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私白
  • 黜人
  • 4768字
  • 2024-08-08 22:45:49

随着身体的成长,教室、课桌、书包都等比例地放大;然而血亲、老师、乃至外面的世界却相应缩小了。倘若仅仅是放大缩小,倒也能接受;然而实际上,许多此前从未接触的事物却一股脑儿地涌入我的脑袋里,好像不守规矩的乘客偏偏等到发车时才匆匆地自远处赶来。

小学到初中这段时间,倘若说有什么值得纪念的事情,我会讲是北京奥运会和天宫一号的全国直播授课。但那些事情离我太远了,我根本感觉不到它们对我造成的影响;如是想来,家里满当当的书柜,倒成为区别我曾经和往后人生的分水岭。可惜待在学校的日子逐渐增多,书柜蒙灰,风景无外乎遍布蔷薇的网栅、斑驳的砖砌、青苔恣肆的墙壁,尤其单调。好在我成绩优秀,始终保持着年级第二的位置(只是乡下学校的水平),给我的日常生活带来了许多趣味——这是不争的事实,学校总是把成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对于成绩优等生亦‘唯命是从’。然而更重要的是,我逐渐意识到同别人的区别,毋论在肉体还是心智层面,有关孤独的概念初露端倪;当然,那赤条条的男性裸体亦与日俱增地清晰起来,我将其视为思春期的正常现象。

我和梅津黛在那个雨季相识。说起来在小学的时候,我和梅津黛也算是两年的同班同学;然而因为分班的缘故,彼此也从各自的视野中消失。如果她不先来找我,我想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发生什么联系,更别提往后种种。她长得很漂亮,应该算是公认的美人,富有江南气的大家闺秀。平日相处起来十分随和,亲近的朋友数不胜数。就是这样毋论相貌还是人品都无可挑剔的女孩兀自主动找上我,坦白讲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虽然这么说,但我和梅津黛间切实存在着不小的隔膜。不是说感情交流得不顺畅,而是那种藏在海面下的礁石浅滩——一不小心船就会搁浅,我和梅津黛就如这般谨慎。我不知道她作何感想,偶尔同她相觑,我也能感觉到她在我的眼睛里寻觅那东西。她自然是无从寻找,因为我藏了起来,抱着仿佛捉迷藏的孩童渴望又不愿被发现那般的心情。我时常独自咀嚼,如古玩般攥在手里欣赏着;每咀嚼一次,咽喉便不自觉地颤抖。梅津黛多半以为是我太腼腆,便在某日主动牵起了我的手。我自然是欣喜若狂的,但更多却是一种忐忑:我身体与心里的一部分被夺走了。仿佛漫步在沙滩处,俯首寻觅着走过的脚印,被来往的潮水所埋没、被风吹去;是耕耘许久的果园里唐突地出现了几亩菜地:我不知道那片菜地究竟会泛滥成什么模样。

人总会对无法掌控的东西产生偏执的情感,我想毋论是在梅津黛身上、还是我的身上,或多或少都存在这样的感情,否则我和她大概早就在某次幽会以后不欢而散了。我从她狐狸般媚态而狡黠的瞳眸掘出异域的神秘感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征服欲,在荒芜的旷野里屏息凝神;一旦确定了猎物,便会不择手段地追逐捕获,直到将其血肉啃食殆尽。梅津黛是一个聪明的人,尽管她并非很懂得如何讨异性欢心,但至少谙熟如何在朋友面前展现自己的魅力与幽默,哪怕就像是被刻意包装得精美的玫瑰。

梅津黛的家离我这很远,但她不止一次说过很想去看看我家的书柜。“就像是那些专家教授一样,果然学识渊博的人家里都有书柜。”

“哪里,我那书柜里装的都是一些小说,说学到了什么,也算学到了什么;但其实事后回忆起来,有些情节忘记了,有些毫不相干的情节甚至串联在一起,搞混了。”

“比如?”她歪着脖颈。

“我以前就把《格列弗游记》和《鲁滨孙漂流记》搞混了,鲁滨孙漂流到小人国,多好笑。”

“哈哈,”她依然牵着我的手,“有没有什么日本小说,我喜欢看渡边淳一的。”

“你是说《失乐园》吗,我家有,虽然我没读过。”我挠了挠后颈。

“下次带我去你家看看嘛。”

