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后来,大哥就在河北景县中学读书了。大哥回家的时候,二十几里的路,总是步行,不走大路走小路,不走公路走道沟。那么平的大道他不走,却要走在野地里。大哥走在道沟里,行在小路边,跨过一片片绿油油的田野,看脚下,瞅四方,两只渴望的眼睛,到处搜寻。看到那些嫩嫩的青青菜、绿绿的马茎菜、大叶的吐鲁酸,眼睛就会放光,就会惊喜地跑过去,弯下腰,蹲在地上,撅起屁股,用手里那把小镰刀挖下菜。这菜还有那白根的苦苦菜,就像人们唱的那样:春风吹,苦菜长,河滩荒地是粮仓,苦苦菜,叶叶黄,又当爹来又当娘。大哥一镰挖下去,那嫩白的根,就渗出牛奶似的乳白色的汁液。大哥把挖的菜,放进小口袋。这小口袋,是娘用破衣服的布,给他缝的。小口袋装满了,鼓鼓的,像个小枕头。大哥就一甩手,一挺身,把它放在肩膀上,抬起头,仰起脸,望着蓝蓝的天空,舞动着手里的小镰刀,向家走去。大哥一边走,一边跳,走回家,把菜交给娘。

娘把这些菜拿到小河边去洗。在小河边,娘哼着小曲,把水打进掉了许多磁的破盆里,轻轻地把大哥挖的菜拿出来,一小把一小把地放进盆里,细心地洗。娘洗了叶子,洗了茎,再洗了根。掉在地上的菜叶,娘再捡起来,重新洗好,一起放到洗好的菜里。菜洗净了,娘把择下的烂菜根子,倒进小河里,对着游过来的一群鱼儿说:你们吃吧。那鱼儿就全都围过来,张着嘴,瞪着眼睛,摆着尾巴。娘对着那些鱼儿笑了笑,弯腰端起洗好的菜往家走。娘把那些菜拿到家里,放在案板上,左手摁着菜,右手握着菜刀的把手,细细地切下去,左手指,就像弹钢琴的音乐家那样,随着右手的菜刀,有节奏地跳动着。菜切好了,娘再舞动着菜刀,翻来覆去的剁,哒哒哒,哒哒哒,娘剁菜的声音,像战鼓,像有节奏的音乐,更像在战场上奔跑的马蹄声。一直把菜剁得和烂泥一样,板上的菜形成一个绿色的大饼。娘再放进点玉米面,细细地揉。随着娘的手在面盆里摁下、抬起、左揉、右挤的动作,娘的腰,娘的腿,娘的臀,娘的头,娘的脖子,也有节奏地动起来。菜和面混为一体地揉好了,娘直起身子,擦一把脸上的汗,那长时间弯着,弄得很疼的腰,靠在门上稍微休息了一下,就张开嘴,微闭着眼,脸上挂满了幸福的微笑。然后,娘的眼睛睁开来,浑身又充满了原有的活力。娘再把菜面弄成窝窝头。绿色的带着星星点点的黄的窝窝头,整齐地排着队,像士兵,像神仙,像对未来充满向往的孩子,一行行地摆在面板上。娘再掀开锅盖,添上水,放上篦子,小心地把窝窝头放到锅里的篦子上,盖上锅,在灶膛里点着火,呼呼地拉着风箱,火苗从灶膛里蹿出,舔着灶膛口的上边,烤着娘的脸。娘的脸像火一样红。锅里的热气升腾起来,飞上屋顶。窝窝头的菜香和玉米面的香味,钻进娘的鼻孔。娘深深地呼吸着,展开花一样的笑脸。

大哥回家,刘东来都能听出他在大门外的脚步声。

啪啪啪,啪啪啪,刘东来又听到这熟悉又亲切的脚步声了。大哥跑进院子,突然抱起他,发疯似的亲他的脸。说是亲,实际上大哥的嘴,在刘东来的脸上,就像啃猪蹄似的,让他疼得受不了。他怀疑大哥是疯了,就直个劲地喊:哎呀,哎呀呀!娘,娘,你看大哥!咬死我了哇!大哥也不管他怎么喊,怎么叫,亲够了,胳膊一抡,像扛根木头似的,就把刘东来扛上了他的肩膀,连蹿带蹦地跑到娘屋里,又像扔小狗子似的,把他扔到炕上。刘东来在炕上打个滚,跳起来,扑向娘的怀。大哥站在娘面前,兴奋得满面红光,大声地叫着:娘,娘,我考上大学了!我考上了!!大哥双手捧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递到娘手里。

这正是1963年家乡闹洪水的一年。这个时候三乡五里,很少听说有谁考上大学的。这时全县就景县中学两个高中毕业班,一个县一年也没有几个考上大学的。大哥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从他们这个小乡村,也可以说是从附近许多乡村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

