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招生办公室一个响亮的声音响起来:这两年,上了线,能填志愿的,都能走的。刚刚恢复高考后的大中专毕业生,国家像对待宝贝一样对待你们,大学中专都一样,都是一样的分配工作。但你们填志愿时,还是要慎重些。别出现意外。
现在的刘东来已经没有慎重了,他就要回到学校了,不怕填写的志愿有什么意外。可这个时候,瞅着这张志愿表,刘东来突然想到了虎子做过的一个奇怪的梦:
1972年,虎子给生产队开柴油机。虎子弯下身子,一手摁油门,一手转摇把,哗啦啦的几圈,柴油机就咕咚咚地响了,冒出一串串的黑烟,脚下的大地都震得一颤颤的。那天晚上,刘东来和村里的姑娘和小伙都带着一腿的泥,站在泥水里浇地。虎子却悠闲地躺在柴油机的旁边,望着天上的星星,望着天上的月亮,倾听着柴油机哗哗的响声,倾听着从机井里抽出的流水声。躺着躺着,他竟然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刘东来走过去,拿了一棵草,塞进他的鼻子里。他啊铁一下,醒了,说:“哥,干嘛呀,俺正在做梦。”刘东来问:“啥梦?”他说:“俺梦到,俺睡在家里暖暖的土炕上,手里有一个奇怪的东西,一摁,能看到柴油机,能看到柴油机旁绿绿的庄稼,一摁,柴油机关了,再一摁,柴油机开了。”刘东来不知道他的梦就是后来的遥控,抓起一把草盖在他的脸上,说:“你再接着做梦吧。”说着,刘东来踩着水和泥,扑哧扑哧地跑向田地里,在月光下,扒开一个个的垄沟,挡下一个个畦口。一锨锨的稀泥,在他的脚下滑过,哗哗的流水,在他的脚下流过。凉凉的秋风吹过来,刘东来赤着脚,挽着裤腿,站在水里泥里,看着在柴油机下继续做梦的虎子兄弟,想起,他们一起拉大车,虎子架着车辕,和他们在田野的小路上奔跑;想起虎子和他去挖大河,推着小车在海河工地上奔跑;想起虎子和他一起下地收割庄稼,一脸汗水的样子;想起夜晚虎子和他去生产队的地里看秋,一起睡在玉米秸上,地当床,天当被,露宿在野地里的日子。再想着,虎子做的这个奇怪的梦,笑得有点肚子疼。
现在,刘东来又想起,他和虎子一起卖小鸡,接送棉花,跑实心胎,跑胶管,建厂子,想起虎子的死,他哭了:亲爱的兄弟啊,哥相信这个遥控的时代一定会到来的,哥要是能考上清华大学的计算机专业就好了,就能帮俺兄弟实现这个梦了。可是哥太无能了。
刘东来又呆呆地坐了一个小时,握住钢笔的右手,颤抖抖地在报考志愿一栏里,竟然示威似的,填上了:清华大学计算机专业。
填完最后一个字,刘东来又瞅了一眼,这黑色的“清华大学计算机。”几个字,好像渐渐地变成了红色,像是一摊鲜红的血,这血向四周扩散着,越来越大,很快就把整个志愿表染红了。刘东来知道,这血,是从他的心里流进去的,是他的心血把它染红的。他知道,自己应该付出的,都付出了,应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当好一个教师,走好现在的路吧。
刘东来抬起头来,看到墙上有一幅画。这画是生长在悬崖绝壁的缝隙中的一棵大树:小鸟把它的种子扔在了悬崖绝壁的缝隙中,上苍孕育了它的生命。它的根植于石壁中,枝叶从石缝里钻出。在逆境中成长的生命,竟然能迸发出奇迹:它的根像牛腰一样粗,一半植于石缝里,一半露在绝壁的半空中,它就这样成为一棵参天大树,奇迹般傲立于群山峻岭中,狂风吹不倒,暴雨冲不垮,山摇它不怕,地动无所惧,迎风雪,斗酷暑,永远挺着它不屈服的脊梁。刘东来想:娘说的,有骨气的娘的儿子,应该就像这棵树吧。他站起身来,把志愿表庄重地交给招生办公室的同志,缓缓地走出招办室,站在大门口,望着高高矗立的景州塔,望着头顶上直射的太阳,大滴的泪水,还是忍不住地,再一次从眼帘里涌出来。
他抹了一把眼里的泪,挺起身,走出县文教局,向龙华铁厂奔去。
可能是不太愿离开王小芳,他没有及时到学校报到。万没有想到,等了些日子,铁厂办公室的大喇叭又响了:“锻工车间的刘东来,你到办公室来一趟,锻工车间的刘东来,你到办公室来一趟!有你的清华大学计算机专业录取通知书!”
