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盛兴

盛兴,1978年生,山东莱芜人,曾获“磨铁诗歌奖·2018年度诗人大奖”“磨铁诗歌奖·2019年度汉语十佳诗人”,著有诗集《安眠药》《我还没有》。

授奖词

诗人盛兴以《娘炮》《想起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忧伤的蚂蚱小提琴》三首诗入选“汉语先锋·2021年度最佳汉语诗歌100首”,其中,《忧伤的蚂蚱小提琴》有望成为其又一名作。

盛兴能杀进最佳诗歌100首的诗远不止三首,另外还有三首备选诗我们在选编时也都不忍割弃。尤其是《老爱人》,令人印象极为深刻。如果说《忧伤的蚂蚱小提琴》写出了一种“美”的意境,《老爱人》则写出了一种恶狠狠的“丑”。考虑到这首诗的价值问题,我们最终没有选入。

真实可以形成美,也可以形成丑。诗人的内心并无美丑,只有真实,美和丑都只是读者在面对诗人的真实时形成的内心体验。这正是盛兴诗歌的特点,用对事物入骨三分的真实呈现,形成对读者的撞击和唤醒,逼使读者产生各种强烈的感官体验。

盛兴通过其苦行僧式的写作训练,逐渐建立起一种稳定的美学范式。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他舍弃了风格和个性,舍弃了短暂地为某一首诗而燃烧的写作热情,他把自己的风格和个性内化成了一套完整的美学,他为自己所建立的美学而不断重复地劳作。

如同雕塑工人手握刻刀和凿具,于盛兴而言,诗性的呈现渐渐变成了一种肌肉记忆,遵从于其美学的律令。他正在成为一个整体意义上的诗人,一个高度稳定的、站立在自我创建的美学高地上的诗人,他也必将陷入更深的孤独。为此,我们评选盛兴先生为“磨铁诗歌奖·2021年度汉语十佳诗人”。这是盛兴继2018年、2019年后,第三次成为年度十佳诗人。

磨铁读诗会

沈浩波执笔

盛兴受奖词

沈浩波在授奖词中指出,“舍弃了短暂地为某一首诗而燃烧的写作热情,他把自己的风格和个性内化成了一套完整的美学”,是的,这套完整的美学就是“真实是一个最小的语言单位”。我不愿意将其视为是一项诗学观念,更愿视为一套“生活本质”,唯有我们眼前真实的生活才能完全地显现这一本质。整整两年的时间,我都在苦苦地探索这个“最小的语言单位”,从着迷到疯魔,再到成为一块内心的压舱石,获得了暂时的安宁。那是一种数学家式的孜孜以求,演算演练,推翻求证,有机会我会把这个最小语言单位内部的疾风骤雨、惊心动魄,绝美的颗粒度和数字化演示给大家。

这几年,我逐步意识到,关于诗歌的“身体性”,就是能切实解决诗人的现实问题和生活问题。由语言到身体就是诗人人生一次艰难的破冰之旅,如果你能真正地用身体把语言这带血之冰焐热了,它们必然会融尽在你的灵魂里。可惜的是,语言目前并没有完全融尽于我的灵魂里,我仍然在承受着那份割裂与分离,我诗歌中体现出来的身体性依然是一种未抵达式的或者灵魂出壳式的,诗歌依然无法解决它本来应该可以解决的全部生活问题,但我并不着急。

2023年,45岁,我着手建立一套人生的自我警醒机制,当傲慢、油腻、懒散、世故、自闭这些状况到来时,我希望能够自我报警。年轻时代的那些关于诗歌的问题,我希望它们继续存在,并不断刷新,也不要有人来回答,成熟是早晚的事情,你只需竭力保持稚嫩。

2023.1.1

盛兴——2021年度作品展

《忧伤的蚂蚱小提琴》

十六岁与第一个女友分手

我跑到镇子北边的山上

躺在树荫里

一只蚂蚱爬到我的手背上

我把它捏起来

送进嘴里吃了

留下一根带锯齿的大腿

我拿它在胳膊上锯着

一道一道白色的锯痕

《娘炮》

一家人在饭桌上讨论

教育部的“防止男性少年变‘娘炮’”

石头问

“你们觉得我娘炮吗?”

大家同时回答

“当然不”

石头说“不,我有点娘炮

但还不至于全部都是

这一点

你们没我自己知道”

石头又问“你们觉得咱家有娘炮吗?”

大家又回答“当然没有”

石头又说“不,我早就觉得我爸是个娘炮

只不过他现在老了

几乎看不太出来”

《想起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

因为尝试过六十七种姿势

爱不可谓不技艺精湛 殚精竭虑

因为流过两次产

爱不可谓不生死攸关 生灵涂炭

因为爱她的原因是

“她爱我”

爱不可谓不水乳交融 电光石火

因为不再爱我的原因是

“我不再爱她”

爱不可谓不两手空空 长梦无痕

《老爱人》

年龄最大的一个爱人

他从不知道

皱纹舔起来

竟是如此粗粝

如此美味

他也不知道

皱纹才是

一个老女人的G点

当你的舌头滑过

这些雉鸡的秃尾巴

或者牛奶皮子

她就会

忘情

战栗

像在病床上一样

痛苦地呻吟

《在父亲面前我常常迷失我自己》

上完坟从林地里出来

来到树下的汽车旁

爹打开车后座的门

坐进去

我也随之打开另一侧车后座的门

坐进去

这样我们父子就坐在了一起

我爹侧头看了我一会儿

那个像八大山人画的鸟一样的眼神

令我发毛

我爹说

“那么谁来开车呢?”

《早晨一个妇人在包子铺团团转》

她带走一笼素包

又转回身来

扯了一个塑料袋

依次装上咸菜 辣椒面 醋

走到门口

又转回身来

坐到我前面的位置

把塑料袋里的包子

及咸菜 辣椒面 醋全部吃掉

然后她站起身来

走到门口

忽然又转回身来

带上一笼肉包

扯了一个塑料袋

依次装上咸菜 醋 辣椒面

出门而去

消失不见

《楼下小院》

从阳台上我看到

楼下待拆平房的院里

那个女人在给他的瘫老公洗澡

在一个大铁盆里

男人垂着头

坐在那里

任由女人摆布

洗完之后

女人从背后把他抱出来

他的腿又白又长

软绵绵地

从盆里升起来

去年的时候我也曾

看到过这样的场景

前年则没有

前年我只看到过那只大铁盆

在冬天

盛着满满一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