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劳淑珍

劳淑珍,丹麦人。翻译家、诗人。1975生于丹麦奥胡斯。毕业于奥胡斯大学比较文学系(主修中国当代诗歌)。译作有余华的《兄弟》《第七天》《许三观卖血记》《现实一种》,残雪的《苍老的浮云》(合译),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似水柔情》,孙频的《无极之痛》《万兽之夜》,于坚的《0档案》《拒绝隐喻》,等等。也经常翻译中国当代诗歌。曾获“磨铁诗歌奖·2020年度汉语十佳诗人”。

授奖词

又见劳淑珍。

2021年度,劳淑珍延续着她的疯狂。以《柏油路尽头》《我真爱我妈,她是最纯粹的诗》《流产》三首诗入选“汉语先锋·2021年度最佳汉语诗歌100首”。

而她在这一年度写下的有竞争力的诗远远不止三首,一度曾有二十首诗通过了初选。是所有诗人中入选诗作最多的。

从2020年到2021年,劳淑珍是表现最令人震惊的诗人。她几乎每天都在写诗,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写,用各种各样的身体姿态写,她几乎在把生活中的一切和内心中的一切全部转化为诗。她从心灵的泉眼往外喷诗,她从肥沃的身体往外长诗,不管好坏,不顾一切地写诗。

她是身体美学的最杰出代表,她的诗歌是身体的交响乐,是身体的奇观。她用身体撞击着世界,撞出巨大的轰鸣声。她的诗歌时而宁静而美好,端坐如淑女;时而疼痛而忧伤,如被针尖穿刺;时而暴跳而嘶吼,如同母狮在奔跑;时而冷静而讥诮,如同一把匕首……她与世界,与事物建立起了最丰富而深刻的身体关系。

我们在劳淑珍的诗歌中,既能看到精确客观的意象描述能力,又能看到跳跃流淌的叙述能力,还能看到穿透力很强的抒情能力,她用最自由的方式写诗,没有什么能限制诗歌在她身体上生长与繁殖。

写,写,写,生长,生长,生长,呼喊,呼喊,呼喊,如同野草,如同藤蔓,如同饥渴的旅人,生命在蔓延,充满着渴望,诗的渴望,就是生命的渴望,生命的意志,就是诗的意志!

劳淑珍是一位具备强力的诗的意志的诗人。为此,我们评选劳淑珍女士为“磨铁诗歌奖·2021年度汉语十佳诗人”。这是她继上一届后蝉联这一荣誉。

磨铁读诗会

沈浩波执笔

劳淑珍受奖词

诗是什么?

让我,一个只能吞吐汉语的外国人,跟得上一群用大半生考虑并写出诗歌的中国人,试图真诚地感谢你们的关心,似乎让我紧张得变成个哑巴。怎么感谢你们让一个来自“童话的国家”的“纯净欧洲人”在你们那边的“诗歌帝国”出头变成一个“地下先锋诗人”?我甚至坦白地说,我已经写了一篇受奖词,再读却觉得过分甜蜜了,不适合“我”这个外来的“硬邦邦下半身女诗人”。于是在旁边的白纸上写了更牛的题目:“像狼一样吼叫的母狗”,“冲下阴道时嚓嚓地在墙壁上写诗”,“两次拧转了脖子的女性公鸡”,等等,这样想给自己打气,却没用。只不过变成重复的话。

