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这个华北橡胶厂,刚刚建起来,生意还异常火爆。有一天,虎子去银行取钱,要找一个忠实可靠的人跟着,思来想去,觉得龙哥最可靠,就让他跟着去。

龙哥属龙,是老刘家人,老刘家都是一个老爷爷的子孙。龙哥自小就老实忠厚。长大了,只知道干活。他是做饭的好手,村子里有红白事,人们都会看到这个圆脸、憨厚,扎着白围裙的人,在院子里,在冒着热气的火炉前,添柴烧火,在灶前的菜板前,弯腰低头,舞动菜刀,有节奏地切着菜。抬起头来,他挥一把脸上的汗,在围裙上,抹一把手上的水,把那张憨厚的笑脸,送给站在他面前的每一个人。从青年到壮年,从壮年到老年,村里这样的苦差事,从来没有离开过他。有一天,他做着饭,突然觉得胸中难受,一口血吐在地下,接着就大口大口地吐起来,然后,他一头栽倒在地,倒在还在旺旺地燃烧的火炉前,倒在那堆满锅碗瓢勺的案板下,倒在那一大片鲜红的血液中。坐起来,他还是那样傻笑着。

厂子刚建时,电还没有拉上,又雇了一些外村人干活,他们要在厂子里吃饭。龙哥给他们做饭。第一天没有菜,晚上,他就给大伙熬了一锅汤。人们一看辛辛苦苦干了一天,没有菜吃,就急红了眼,和他吵,和他闹。好几个人把手里的碗敲得当当响,一边敲,还一边呲牙咧嘴,说着风凉话。他憨厚地笑着说:大哥大兄弟们,厂子刚办,好多事情没有准备好,菜也没有来得及买。这是我的错,明天补上,明天我保证让大家吃上一顿香喷喷、舒服服的好饭菜。对不起,今天对不起了呀。其实,他就是一个做饭的,没有菜,本来就不是他的错。他却把责任揽到自己的身上,一边说着,一边虔诚地举起双手,合在一起,弯下腰向大家作揖。有个人意为他就是管事的,噗的一声,把油灯吹灭了,然后一抬手,就把那锅汤掀翻在地。龙哥想:打吧,不打,就太丢人了。黑暗中,他摸到了一根棍子。只要那根棍子抡起来,就能打成一锅粥了。可是他却把棍子扔在了地下,轻轻点上油灯,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做成的,冒着热气,漂着油星,流了一地的一大锅汤,蹲下身子,抱着头,噗嗤噗嗤地掉起眼泪来,还大哥大兄弟地叫着,一声又一声地对不起。

这次龙哥跟着虎子去银行,看到虎子百元一张的票子装了大大的一提包,说:俺的娘啊,这么多呀。虎子问:见过这么多钱吗?龙哥说:没有见过,俺做梦也不敢想。虎子笑了:以后,我会叫你经常见,我要让你见到比这些钱多的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龙哥脸上显出惊讶的神情,连连说:那忒好了,咱贫穷的百姓,就要有好日子了。龙哥说着,竟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唱起来。

这以后,华北橡胶厂的名字,就叫响了。

胶管厂赚到了钱,村里又打了机井。井水从深深的地下抽出来。村民们站在麦田里,玉米地里,豆子地里,看着清凉的泉水,在水沟里流着,在一个个小方块的田地里流着,就像流到心里一样美。干旱的土地,喝上甜美的水,就像抹了一层油,绿油油的庄稼,喜人地往上蹿。村里还买了收割机。这个时候,农村还很少有人用收割机。这个村却是这十里八乡,能用上收割机的第一村。收割机开到生产队的大田里,唱着笑着,欢快地叫着。千百年来,祖祖辈辈一直爬着,在地下收割庄稼的村民,欢呼跳跃,所有的热血都沸腾起来。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的庄稼人们,已经看到了红日即将喷出的那道曙光,看到了未来的那个金灿灿的希望,看到了前面那个美好生活的彼岸。接着,村里又建了一个面粉厂。电动机一响,磨面机一转,粮食从磨的上斗,送进磨面机,雪白的面粉,金黄的豆面,土黄的玉米面,从下面的漏斗里流出来,流进鼓鼓的面袋里,流进村民的心田里。从此,村北那个老碾房,黑天白日不停地吱咛咛的声音没有了,村子里那几个古老的石磨,也再没有转动过。接着,村子里又出现了奇怪的事:

有一天晚上,有人听到,老碾房里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又看到有一道亮光,从老碾房的门里飞出来,向着有石磨的地方飞去,接着,在村南头,出现了两个白胡子老头,一个喊着石碾哥,一个叫着石磨弟。哥哥对弟弟说:咱们在这里住了几千年了,给村里一代又一代的人,出了这么大的力,造了这么多的福,他娘拉个腚的,现在说不要,就不要咱了,实在窝囊。弟弟抱了抱哥哥,说:这些鸟人,真是势力眼,喜新厌旧,有了机械的磨,把咱当鼻腚刮子甩掉了。不走也不行。哥,咱走啊。两个白胡子老头,又哭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这个村子。这事越传越神奇,就成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了。这以后,村里的人就看到那个老石碾不在了,村里的石磨也不在了。从此,结束了这个村子祖祖辈辈轧碾子和推石磨的历史。在人类的历史上存在了几千年的碾子和石磨,从此在这个村子,就这样奇迹般地消失了。

虎子就在心中暗暗画起一个宏伟的蓝图:要在村子里盖起一大片高楼,让村子里所有人都住进自己的新房,住进自己的大楼,让自己的乡村像大城市一样,有绿地,有花园,有公园,有图书馆,有歌舞厅,有专门的游泳池,有属于自己的洗澡间,让村民都有自己的汽车,让村民吃穿住,一切的一切,都是最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