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了,刘东来骑着大水管的自行车,走出了龙华铁厂,飞向县城,参加体检。车子骑得飞快。刚刚下过雨,土路上还有很多积水,车轮溅起的水花和泥点,飞到车子上,飞到他的后背上,全然不知。快乐就像一团火,从心底里暖暖地流出来,在脸上展现出花一般的笑容。

这年的大中专是一起招生的,体检也是一起进行的。来到县医院,刘东来见到了参加体检的学生,堆满了县医院的院子,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坐在医院平房前的台阶上,有的相互拉着手,有的相互拥抱着,亲切地说着话。有的在大院里跑着跳着。男的女的都打扮的像新郎新娘一样阔。一个个满面春风,口笑颜开。得意的脸,就像一朵朵盛开的花。整个县医院的大院,就像一个大花园。这些花,在阳光下,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在清清的小风中摇曳着,小蜜蜂、小蝴蝶、小蜻蜓扑棱着翅膀,在花的头上飞。大喇叭里传出带着激情的,昂扬的,向上的,奋进的歌。这歌,又像大海里汹涌的,滚滚的波涛,把一张张得意的脸,送上了空中那个奇异的,最美的风景的顶端。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快活,最得意,最值得骄傲的一天吧。是啊,这个年代,能考上大学、中专的人,在庄稼人的眼里都是一样的神奇。这个年代,大学、中专七八个村子一年也考不出一个人。这些从贫穷的农村里走出的孩子,考上中专,考上大学,毕业后,就是铁饭碗,拿着比农民的收入高几十倍,甚至是上百倍的工资,走上神圣的岗位,去创造一个个人生的传奇,怎么会不如此欢欣鼓舞,怎么会不如此骄傲和自豪啊。

可是体检完,刘东来才知道,他的高考总分不是他估计的那么高。只能上个一般的大学或中专。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觉得很难受。

回到铁厂,王小芳看他情绪不高,说:“你一直想回到教育。如果觉得报的学校不满意,不想去,现在是个机会。凭着自己的高考成绩,找找县文教局,说不定能调回学校。”

这个晚上,刘东来躺在九个人的职工宿舍里,在如雷的鼾声中,夜不能寐,起身半坐,打开手电,找来纸张,垫上书本,放置腿上,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给景县文教局局长写了一封信。他说:“亲爱的局长,我叫刘东来,1977年衡水师范毕业,是社来社去的那届毕业生,毕业一年半后,分配在龙华铁厂上班。三次参加高考,前两次都以失败而告终,今年我又参加了第三次高考,大学上线了。按我的分数,虽然没有重点大学上,但不管一般大学,还是中专,肯定能走。我不知道,这第三次的高考,算不算再一次的失败。念天地之悠悠,前无古人,后无来人,我怆然而涕下。师范毕业分在铁厂,这可能是从古至今,在中国乃至世界,从来没有过的吧,从前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吧。今天我却有了这样伟大的人生传奇。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重返教育,调回学校。如果不能,我就只有踏进大学或中专的大门了。因为我的人生,被逼到了这儿,再也没有别的路……”

又过了些日子,铁厂的大喇叭里大声地叫着:锻工车间的刘东来,到办公室来一趟。有你的两个通知!有你的两个通知!他放下大锤,跑进办公室,真的看到两个通知书。一个是让他到县招办填写报考志愿的通知。一个是让他到县文教局报到重新回学校任教的通知。这真比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高兴。

可是,刚刚接到这两个通知,小妹就来了。

她流着一脸的汗,一身的尘土和高粱花子,还有一身的泥点子,一看到刘东来,小妹就哭了。

刘东来说:“妹妹,你哭个啥呀?”

小妹说:“小哥啊,一大早,娘就喊我起来了,叫我来找你。你说这是多么远呀,我也不认的呀,也不知道是怎么骑来的,都是大高粱地,不认的,就问。走一段,问一问。也不知道问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弯路。在那深深的高粱地的小路上,看不到一个人,也不知道吓哭了多少回。路上还有这么多的水和泥,难走死了。快到了,才摸着公路。小哥,这上班的地方,离家太远了。哥啊,爸爸娘听说你的分数不高,担心你走不了,才让我来的。爸爸娘说了,考不上大学也没有啥子,你要在这里好好工作呀!”