这太奇怪了。后来才知道,原来县招生办公室公布分数时,把他的分数写错了,他示威性的“清华大学计算机”志愿竟然神奇地起了作用。刘东来突然想起那天去衡水,领师范毕业证,摔倒在路上,那个抢王小芳钱包的人,跪在地下喊“好人好运”,那一车的人都跟着喊“好人好运”的场景,眼睛湿润了。
现在,刘东来能上清华了,那重新分配到学校的调令也成了废纸。
刘东来就要离开厂子了,铁厂办公室的大喇叭又响了:“锻工车间的刘东来,你到办公室来一趟,锻工车间的刘东来,你到办公室来一趟。”
刘东来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急忙往办公室跑。
一进办公室,这个小姑娘说:“走前,你要把工作服留下。”
刘东来说:“已经坏了。”
她说:“坏了,也要留下。”
刘东来就把打铁时,烫了一个大洞的裤子和满是油泥的上衣,叠得整整齐齐的,摸了一遍又一遍,还看着这身蓝色的,厚厚的帆布工作服,掉了几滴泪,随后就迈着缓缓的步子,像抱着一个可爱的,就要送人的婴儿一样,走到了办公室,交给了这个小姑娘。
然后他就去找王小芳,要和她告个别。
王小芳已经站在他的跟前了。她说:“东来,你和师傅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了,这是人生中一段很重要的时光。照个相,留个纪念吧。”王小芳和他不是一个车间,但她却要热心地组织一次照相。
刘东来说:“师傅们都很忙,哪有那个闲功夫和咱照相呀。”
王小芳说:“你不用管。我组织。”
刘东来说:“不用组织了。你意为我是谁呀?”
王小芳说:“你是你,你是刘东来。”
刘东来说:“咱在这个厂子,就像一只在地下爬来爬去的蚂蚁。没有人会看到咱。其实人生,本来就是一只蚂蚁,总是不停地在地上爬来爬去,为了生活,为了一个目标,不停地抗争,不停地忙碌,不停地奋斗。你看,这些蚂蚁们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他们自己认为的是最壮丽的事业,但他们从来都不会想,要在这个地球上,留下一点自己的影子,留下一点自己的足迹。”
王小芳说:“别瞎说了,相还是要照的。”
刘东来说:“那好吧。照相的钱我出。”
王小芳说:“这个你也不用管,照相的钱自然是我出。”
这天,王小芳跑车间跑宿舍,一个人一个人去通知。把他们全都约到照相馆。照相的时候,她给照相的师傅说:“师傅,在相片上写上几个字:一九七九年欢送亲爱的工友刘东来同志离开龙华铁厂留影。”
照完相,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太阳亮亮地照到铁厂门前黑黑的土墙上,刘东来就要离开铁厂。车间的师傅和同一宿舍的师傅,没有一个人来送他。只有这个小芳姐。她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刘东来的屁股后面,盯着他车后油渍、乌黑、臭气熏人的被褥,瞅着他车前叮叮当当的碗筷、脸盆,送他出了龙华铁厂的大门。
站在这个大门前,刘东来停下车子,站了一会儿。
刘东来是1978年12月23日,来到这个铁厂的。望着他在这里生活了几个月的铁厂,望着铁厂上空冒出的浓烟,他又清晰地听到,他们锻工车间,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听到他们的职工宿舍里,几位师傅的喧闹声。在这里,他和车间的师傅们,一起流过汗,流过血,献出了一生中非常宝贵的时光,得到了师傅们那种特殊的关爱,也尝到了人间的辛酸和屈辱。
刘东来再看一眼,还在铁厂的大门前站着,送他的王小芳:她穿着一身油腻的,和他上班时一样,蓝色的帆布工作服,眼神里饱含了压抑和无耐,也充满了龙虎一样的自信。刘东来再一次想起他被录取清华大学的侥幸:如果不是王小芳出主意,他不会写信给局长,借机要求返回教育,如果他没有拿到返回教育的调令,按他知道的分数,他会报一个中专或较低的大学,绝对不敢拿自己的命运开玩笑,绝对不敢示威性的报清华。就算后来知道招办给他的分数是错误的,上一个中专或普通的大学,也已经成为事实,无法改变。这样想来,王小芳就像神灵一样在保佑着他。
刘东来把车子靠在大门上,走到王小芳的跟前。王小芳这双动情的美丽的眼睛,也在看着他。刘东来的眼睛和她对视着。这一刻,他觉得她是那样美,就像上帝派来的仙女。他伸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小芳姐,等着我,清华大学毕业后,我要娶你呀!”
王小芳笑了,她也把他抱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