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医生也信“命”?!

王兴
(北京大学肿瘤学博士,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胸外科副主任医师)

医生信命吗?

真的信。

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医生,不一定有什么宗教信仰,但大多是信“命”的。这并不是封建迷信,例如值班的时候不吃芒果(忙)吃苹果(平安),虽然很多时候我们确实愿意这样做。医生信的“命”,本质上是概率。因为现代医学是一门建立在概率上的、不确定的科学。

一个医生从初出茅庐到能够独当一面,不是看他能做多少手术,处理过怎样复杂的情况并且化险为夷,而是看他的胆子。刚开始做手术的时候,我没有什么是不敢做的,冲劲很足,但十年后的今天,我怂了很多。这种怂,不是单纯地放弃挑战,而是认清概率。

假设一个风险出现的概率是千分之一,你十年最少治疗1000个病人,这种风险就从小概率事件,变成一个大概率事故。

近几年肺癌领域比较流行免疫治疗,因为一些惠民政策,大多数免疫药物都从最开始的一个疗程10000元降到了1000元左右。这固然可喜,但令医生比较头疼的是,当价格低到比很多缓解呕吐的辅助药物都便宜的程度时,会导致一个结果——由于患者缺乏对这类药物副作用的必要认识,认为既然这药不贵,所以加上也没啥事。

有一次,我们前一天还在感叹病人用药两天就明显好些了,患者开开心心地回了家,第二天接到病人家属的消息,说病人走了。从经验上看,很可能是暴发了免疫性的心脏毒性,概率大约是5%,没有缘由,甚至目前都找不到关键的标志物来确定谁是那5%。

年轻医生不愿意谈风险,觉得概率太低。但我会把风险谈到位,让病人知道,无论是手术还是用药,咱都是要赌命的。还记得科室里的一名患者术后第二天上厕所时突然倒地,一查发现是急性脑梗,于是迅速抢救,花了十几万,最后的结局却是植物人状态,病人很快就去世了。

原本只是一个简单的小手术,病人却因此失去了生命。尽管抢救及时,病人的爱人对我们表示了感激,但家属依旧对我们发起了质询——

“手术是不是不该做?”

“如果手术不做,病人是不是也能活很多年?”

“手术前你们为什么没有和家属强调会脑梗,如果知道有这个风险,我们就不着急做了。”

换做我是家属,我也会这么问。没办法,外科医生的工作就是把情绪埋入一座独属自己心中的坟墓,继续戴上冰冷的面具工作。但是越工作,就越怂,越会和病人唠叨风险,而不是吹嘘自己的强大和对手术的轻描淡写。

我希望更多的人阅读这本书,正是因为它并非说教,而是用事实告诉人们,医疗风险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医学虽然早已从鬼神祭祀的巫术,经历了一波又一波令人欣喜的革命性进步发展到今天,但仍旧充满了诸多不确定性。这就是书名的由来,赌命,或者直译为——你要赌上你的命。

这一点不夸张。如今看起来非常成熟的技术:输血、抗生素、疫苗、麻醉……这些医术发明的过程中,带来的不只是人民福祉的提升,还伴随着灾难性的后果。

如果说,作者的《疫苗的故事》的关键词是“代价”,那么《赌命》的关键词就是“不确定性”。本书写作时正值新冠疫情肆虐全球,各国都在疫苗的赛道上马不停蹄,寄希望研制出特有的疫苗,让本国在这个时代取得巨大的优势。2020年4月7日,FDA在药物有效性研究结果缺失的情况下,批准了一种名为羟氯喹的抗疟疾药物用于治疗新冠病毒感染。包括时任美国总统在内的很多人都认为,试试能有什么害处呢?很可惜,多项研究结果表明,羟氯喹既不能治疗也无法预防新冠病毒感染,并有约10%的用药患者出现了严重的心律失常。两个月后,FDA撤回了该用药建议。

