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父女

俱利伽罗如坐针毡地坐着,他不太擅长与长者接触,在琰国时只有在训斥自己时才会见到父亲,每每这个时候父亲都是坐在王座上,自己跪下听着训斥,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都要跪下,只是他每次见到父亲时都会觉得腿软,因此会不自觉地跪下。久而久之,听说要去见父亲,他都会下意识感到膝盖疼痛,现在他与琳琅国主坐在一张桌子上,他依旧觉得膝盖像是有沙虫钻进骨缝之间那般疼痛……

他忍不住偷看对面一脸漠然的冷冰湶,相识几天,虽然自己几乎每天都会前往平澜居询问白玓瓅的状况,但依旧没见过面前的少女脸上有什么表情变化,在琰国舞蹈是与神明交流的语言,尤其是族内女性不仅能歌善舞,而且各个热情如火,与之相比,冷冰湶就像是一块不会融化的冰疙瘩。

相较于俱利伽罗的紧张,冷冰湶则是以默然掩饰拘谨,她从小就缺乏表情变化,幼年时由于没有生母在旁,冷冰湶几乎完全仰赖荷嬷嬷带大,没有母亲的孩子,偏偏还是个女孩,甚至是个连国主可能都不能确认是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克扣日常供给几乎是日日都会上演的剧目,幼年的冷冰湶被教育不能轻易流泪,荷嬷嬷交代,这世上就是有些人会对别人的眼泪视而不见,甚至会嘲笑、贬低。那时姑母家正在为表哥的身体殚精竭虑,听荷嬷嬷提起,自从破除“阋墙之祸”围城之后,好几年她都没回过青莲台。为了活下去,荷嬷嬷靠着刺绣手艺在宫内赚些银钱,甚至涟漪夫人的侍女绿绕也曾私下求助荷嬷嬷,只是为了补上一件百蝶丝裙上勾破的蝴蝶,荷嬷嬷就那么白天晚上的熬着,即便之后长公主回门获知此事,幽咽轩因此得到帮助,荷嬷嬷的眼睛也已经坏了,入夜之后看东西都是重影。而一直被荷嬷嬷护在身后的冷冰湶,从小便被教育不要在人前表现出任何情绪,哭或者笑都仿佛多余,即便是现在,也只有在白玓瓅面前,才会显露出一丝丝悲喜变化……而现在,自从荷嬷嬷被羁押之后,她更清楚自己不能有任何变化,这是自己被表哥带出平澜居前,姑母附在自己耳边,唯一的叮嘱。即便她不知道为什么,但也清楚姑母和表哥绝对不会害自己。

主位上的国主冷霜华默默品茶,他不需要揣度小辈们的心思,朝堂之上他要顾虑的事已经太多了,现下他只是欣赏着白玓瓅为他演奏的古琴。白玓瓅一直很亲近他的父亲白云逸,但最终炁韵入门选择的乐器却是自己弹奏的古琴,对此冷霜华总忍不住不动声色地心存窃喜,这是姐姐的孩子,在某方面,比起她的丈夫,这个孩子更像自己。

一曲溪流入江、纳川汇海,终了一声颤音,白玓瓅站起身行礼,却被冷霜华出言阻止:“明靡不必多礼,你可是我的侄儿,这首曲子还是我教你的,你不是和舅舅约好,不必拘礼?”冷霜华不愿在姐姐和侄子面前称孤,他更愿意让白玓瓅叫自己舅舅而不是国主。

白玓瓅笑了下,还是恭恭敬敬行了礼,看冷霜华面露抑郁神色,匆匆回到他身边坐下,讨好地问:“舅舅要不要听我讲讲这次外出的奇遇?”他坐的位置就是在冷霜华手边,亲近超过琰国使者之一的二王子,地位高于琳琅这一代唯一的公主,但在场所有人都认可,那就是白玓瓅的位置。

“我现在不让你说,你肯定会忍不住一再提,说吧。”冷霜华面对白玓瓅总有非比寻常的耐心,白玓瓅也发挥口才,将早上已经讲过一遍事再润色一下搬出来再说一次,声情并茂的同时还关照陪坐旁听的两个孩子喝茶吃点心,俨然潺流水榭的小主人。

冷霜华听得津津有味,白玓瓅只说正面部分,至于自己差点几次差点重伤或者濒死则绝口不提,甚至连留在溶洞那几天也直接置换成了自己潜水找到的溶洞,冷霜华倒不在意细节,只是担心他的身体,讲到一半便问他哪里受伤,得到只是轻伤的回答便吩咐落首一会儿饭后就找大夫给白玓瓅好好诊视。