“到时候看家里人同不同意咯。”我搪塞过去。

那天起,梅津黛似乎寻找到足以穿透那隔膜的契机;而我亦沉缅在其中,津津有味地讲起书中的情节。慢慢从浓春淡酽至深秋浅绿,成绩倒是不跌反升(我和她都是),她使我萌发暌违许久的诧异:我和她身高相近、都喜欢在课上画画、对竞技类的体育比赛一窍不通、甚至相互读对方的作文都能瞬间理解其中的想法和思考,在我印象里她绝对是我的红颜知己。自从对异性有了些朦胧的感觉以来,我未试想过会有女生能够理解我的想法,更甚是和我想法相近。我总感觉莫名其妙:就好像婴儿刚出生就会哭、马儿刚出生就会跑一样;也许刚出生不会哭的婴儿会死掉、刚出生不会跑的马儿会被抛弃掉,相识但不相知的我和梅津黛会早早分开,形同陌路吧。

但实际上,吸引我的不仅是我们的相知,还有一种肉体上的契合,这点我察觉到了。她的姿态很纤细,穿得较为保守,但却像是断臂维纳斯般引人浮想联翩。初三某日,我同她共同去行政楼打印习题,途径塘间的甬道,枯颓的杉枝落落穆穆便涌入回青珐琅质地的烟波,泊出袅袅的雾气。梅津黛将头发撩向颈后,下颚处的痣便由此为我收入眼底。那种不自觉的冲动似乎别有用意般将我向她推去——即便为时过早、时机不对,但我仍然亲吻了她。我似乎能感觉到她的眼睑处析出些温暖的液体,那是我无从知晓的并非喜悦也并非悲伤的泪水;而她紧紧抓住我背后的衣角,紧得甚至能感觉到拖拽所造成的褶皱,那力量似乎要将我拉向深渊。我的身体仿佛失重了,只能将她拥入怀中,宛如溺水者紧紧抓住岸边的绳索般;而她的舌抵住了我的齿,闭着眼,我们都尽量不去思考任何事情。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契合,就像是榫卯结构般扣在一块:她也有我想要的东西,那种东西未曾出现在我此前的人生里,我这样想。

“我怕被人看见,下次做这种事的时候能不能提前说一声。”

“嗯。”我点点头,望着她红晕泛滥的脸。似乎由于惊吓的关系,她眼睛里的征服欲淡了些许。

自此,我们的交往多了些生涩的别扭,即便依然很融洽。我说是我做得太激进,冒犯了梅津黛对我的遐想;她安慰道我就是我,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然而我们之间先前维系好的天秤被那个吻横冲直撞得七零八落,简单说就是把握不好度:我和梅津黛都清楚此时有一个电梯横亘在我们面前。走进电梯,可以去往更高的楼层,那里有不敢想象的事物;我们也可以选择按兵不动,就此相安无事;但唯独不能下楼。更为折磨的是,不管哪种选择,我们都将处于备受煎熬的危机状态,用热锅上的蚂蚁来形容再贴切不过;我想和梅津黛的情感就像座地基打浅了的大厦,愈是盖上去,愈是摇摇欲坠——恐怕坍塌是迟早的事情,或许梅津黛也意识到了。

在外人看来我和梅津黛不如从前那样亲密了。我试着用笔描述如是境地,但却不尽人意:那是一种纸面的惨状,看似微不足道,但只有我清楚,那往往指向某种力透纸背的悲哀。那东西再次于我面前徘徊,我试着回忆梅津黛的触感,试图冷静下来,然而适得其反,我越发焦躁不安;沿着桥散步,却发现岸边的水塘中漂浮着蜂蚁的尸骸,沉湎这蜜般的汪洋里、死在执迷不悟的温柔乡中。我想走进电梯与否,是迟早的事情;毋论如何,我都应该告诉梅津黛此时此刻的想法。

“我倒没什么啦,”梅津黛支支吾吾道,“我也知道那总归是迟早的事。”

“迟早的事?”我重复着她的话。

“对啊,其实对我们两个来说,‘那个’就是迟早的事吧。我们以后会结婚,要生小孩,我看我生几个都不在话下;最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很开心,不是吗。”

我尝试着以如今的思维去解读这段话,由衷感到惭愧的是,我已经活得没什么人样了。所谓迟早的事,分为‘迟的事’和‘早的事’,这两件事都不是什么好事。年龄就是潮水,时间就是月球,而我是漂泊其中的落叶。那潮水总受月球的引力,恰如其分地将我推向合适地方,完成每个人生阶段应当完成的事情。但太迟了会遗憾终生,太早了就会殚精竭虑、惴惴不安;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就像等车与上车补票,总是能到达目的地的。

我又吻了她。这次我试着轻柔地感觉她的唾液,我想我们毋庸置疑是坐上了那趟电梯了。她不再紧拽着我的衣角,反而摩挲着我的衣服,似乎在描摹我肉体的轮廓;而我能感觉到她脸颊上的氤氲,似乎有什么正在沸腾,直抵天际般。我已经窥探到了她专门为我而精心布置的花园,目睹了腼腆而瓣缘未央的荷叶稍稍含苞,将所谓蜂蚁的尸骸咀嚼、打碎、吞咽、消化,至仲夏的某个拂晓滋蔓着那名为爱的蕊房;为此,络绎落花浸染着涟漪的哀愁,漂白以献身自我,萃取单纯的水色。那纯粹似水的爱恋在我的人生中刻下碑文: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正在远去,如不加以珍惜,只会追悔莫及;其中最可悲的,是她在你心里面目全非。