还是回到原本的题目:诗是什么?如果这次也甜蜜得让你们呕吐,请原谅我。

诗人后乞最近问我读到磨铁十佳的授奖词有什么感觉。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感到无奈。我感到无力而渺小,也感到非常感激。这些年完全疯狂了,不仅仅因为我们共同的世界有了巨大的变化,对于我来说也发生了出乎意料的变化。我不仅仅变成一个诗人,也逃避了自己的母语,让我的诗在汉语里扎根。而现在我可以断定去年获磨铁最佳诗歌奖的我,还不完全能算是一个诗人。我当时努力写诗,同时努力不写诗。我想让自己出现,同时愤怒地撕破了什么自我。而正在这个过程中,有人把我拉出来宣布我是一个诗人,于是我一方面乖乖地去当个诗人,却同时继续撕掉一切可以算是诗的事。为什么要这样做?肯定有很多原因,我也曾经在不同的地方给了不同的答案。这里只想说,也是和我的工作有关。我是文学翻译家,我需要理解汉语的语言能力,需要看清汉语怎么表现现实、自我、世界。诗在这方面是一个能摸到语言本身的写作方式,写诗让你更好地了解一种语言。而在这个过程中,我就狠狠地依靠了一个诗人,不时向他投句子再看他有什么反应,从他的反应得到结论。我在汉语里算是半盲目的,我只能摸索,没法完全知道我在做什么,只好看他人的表情再去分析我在那边怎么浮现。于是,可以说我把他人当作是外面的固定点,而自己却变得不固定。这样我的自我不再是固定而稳定地用于证明我本人,我变成材料,用于投进语言玩。只是,别忘了,在外面站了一个人,可以说他是一面墙,他把我的句子反弹了。我可以变得不稳定,因为他是固定了。他从外面告诉我什么是诗,哪里有身体感,于是我从里面努力炸毁那个从外面被确定的“诗”以及“我”。这样写给了我不少快乐和自由。但如果这样理解,也应该说这个“劳淑珍”本来是一个合作。“劳淑珍”当时不是一个人编造的角色,她在过程中有一个具体的里面和一个具体的外面,而在里面和外面之间出现了那个被跨越的线。

那么,诗是什么?诗可以是一个不定不常的内心向固定的外面之墙投句子和句子的反弹和回音。诗可以是一种从里面努力炸毁“诗”以及“自我”的失败尝试。

再说几句话,关于你们的诗坛。我知道这些话对你们来说听起来可能很奇怪。你们会觉得,我是过分浪漫的或不了解你们的国家,而你们大概也对了。但是,我在这里想说,你们那边对诗歌的重视、你们那边一直努力为诗歌而干活儿的人,你们那边的敏感而活泼的诗歌环境……这是我在丹麦从来没有看到的。我知道你们的国家比我的国家大得多,这也许是一个原因,你们在新世纪也拥有了新的发表方式,在网络上分享和发表。这样做也大概影响了你们的诗歌,它们似乎差不多会在同一时刻被写出并分享了(有这种感觉),这样诗不再仅仅是一个诗人的孤独声音被放进一本书,它变成很多嗓子同时说出话,这样此刻凸出来变成颤抖而多元的一刹那,让今天最小的单位——此刻——在一种众体的话语里活跃起来。

这当然是理想化的话,也肯定是因为我本来是个浪漫的母狗,但无论如何,这个风景依然让我非常感动。那么诗是什么?诗也可以是这么一个美丽的、有活力的时刻。而我能作为这个活跃时刻的诗写的一个小部分,让我非常荣幸。

谢谢你们这样来合作,让诗歌丰富地多元地待在此刻。谢谢磨铁读诗会的人这么努力推荐诗,这么努力维护一个健康的诗歌环境。我觉得,这是值得赞许的成就。

劳淑珍——2021年度作品展

《柏油路尽头》

当年去中国。不认识几个字。一切很陌生。很有土气。

是好多年前。骑自行车。太阳真炎热。柏油路漆黑。

柏油路的尽头,金黄玉米田出现。周围很安静。也没有人。

就在我脚边,一片粪坑。被放在柏油路尽头。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粪坑。周围很安静。没有人。太阳炎热。