刘东来打铁的,黑黑的,脏脏的手,给小妹擦着泪,说:“都是小哥不好。是小哥没有给妹妹争气,没有给爸爸娘争气。妹妹,别哭了。”

可是妹妹哭得更伤心了。竟然抽抽囔囔地哭出声来了。

刘东来说:“妹妹,你让爸爸娘放心,哥不会没有学上。我不想在这里上班了,考不上好的大学,还有一般大学上,考不上一般大学,还有中专上。回去后,你告诉爸爸娘,就算上中专,也和大学一样,会有一份很好的工作的。现在大学、中专,一切费用都是国家管的,连吃饭也花不着家里的一分钱,不会给家里增加负担。毕业后都是国家包分配,也不用再担心。以前的中专哥算白上了。可是今年的高考确实难。我们那个年代的学生真的不能和老高三比,也不能和恢复高考后的三届在校生比。想想,哥原来在公社中学读高中的同一届的学生,几个班那么多的同学,哥是唯一通过高考拼出来的。哥那届在衡水上中专,毕业后一年半才分配的,那么多的学生,又有几个通过高考拼出来的?哥能凭着自己的本事,不管考上一般大学,还是中专,也不算给爸爸娘丢脸呀!另外有一个好消息,县里已经通知我回学校任教了。妹妹,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刘东来说着,用脏脏的袖子,再一次给小妹擦了擦泪。

小妹说:“小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刘东来说:“是真的。”

小妹不但不哭了,反而笑了。她说:“我现在就回家。”

刘东来说:“我打盆水,你洗洗脸,一会我再打点饭,你吃了再走。”

小妹说:“小哥,我得赶紧回去呀。早点把这消息告诉爸爸娘。你有一般大学或中专上,和上重点一样呀。再说,你又可以回学校任教了。爸爸娘一定会高兴。来的时候,爸爸娘还担心你没有学上,只能留在厂子里。”

小妹在刘东来的眼里,始终就是一个孩子,这会儿他突然发现小妹长大了。他说:“小妹,哥不在家,家里的事,你多操心。二哥和咱分家了,别让二哥老操心。”

小妹说:“小哥,你放心,我会管好这个家。”

刘东来说:“咱娘的病刚好,你更要多上心。”

小妹说:“小哥,我会的。你放心。”

刘东来说:“小妹,哥在外面,不能管爸爸娘,你要管好。”

小妹说:“小哥,会的。你就管好你的事就行。你不管是上大学、中专,还是重新分配到学校,爸爸娘都高兴,也就是心疼爸爸娘,向爸爸娘尽孝哇。”

刘东来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说:“小妹,一会儿,我还要到县文教局。你走吧,路上要小心。”

小妹说:“小哥,我走了。”

刘东来说:“好,你走吧。”

小妹转过身去,又看一眼她亲爱的小哥。

刘东来才想起,小妹还没有顾得喝上一口水,没有吃上一口东西,从兜里掏出几元钱,追上小妹,说:“你拿着钱,在街上买一点水,买一点吃的东西,喝了吃了,再走哇。”

小妹说:“小哥,我不要钱。咱省下这钱吧。我回到家再喝水,吃饭呀。你抓紧到县城吧,别晚了呀。”小妹说着,把钱塞进刘东来的手里,就蹬上自行车,奔向通往家乡的那条土路。

小妹的身影走向远方,很快消失在绿绿的,一望无际的,深深的高粱地里。刘东来眼窝的泪水,汪汪着涌出来,一滴滴,滚进脚下的泥土里。

刘东来抹了一把眼里的泪,直奔县城。还是上次参加体检一样,刚刚下过雨,道路泥泞。他在路上摔了几个跟头,还弄了一身一脸的泥。他突然想到小妹,这么难走的路,又这么远,小妹没有喝一口水,没有吃一口饭,又回去了,又觉得一阵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