梅津黛走上公交车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甚至一句再见也没有留下,她静静地注视我,我注视着她。昏暗的车灯在灯红酒绿的霓虹灯里渐渐销声匿迹了。我能感到未来正如同一列高铁般向我冲过来,路径上的所有障碍都被它撞开了。我的大脑不用去操心什么语文、数学、英语的试题——至少不必为做选择而苦恼终日,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件事情。

我们相约在周六。

“我和我爸妈说去朋友家里看书,他们没有起疑心,”电话那头,梅津黛小心翼翼地说着,“你那边呢?”

“爸爸妈妈上班去了,奶奶也去拜天主了,到下午五点不会有人回来。”

“嗯。”她答得很清晰。

一开门,我和梅津黛便拥吻起来,也不确认门到底关没关;很快两人便倒在沙发上,她先是枕着我的肩膀,我能感受到她胸腹有规律的呼吸。我试着调整姿势,让她坐到边上,才堪堪不让性欲冲昏了脑袋。梅津黛支起了腰,将手搭载我的腹部;我微微轻抚起来,似乎能摸到她的脊椎。她很瘦,但恰当的丰腴,我试着掀开棕褐的灯芯绒衬衫,那若隐若现的沟壑实在让我这个思春期少年好奇不已。经过一系列亲昵但笨拙的肢体接触,我们都羞得脸红,我看着她,她亦不排斥我用目光做笔刷、沾着‘性欲’染料直言不讳,沿着胴体此起彼伏。此刻,一种出于对‘教养’的羞惭、自卑和思春期独具的骄傲、自信相互糅杂着,我们仿佛进行着‘阿波罗登月’似的伟大旅程般势不可挡。

“你还好吗?”见梅津黛气喘吁吁,我关切地问道。

“嗯,好的不能再好。”她歪着头,露出脖颈处的痣来。

很快我们便投入到第二场硬仗中去。她将那棕褐色的衬衫褪去,丢在了一旁的矮脚凳上。我看到她蓝色的内衣以及饱满的手臂肌肉(不是那种健硕的,而是健康、恰到好处的肌肉),我甚至能想象她赤条条的模样。梅津黛示意着我也脱掉上身的T恤,我有条不紊地站了起身,努力保持最后的理智将上衣和裤子褪去,我想她也能想象到我赤条条的模样,会是什么样呢?思绪间偶然淌过那男性裸体的形象,我燥热的身体似乎也在某一瞬间爆开:我能感觉到我的一部分死掉了,细胞散落各处。梅津黛也深呼吸着,平复了心情,才躺入我的怀里;大概不想压迫我的胸腔,她侧着脸,我能清楚感觉到她的腹部在用力。我揉着她的后脑勺,她终于自然地将所有重量压在我的胸膛。

“心跳得好快。”她嚅嗫着。

“嗯。”

我想我根本答不出来什么,‘那个’念头已占领我的脑髓。我的一部分已经死掉,或者归属于她了;她的眼睛里满是如饥似渴的贪婪,我全然支不开身。一方面,我感受到天国般的喜悦;另一方面,我却如同一只落入陷阱里的绵羊般手足无措。我们心照不宣地并未继续下去:我们嗅着彼此身上的气味,她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搂着我的身体,仿佛稍一放松我便永远离开了那般;我未再动弹,也僵硬地将手置于她的腰间。我想我们彼此都在确认,确认着这稍纵即逝的刹那相互拥有着彼此;让自己信服对方是值得‘那样做’的人;又或者用肉体的触觉来肯定两人心理上的亲密无间。然而我退缩,也许梅津黛也察觉到了,在我心间那道深不见底、难以填补的缝隙。就这样,两人拥抱着度过了三小时。

“今天没有读到《失乐园》呢。”梅津黛扣着纽扣,开玩笑般对我说。

“我现在就去拿。”

“不用了,阿寺,”她的声音很轻柔,依旧是狐狸般的媚态,“我下次再过来看吧。”

‘下次’这样暧昧不清的语言着实让我苦恼了好一阵子。那段时间我总时常愧悔自己的无动于衷,所幸那个‘下次’似乎并不遥远,但它却让我深感内疚:我的一部分的确被啃食殆尽,肉体上似镌刻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物;那东西也掺了杂质。梅津黛挽起我的臂膀,两人较为无忧无虑地在街市上晃荡,影子亦为那霓虹映衬得斑斓,仿若媾和出千万个形象,随着沿街的电缆传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