柏油路漆黑。玉米金黄。粪坑发出唯一的动静。在温暖深褐色的粪便里

成千上万的小虫子快乐地奔腾。

《我真爱我妈,她是最纯粹的诗》

经常是这样,妈的诗力强得可怕

她正在奔驰过的火车里,所以给我打电话

她说呀,说呀,说说说呀

说到那个可恶的男人怎么操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

很可恶啊,这样干、操、日一个年轻的女人,我妈呀

她生气了,我说妈,礼貌一些,好吧,然后我们笑了

她又说日、说干、说操

说脏猪,说老公羊

我说妈呀,礼貌一些好不好,不要那么骂人

她说以色列不帮助巴勒斯坦人

说丹麦最近怎么把叙利亚难民赶走

AstraZenica如何如何

我们那么同意,那么

觉得这世界不公平、可恶

我们说到那位喜欢舔女人的耳朵的市长

我说如果有男人舔我的耳朵舔十秒钟

我肯定会移开头呢

然后她说她经常舔我爸

她咬定十秒钟不算长时间,她宣布自己用

爸的胡楂儿把舌头磨清

我们互相大笑,我的妈呀,那么活泼

然后她沉默了,说

眼睛越来越坏

她看不见,这让她难过

甚至,昨天

她弯了腰捡起了

一束阳光

我哇了一声,说:妈

那可真是最美丽的动作

她回答说:这很可能

对你来说是一个很美丽的动作

而我却觉得

是很可怕,怎么

突然分不清一片纸和一束光?

阳光是拾不起来的,女儿

《流产》

梦见医生就像摘下

什么苹果,什么桃子,什么蘑菇

什么花蕾,掏出我的胎儿

于是我像什么母猪或者树木静静站着,身体发冷

可真正的流产是另一回事

我坐在马桶上

死掉而变形的小血滴子

拧紧我身体

最后啪嗒一声

掉进马桶往下沉

(犹如我此刻骑自行车快速奔驰

下山,突然失控狠狠摔倒,滑过柏油路

身体的皮肤全被割去了

于是我变成血红的坠落嘶喊)

之后是那个护士问我

你不怕吗?一个人在马桶里流产?

对,我不怕

之后是那个医生哈哈大笑说

放心啊,尽管我找不到你的血脉

我保证它们居然还在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就那么一直大笑,直到我昏迷过去

之后他们清除了体内的爆炸苹果

之后我就待在我脑子里,从远处听见了身体的古怪哭泣

之后就这样,流产

就像血红的坠落嘶喊

《来自同一个子宫》

他当然知道了

因为我出生之前

在子宫的壁上留了笔迹

而我刚刚走了,他就搬进

我在壁上写了:别相信他们的话

而他像个快乐的尾巴

游来游去,直到他也

被冲下那漫长的排水管

掉进水沟

尖叫度过生命

又如片羽绒

回归于鸟

《身体》

走进树林,抬头看你的

创痕身体,被割掉的树枝,和树皮后的结疤

你随着时间的变化生长,歪歪扭扭镇静站着

我被你赤裸而老实的身体,踏实的灵魂

感动了,脱衣服让你

看这个也随着时间变形了的身体,它

徒劳的生长,它的伤疤,疙瘩,腰上的肿块

我渴望以身体看身体

我抚摩你粗老的厚皮

我抚摩你厚皮的灵魂

(灵魂吗?灵魂?)

向世界接触(接触吗?)

你无法把生活的价值

兑换成硬币

你扎根

愉快被凝成皱纹

(愉快吗?愉快?)

你用伸出的手指

开叶,而我

敢用它们

开诗?

《天啊,问》

而如果只爱你的

身体,怎么办?

有责任爱

整个你?

如果我爱的部分

越来越小,如果

只爱你的下半身

的一个睾丸

的一根毛

也就足够了吗?

《那么,舔舐我的灵魂》

那么,舔舐我的灵魂

舔吧,舔舔舔

舔得灵魂开始融化,继续舔

看我灵魂变成体液,继续

舔舐、吸吮,吸溜、吸进它

把我身体倒过来啊,让最后一滴灵魂

流进你的粗野喉咙,尽快,尽力,尽量,尽兴喝进我

把我身体全吸空了,来来来

我没关系,我没啥了,

我就让我这个身体

容纳茫荡荡的空洞

又从血肉酿出新

的一个漂泊灵魂

这个新的也就立刻

向你挤眼挥挥手

俯下虚体,举步旋转,哈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