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暮回首

张岳的震惊,其实不足为奇。

毕竟在一般人眼里,寿终百年才是常理。

人活七十古来稀。

像李长生这样,历史上每一件大事都能看到他,快两百年还活蹦乱跳的,不是好食人心的妖怪,就是得道的神仙。

当然,学堂李先生这一款也很别致。

人老心不老,游戏人间,凡事尽皆由心,虽居皇城,却不敬皇权。

如此人物,显然不是高深二字能简单概括的。

但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张岳觉得对方神,一个劲儿把人妖魔化,许青山却不甚在意,只当他是个随性,不讲究的老顽童。

“神仙?”

“不是活得久就叫神仙,仙人,仙人,仙后面不还有个人。”

“你也别看李先生,你信不信不消十年,你家少爷我也能挣个仙号,名震天下,让你长长见识?”

一边说,许青山一边出掌。

那掌心不断流动的,赫然是一团正在加速旋转的白色气旋。

这下张岳愣住了。

他看着许青山,瞳孔瞪得老大,嘴上还结结巴巴,说起话来磕磕绊绊。

“世子,你不是说...”

“不是说什么,三天内才能用出来?”

似乎是知道张岳在想什么,许青山抬手一推。

气旋逐渐扩大,覆盖长街一角。

吸力作用下,地上新覆盖的积雪立刻化作风暴,环绕着两人不断盘旋,随后又‘嘭’的一下散落四方。

“把底都露出去可不明智。”

“好比李长生,你除了知道,他是现在的天下第一,对于他的手段,底牌又知道多少,你知道他师承何人吗?”

张岳顿时摇了摇头。

他在心中叹息,两眼一抹黑的同时,也不免发出感慨,只感觉这些心眼多的人,一个比一个可怕。

因为你都不知道,他们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还好自己不用动脑。

想到这里,张岳看向许青山,露出一丝清澈的笑容。

许青山却忍不住伸手扶额。

老爹带的人怎么都好,办事也很尽心,就是直来直去这一点,也不知道他们两块蜂蜜煤加一起,为什么都没办法撬开这实心砖。

“行了,别管李长生了。”

“我们要是还不走,待会儿府里那帮人说不定就出来了。”

催促一声,许青山快步向前。

而在他后方,张岳也提气纵身,追着跟了过去。

今年的雪,比前些年都大。

那刺骨的寒风呼啸着,仿佛钢针往皮肤和血肉里扎,没一会儿就能让人四肢麻木,瑟瑟发抖。

这种情况下,两人也不想在外边晃荡。

他们以真气御寒,默不作声,快速前进,顶着一伞的积雪和冷意,好不容易才回到镇宁伯府。

只是,还不等张岳扣门。

紧闭的府门,忽然自动就开了。

两排浸满了油的火把燃起,底下是一群满脸肃然的护院,一起转头,投来目光,这阵仗大得吓人。

“怎么了?”

“我出去也不是一两回,前些天也不见你们急眼...”

“世子,伯爷他...”

许青山本来还想再调侃两句,冷不防却见到,一个蓄须的中年身影走出,眼眶通红,眼睛布满血丝。

对方说的话更是犹如当头一棒。

浪荡半天,要是临了,连老爹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许青山面色一变。

他一个箭步,丢下纸伞,一个晃身就到了对方面前。

“怎么回事?”

“按我调的方子治,应该还能坚持半年。”

“你们做了什么,怎么可能现在就...”

许青山不由分说,一把揪住管家的衣领,将他扯得一个趔趄,弯腰低头,直到发现后者涨红了脸,不断捶胸,才将他松开。

“咳,咳...”

管家剧烈地咳嗽,一边咳嗽,一边解释。

“今天伯爷,喝了酒。”

“酒?”许青山眯起眼睛。

“我不是说过,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他是谁,要是让我在院里看到一滴酒,我就唯他是问吗?”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往伯府带酒?”

“我给的。”

就在许青山火冒三丈,真气鼓荡,几乎要伤人性命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有些虚弱。

可是许青山却不管这些。

他只是红着眼,无声无息融入风中,半息就来到了院门前,看着坐着轮椅,鬓发皆白的身影,直接探手抓去。

一息,两息...

无论许青山还是许沧,都好像成了雕像。

好一会儿。

许青山那苦涩,无力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像是砂纸打磨镔铁时一样粗糙。

“爹知道,贪这一杯酒的后果吗?”

“大概...能感觉到。”

许沧的嘴唇干裂,面容苍白,身上还裹着厚厚的裘被。

可即便如此。

即便许沧身上盖得严实,屋内也点了炭盆。

他却依旧觉得,自己像不着寸缕,赤身站在雪地里一样,手脚冰凉,整个人也控制不住发抖。

这显然是内里亏空的表现。

乍一看人还活着,其实就剩下一层壳。

什么精气神,活头统统没有,哪怕什么时候两腿一蹬,直接暴毙,也不稀奇。

但许沧依然不后悔。

他的形容枯槁,双目却炯炯有神,像是两缕豆大的灯火,能够照到人心深处,带着一丝暖意。

“山儿,你说的续命之法,我听到了。”

“即便是诏狱死囚,即便他们罪大恶极,可我注定要死,既然横竖都是要死,再苟活这半年,又有何意义?”

“怎么会没意义?”

见许沧面目晦暗,泛着死灰之气,许青山小手颤抖。

“每多上一日,我便能多陪您一日。”

“还是说,今日来的人,重要到一定要喝这杯酒?”

“是。”许沧的声音,听不出一丝动摇。

他看着孝顺的儿子,欣慰的同时,也压下喉头的痒意,开口解释了起来。

“你知道我不会用这种手段的。”

“你只选死囚,只选那些罪大恶极之辈,便是为了有朝一日我知道真相时,能够心安。”

“可是你该明白,我知道真相时,就会直接放弃。”

“而为了不让你为难...咳,咳...”

似乎再压不下喉咙的异样,许沧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直到许青山上前,一边抚背,一边将道经练出的神力输入,他才稍微好受一点。

结果,许沧才拭去嘴角的血渍,就又一把抓住了许青山。

“不要怪叶羽。”

“他不知道始末,是我主动找的他。”

“我死之后,有他照拂,你在天启也能更顺畅些。”

“接下来,你正式开始服丧时,可以跟他一起习武。”

跟叶羽习武?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许青山转头看向许沧。

他的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一个逍遥天境,怎么做自己的老师?

自己虽然有所隐瞒,显露的只有金刚凡境的修为。

可实际上,自己的武学感悟堪比剑仙。

叶羽一个普通的逍遥天境,有没有到大逍遥还难说。

这样的实力怎么给自己当老师?

想到这里,许青山眉头紧锁。

可还不等他拒绝,许沧却又仰起头,露出似怀念,似追忆的目光。

“当年,我们是同一批从军的。”

“如今时移世易,他封了侯,我封了伯,虽然关系也还在,到底是有点不一样了。”

“这样看,以阿羽大逍遥的修为,足以给你领路。”

“我知道你天赋不错,可一山还有...”

“...一山高...”

说着,许沧忽然有点乏困,眼皮子越来越重。

倦意自起,恍如天崩。

那一点清明被瞬间吞噬。

然后他就感觉,许青山变得越来越模糊。

一时间,整个院落变得喧嚣。

无数人影焦急地来回奔走,惊呼声此起彼伏。

倒是许沧,他只感觉周围吵闹。

如山呼海啸的睡意,直接将他淹没。

就这样。

直到双眼只剩下一条缝,他能看到的,便只有无数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