可以说,对于美国政府为了“赢”而忽视医学新技术潜在风险的控诉,正是本书创作的目的之一。不同于按照时间记叙的西方医学史,《赌命》无意渲染历代人杰夺取医学桂冠的筚路蓝缕,而是从九大现代医学进步背后的胜利和悲剧故事出发,向我们传递一个深刻的教训——我们是否要,何时以及如何接受新技术。本书用冰冷的数字告诉读者,那些以治愈之名的美好医学发现,其中隐藏的bug怎样一步一步酿成了灾难。阅读的过程中我无比感慨,医学学习只让我看到了人类的寿命不断增加,但没有看到,那一个个医学史上的闪光叠加人类特有的傲慢,让历史一次又一次踩踏着尸骨和血泪前行。

人类对医学的发现往往伴随着几类错误。

第一类,认知不充分。

作者以输血为例。一开始人们学会用牛羊给人输血,当一次偶然的输注人血成功之后,便陷入了赌博式的游戏,因为在输血后,有一定的概率人会死去。今天我们知道,人有ABO血型,还有Rh血型,只有配型正确的输血方式才成立。在人类自以为发现了该自然规律并开始大肆输血后,又再一次被教育了,因为输血带来的乙肝、艾滋病泛滥造成的灾难,远比之前严重得多。你会发现,人越是普通,就越是自信,越是自信,代价就越大。

第二类,步子太大又缺乏监管。

被称为“20世纪最严重的大规模中毒事件之一”的主角,是一种叫做磺胺的抗生素,直到今天它还是常用的抗生素。当时该药上市销售四周,累计353人服用,105人死亡,其中包括34名儿童。最后人们发现,问题不是磺胺,而是药物的溶剂出了问题。溶剂中含有致死性的二甘醇,会造成肾毒性。1938年3月5日,罗斯福总统签署了《食品、药品和化妆品法案》,自此,美国的制药公司才被要求必须在标签上列明所有药物成分,必须充分开展产品安全测试才能获得FDA的上市许可。

第三类,“死马当活马医”的孤注一掷。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生物治疗。魏则西事件中,魏则西在软骨肉瘤的治疗上抱着绝望的心态尝试了生物治疗,最终人财两空。许多看似是“新药”“新疗法”的有效性并没有被充分验证,而一种明星疗法所带来的巨大名利诱惑,也驱使医生忽视伦理和监管流程推进临床试验,这种“双向奔赴”的人体试验是灾难性的,例如几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基因编辑胎儿的事件。这些试验会给个体以及人类带来难以预测的巨大风险,作者认为我们必须将刹车牢牢控制在脚下。

第四类,动物试验让人产生的错误信心。

成功地为黑猩猩移植了心脏,不代表人就会成功。物种之间,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物种和个体差异。社交媒体经常报道某款药物在细胞水平和动物水平上发挥了不错的效果,听上去好像人类马上就要攻克某种疾病了。但只要是经历过基础科学研究训练的研究生,都知道药物从体外到体内、从动物到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细胞水平有效的,动物水平未必有效,动物水平有效的,人体试验未必有效,甚至会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人体的精巧也决定了任何改变人体自身结构和调节的方法都势必存在缺陷。

《赌命》是一本清醒之书,既剑指毫无证据就急着推进大规模临床试验的美国政府,又希望让每个挣扎中的患者能够在治疗中保持理智。在书中你会了解到,医学发展的历史上,打了麻药人可能睡着,也可能睡不着;打了疫苗人可能抵抗病毒,也可能死于疫苗本身;就连输血这种现代社会稀松平常的操作,也曾经是要“赌一把”的。

没有人愿意赌命。就好比患者问我能不能治好,如果我回答“看命好不好吧”,大概是要造成医患矛盾的。事实上,尽管当下大多数技术风险已然非常可控,但风险的概率依旧不是零,更何况新技术上的探索。你会发现,当社交媒体上出现一种新型疗法时,最淡漠的其实是医生。不是因为他们不接受新事物,恰恰是因为他们理解新技术背后的不确定性。

医生的工作,就是在知晓不确定性的前提下,努力打出对患者最有益的一张牌而已。这,才是医生所相信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