛快觉,睡他一个昏天黑地,睡他几天几夜,那怕是一直睡死过去,永远不再醒来,也是一种福份,也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满足。

眼睛一闭上,很快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

麻子站在他的面前,高高地挥着鞭子,抽打着他的身体,麻子打了他一个死,又一个死,然后,点着一堆大火,哈哈地笑着,把他扔进大火里。他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烧成了灰。这灰像生了翅膀的精灵,悲歌着,嚎叫着,飞到天上,飞到空中。麻子大叫着:“刘东来,快,快,重新扑到火里去。扑哇,快扑哇。扑进去。再出来,就成凤凰了。扑哇,不要做懦夫!”刘东来突然回过身来,张开有力的翅膀,勇敢地,威武地,不屈地重新扑进大火里。这火烧得更炽更烈,比火葬厂的火炉里的温度,要高上一千倍一万倍。刘东来突然从大火里飞出来了,他的灰真的变成了新的骨,新的肉。他也有了新的躯体,新的灵魂,新的自我。他似乎变成了一对矫健的,雄壮的,向着一个伟大的目标奋进的,勇往直前的凤凰。他昂起凤头,摆起凰尾,飞向空中,高歌着,大叫着:烈火呀,你烧吧!我是中国人,是烧不死的凤凰,是打不烂压不垮的凤凰!!

“起来,干活了!都到窑里出砖!”刘东来正睡得像个死狗似的,麻子又像个叫驴一样大声地喊。

刘东来动了一下身子,呀,浑身上下,每一个骨节,每一块肌肉,都疼得要命。“俺的娘啊!”他痛苦地叫了一声。

刘东来还是爬起来了。他和这些人一起,钻进窑洞里,一摞摞砖,托在手里,抱在怀前,放到车上,再驾起车,带着烤人的热气,吸着满窑飞舞的尘土,向外跑。

麻子大声地叫:“娘拉个蛋的,都注意安全呀!”他喊完,环视一下四周,看了一眼窑洞的顶,脸都白了。

刘东来也看到了,那顶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还裂开一个大缝。有的砖已经掉下来。这是窑洞要坍塌的前兆。刘东来想,完了,弄不好,我们这些人,都会死在这里了。

面对死亡,他们没有恐惧,死神走过来,牵着他们的手,他们还是这样勇敢地向前走。

麻子大叫一声:“不好!都快出去!”他叫喊着,冲到那块最危险的地方,像个巨人一样,大汗淋漓地站在那里,双手顶着就要坍塌下来的土和砖,两脚快要把地下的砖踩碎了,身子高高地挺着,眼睛瞪着。这眼睛就像要流出来的水,就像一只狂叫的野狼的眼睛。

刘东来一个健步穿过去,和麻子一起顶起这块土和砖。

麻子看到人们都跑出去了,突然飞起一脚,把刘东来踢出了窑洞。

刘东来就像一只死鸡一样,摔在了这个洞的外面。

麻子也松开手,就要跑出来。可是他一步也没有迈出,这窑洞的土和砖就带着一声巨响,坍塌下来,砸在麻子的身上。尘土带着血的腥味,形成一道黑烟,又飞向空中。

“快,救人啊!”人们呼叫着去扒这堆土,去扒这些碎砖。

麻子被扒拉出来了,先是露出血淋淋的腿,再露出血肉模糊的身子。最后,露出他的头。这头,是一个血红的肉球,眼睛还睁着。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球,还像狼的眼睛一样亮。

王小芳嚎叫着:“哥啊,俺亲亲的表哥呀!”她趴在麻子的尸体上,紧紧地抱住了这个血球一样的头。

人们全都跪在地下,泪流满面,给麻子磕头,给他们的救命恩人磕头。

这以后的很多日子,整个窑场里,都死一样的寂静,没有说,没有笑,也没有闹。

工棚里,麻子散乱的被褥,还放在这里。上面的油和泥能揭下一层来。人们说:“给他烧了吧。”

刘东来就把麻子的被子抱到野地里,点一把火。火光中,他看到了,麻子从里面飞出来,笑着向他招手,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亮亮地,闪着光。

麻子死了,没有舍己救人的报道,甚至整个窑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名字。刘东来也始终不知道他真实的姓名。窑场也没有承担任何责任,也没有给他的家人任何补偿。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过了些日子,恢复高考后的第二次考试已经确定,时间是:1978年7月20日至22日,和第一次高考相隔半年。消息像风一样传开。

高考前的一个月,刘东来急不可耐,决定回家,准备高考。

刘东来和王小芳告别。

王小芳拉着他的手,说:“兄弟,你走吧,我是会计,离不开,不能单独准备高考。今年我也会去参加高考的。高考的时候,你是住县城,还是当天从家里去?”

刘东来说:“县城没有住的地方,接受上次的教训,从家里直接去吧。”

王小芳说:“那好,到那天,咱们一起走。20日早晨7点以前,我在我们村道口的公路边上等着你。”

刘东来说:“行。“

刘东来推着车子离开工地,回头望了一眼。他看了一眼这个砖窑,好像看到麻子站在这儿,向他大声地叫:扑啊,扑进大火里,你就可以重生了,重生的你,才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你,一个伟大的你!这是野狼一样的叫声。刘东来想到上帝。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块铁,这个麻子就是上帝特意派到自己身边的一个锻钢人,麻子就是要把他打成一块钢,也是挥舞着鞭子,逼他重生的人。上帝的任务完成了,麻子就离开了他。这样想着,刘东来眼里滚出了大滴大滴的泪珠。这泪珠,热热的,流了一脸,又顺着面颊,一滴滴,一道道,流到嘴巴,滚落到地下。

刘东来又回头看了看王小芳。王小芳脉脉含情的眼睛还在瞅着他。

刘东来没有再说一句话,眼睛酸酸的,向远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