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最后的七绝

最后的七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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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记当年,挎剑出塞,一夜风卷黄沙,漫天飞舞。沙粒入嘴,他嚼嚼,吐了,昂首高吟:“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一首七绝,横空出世,石破天惊。有这首诗在,他行走于塞外大漠的背影,便是大唐边塞诗坛的一道孤绝风景。

此刻,湘西江畔,烟波浩渺。登上木船,船身晃动,他步履踉跄,手却仍握紧了剑柄,如当年般坚定。他将逆流北上,逆着南逃的人潮,直赴安史之乱的烽火战场。

大漠粗犷,眼前却是涓涓细流。岸边姑娘们轻唱着他的《采莲曲》:“荷叶罗裙一色裁……”歌声婉转,却留不住他北去的心。此刻,青春的热血重新流入他年老的血管,当年战场的厮杀与呐喊,如雷霆般回荡在他脑海。面对水天一色,他手抚胸膛,那里温暖着的,是刚刚写就的七绝。

我是王昌龄,我来了。

2

城楼上,炉鼎火光摇曳,映得闾丘晓的脸忽明忽暗。此刻,王昌龄躺倒在他的臂弯中,一动不动。

“王江宁啊王江宁,”闾丘晓低语,“你这一生,终究是太过执着了。”

城楼下,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城内,逃难者的哭喊与咒骂交织成一片,如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这座孤城。

闾丘晓臂腕上的王昌龄,身子轻如鸿毛,却又重若千钧。他清晰地记得王昌龄临终前的模样——一步一喘,登上城楼,声音沙哑却坚定:“闾丘将军,老夫此来,不为求生,只为求死。”

闾丘晓震惊。他望着眼前这位名动天下的诗人。他已不是当年的王昌龄了,满脸皱纹,满头白发。但他仍然斜挎长剑,长袖飘飘,丝毫不减当年的豪气。

“王江宁,你这是何苦?安禄山的叛军日日南下,逼近城池。你不随众人南逃,却偏要逆流北上,卷入这乱世之中。回到你那偏隅小镇,做你那小小的龙标尉,不好吗?”

王昌龄未答,只从怀中掏出一页诗稿,递予闾丘晓:“我的话,在诗中。”

闾丘晓接过诗稿,低头看去。火光中,字迹苍劲有力。他猛地抬头,凝视王昌龄。那一刻,王昌龄眼中的光芒,比夕阳还要耀眼。

“将军,这首七绝,便交予你了。”

闾丘晓手悬空中,诗稿在风中抖动,簌簌发响。

王昌龄抱掌于胸:“闾丘将军,打开北门,卷旗出征,解城北他城之围,御敌南下之势,将军之功大亦。老夫愿随将军而战,虽死沙场,亦无悔矣。”

闾丘晓的手僵硬在空中,动弹不得,手中诗稿磅礴灌顶,更有王昌龄气势咄咄逼人,几乎将他摧垮。他突然恼羞成怒,心升无名之火。“功大亦?你少高抬我!战死沙场?王江宁,你为寻回当年的豪情,可以死前再写一首传世七绝,但你不能拿我的城池冒险,不能毁了我的一生!他城不能自保,与我何干?我城北之门,绝不为你而开!”

他将诗稿伸向炉鼎,火焰熊熊。“你老了,王江宁。这里不是你当年的边塞,也不是你的青春。你找不回来的!”话音一落,他分开僵硬的手指,诗稿落入火中。

王昌龄的身躯如枯枝般向后倒去,无声无息。闾丘晓却似听到一声巨响,慌忙上前搀扶。王昌龄的身子瘦骨嶙峋,顺着他的目光,闾丘晓看到炉鼎上空一缕青烟……

火光中,诗稿化为灰烬。闾丘晓知道,这世上除了他,再无人知晓那首七绝究竟写了什么,那悲壮,那苍劲,那雄浑,那激昂,没人知道。他浑身突然一阵颤栗,心中涌起无尽的恐惧。

城楼下,马蹄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闾丘晓起身,走到城墙边。远处的天空,一片血红。他再次浑身颤栗。

3

一年后。

黄昏,闾丘晓又开始身体发抖,自从王昌龄在残阳中走后,每到黄昏时刻,他都会恐惧,那首七绝虽然已经化为灰烬,但二十八个字,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在日落中击打他的心,他想忘都忘不掉。此刻,他像那天在城楼一样,浑身颤栗。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他从颤栗中直起身子,手扶城墙,转头去望。

一队骑兵簇拥一位将领而至。

“闾丘晓畏敌不出,救援不力,斩立决。”将领宣旨完毕,长刀高举,寒光凛冽。

刀光一闪。与此同时,远处传来高喊:“刀下留人!七绝,七绝,王昌龄的七绝!”

闾丘晓脖颈血流如注,视线模糊,天旋地转。在最后的意识里,他仍然能分辨出远处的声音越来越近,“王昌龄的七绝!王昌龄的七绝……”,他仰望天空,似乎苍天也在向他呼喊着,“王昌龄的七绝——”,他试图努力发出声音,却气若游丝。最后,他的手无力地指向城墙。

马蹄声戛然而止,“来晚了……”朝廷派来的快马一声叹息,马蹄踏处,尘烟飞扬。

尘烟中,王昌龄吟诵着他最后的七绝,仗剑北行,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天际。终于,自从烧掉七绝后,城楼上的颤栗和恐惧,一直跟随着的王昌龄的脚步声,一直缠绕着的炉鼎上七绝诗稿的抖动,所有的一切,随着这最后的幻影,烟消云散,闾丘晓闭上了眼睛。

4

岁月沧桑,一位年轻的诗人踏着王昌龄北上的足迹,寻访那被时光尘封的往事。他心中萦绕着王昌龄的传说,感慨史载只寥寥数语:“王昌龄以刀火之际归乡里,为刺史闾丘晓所忌而杀。”

他驻足城楼下,仰望那曾经见证王昌龄生命最后时刻的城楼,仿佛看见他倒下,倒下后仍在低吟着他的七绝。

他抚摸着城墙,每一块砖石都仿佛在诉说着过去的故事。他的指尖触到一块松动的城砖,他俯身拾起几粒小石子与沙砾,塞入砖缝,稳定住它。

他取出笔墨,在城墙上挥毫写下:“斯人已去,诗魂还在。”墨迹如水流淌,随即转身离去。

一阵风掠过,卷起地上的尘土,犹似当年马蹄踏处尘烟飞扬,那一刻,闾丘晓在垂死之际,他的手无力指向的,正是年轻诗人刚刚稳住的那块墙砖。

谁也不知道墙砖之后是什么,或许,王昌龄最后的七绝真的存在,就刻写在这块墙砖的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