娘真是扬眉吐气啊。娘紧紧地搂着大哥的头,说:俺儿有出息了,有出息了。娘把大哥的头搂得那么紧。娘本来不识字,可是睁大两眼,还是用力瞅着录取通知书上的字。娘是那么认真地瞅着,一字字端详着。好像人间最美好的东西,都在那里面珍藏着,娘一定要从这笔笔画画、勾勾点点中找出来。娘找啊找啊,似乎找到了那个令人神往的仙境,娘笑了,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这时候,娘太激动了,激动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一个劲地说:太好了,太好了。俺儿给爸爸娘争光了,争气了。

娘说着,眼泪扑嘟嘟地掉下来,娘的泪,打湿了大哥的脸。

大哥说:娘这样哭,真好看,儿子到大学里要好好读书,等将来长了大出息,还要看娘这样哭。

娘又笑了。可能娘一生也没有这样笑过吧。

爸爸回来,看到大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走到家里院子的南墙下,倚着那棵枣树,蹲在那堆柴草旁,默默地瞅了半个小时,然后摸着那只小羊的头,站起身子,仰起脸,望着远方,望着高远的天空。爸爸想起比刘东来的大哥还要优秀的二哥,失去了上学的机会,想起这一生走过的曲折的路,想起了抚养孩子长大成人的辛酸与艰难,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筐里涌出。那泪一滴滴,流到他满是皱纹的黑脸上,流到满是尘土的衣服上。

刘东来也高兴起来,逼着大哥,要他骑一次大马。大哥高兴地应着,趴在地下。刘东来骑在大哥的背上,用力地摁着大哥的头,捏着大哥的耳朵,捏左边时,大哥往左拐,捏右边时,大哥往右拐。刘东来还拍打着大哥的屁股,大声地呼叫着。大哥奋力在地下爬着。双手摁着地上的细土,双膝跪着地上的尘埃,摆动着圆圆的屁股,昂着大大的头,甩动着黑黑的头发,瞪着明亮的眼睛,像一只蠕动的大狗熊。大哥爬到小羊的面前。小羊伸长脖子,咩咩地快乐地叫一声。大哥爬到大公鸡面前。大公鸡仰起脸,抖起红冠,唱起了最美的歌。大哥爬到小狗面前。小狗笑着伸出舌头,舔下他的额。大哥在院子爬了两圈,又一挺身子,站起来,把刘东来放到他的脖子上,在院子里一圈圈地疯跑。脚跳起来,再落下来,踩得大地哗哗响。地球在他的脚下,像个火轮一样转起来,在空中悬起来。刘东来紧紧地搂着大哥的头,两腿用力夹紧大哥的脖子,又大声喊叫着。大哥一只手搂着他,一只手高高地举起来,挥舞起来,撕下了空中的一片云彩。刘东来的手也举起来,动起来,撕下了一片蓝天。大哥一直跑得满头大汗,才把刘东来放下来。

大哥考上了大学,这时的大学又是免费的,连吃饭、住宿、书本都是免费的,本来是高兴的事,爸爸却为大哥五元的火车票愁哭了。他先是给他最近的亲哥借,没有借到。就这家借几角,那家借几角,几角几角的,总算凑齐了五元的路费。

几天以后,大哥去上大学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太阳把天空照得通亮,村子的大地、房子、树木,还有小河的水,都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刘东来和爸爸、娘、二哥去送大哥。

走到村后的小河边,大哥长时间地望着爸和娘,望着这条熟悉的小河。这时候没有一丝风,河水柔情似蜜般地流动着,荡起巨大的波浪,带着家乡的亲情,向远方奔流而去。爸爸没有说话,只是在大哥的肩膀上拍了拍,又长时间满怀深情地,瞅着二哥那张黝黑而精瘦的脸。娘对大哥说:到了学校,别忘了给家写个平安信。娘说着,眼睛湿润了。大哥答应着,又对他们摆摆手,上了那个小船,拽着拴在小河两岸的两棵大树上的钢丝,两只手不停地变换着前后的位置,脚下的小船,随着胳膊、身子,有力地摆动着,慢慢向前划行。一个大浪打过来,小船几乎要打翻。大哥的眼睛,盯着脚下的小船,盯着小船下浑浊的暗黄的,已经浮上大堤边缘的,哗哗流动的河水,小心地渡过了这条小河,然后踏着脚下的绿草,向着四五十里以外的东光火车站,一步步走去。大哥走出很远,突然站下来,向着村子,向着他的亲人站着的地方,吹起一阵响亮的笛声。这笛声,高亢,激昂,像小河里奔腾的流水,像大海里涌动的浪花。这笛声,悲壮,忧伤,像告别爹娘、告别家乡、告别亲情的哭声,更像一只小狼离开老狼的凄凉的尖叫。笛声停了,大哥久久地望着脚下的热土,望着家乡的小河,望着他们的村子,望着他们家的小土房子,抹着一把把的热泪,恋恋不舍地离开。大哥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远方,刘东来感觉到大哥的笛声,还在小河边的上空飘着,在他的心中激荡。

刘东来看了二哥一眼。二哥的视线,还紧紧地盯着大哥走去的方向,紧紧地盯着从大哥脚下,走过的那片草地,眼里挂着充满亲情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