提起远岫港的援护,冷霜华倒是更感兴趣,询问白玓瓅是否透露了身份才换得援助,白玓瓅坦荡回答并未透露身份,而是万先生定策之后交由白玓瓅与严阿爷执行。冷霜华对此好奇,问及姓名,得知名唤万莛芳之后愣了一会儿,最终没多说什么。

等到白玓瓅将所有事讲述完毕,冷霜华问:“那位救了你的少年,为你中毒,你预备怎么办?”说这段时,也是头次听到这些事的俱利伽罗一脸震惊,白玓瓅看上去和自己年纪差不多,但对事时却比自己成熟很多,相比之下自己大哥对自己淡漠的态度似乎也无可指摘……

“墨砚他没有炁韵,而且身上的毒不是毒物原生的,内里还有其他毒物辅助,要在完全了解毒性之后才能完全解毒。庄爻姐的毒应该马上就能解开,墨砚的毒现阶段只能压制,辛大夫说找到她师弟之后才能完全解开,所以这半年内,墨砚还会时不时需要以我的血入药压制毒性。”白玓瓅刻意避重就轻地回答。

“你倒是会调转重点,我从头至尾问的可是你预备怎么办?”冷霜华非常了解自己的侄儿,能让他长篇赘述,借此夸赞的人并不多,按理说他救人在先,之后被救也是基于他最开始出手救人的善举,不过那名少年出现在他本不该出现的地方,以一己之力为白玓瓅挡住毒针,即便只是将白玓瓅当作友人,也足够赤胆忠心,也正因如此,冷霜华才问白玓瓅预备如何。

“舅舅,伴读能不能加一个?”白玓瓅讨好地双手合十,求神拜佛似的问冷霜华,冷霜华忍不住笑出声,引得潺流水榭一众下仆都纷纷侧目,想着自家主子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今天竟然因为侄儿的小小请求而直接笑出声,在心中又增加了对白玓瓅分量的评估。

当然,舅侄两人并不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冷霜华只是摆摆手回答:“你高兴,加几个都无妨。”不过一个伴读而已,既然自己侄儿想借此还恩,那自己没有阻拦的道理。

此时已经到了午膳时间,冷霜华眼神扫了一眼身边的落首,对方便吩咐侍女们上菜,几名貌美侍女鱼贯而入,两个服侍一名主人,俱利伽罗注意到冷冰湶对这样直接的照顾稍显不习惯,而平日白玓瓅身边并没有直属的仆从,但是此时看来对这套流程也相当熟悉,从侍女们进入之后便顺着洁净双手、漱口,加之冷霜华对他显而易见的爱护,要不是知道两个人是舅侄关系,俱利伽罗都要怀疑两人根本就是亲父子……

不经意的瞥见相对而坐的冷冰湶,她面容沉静,无悲无喜,静默时仿若人偶,这才惊觉每次与她相见时的熟悉感,站在她面前,就如同站在镜子面前一样,本质上他和她都是一样的,他们只能留在角落的那个,自己在大哥面前相形见绌,而冷如月华的冷冰湶在自己的父亲,琳琅国主面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陌生人,甚至比自己还要不如,自打国主回来,只是提了一句自己和冷冰湶,之后全程都在与白玓瓅对话,仿佛面前的两个人压根不存在一样。

从映莲池被救之后,俱利伽罗只是见过对方一次,当时大哥借题发挥地找说法,对方也能长袖善舞地将此事暂时消解,身边的长公主更是来安抚自己,俱利伽罗比谁都清楚,在礼节层面琳琅王室一向有自己的体面。当时与现在有何不同呢?白玓瓅在……俱利伽罗甚至不觉得国主仅仅是将其当作侄子,话语之间的宠溺透露的感觉,他似乎直接将白玓瓅当作是自己的儿子……

俱利伽罗突然想起前几天就想问冷冰湶的那个问题,今天终于出来,只是中间夹着一个白玓瓅……

两个孩子各有心事,没注意到餐食已经上齐,国主冷霜华摆摆手示意一旁伺候的人暂时退后,自己为白玓瓅夹菜,亲切的气场将其他人隔绝在外,白玓瓅乐于接受这样的优待,同时也帮忙给自己表妹与伽罗夹菜,似乎并未发现这种显而易见的差异。他似乎永远开朗光明,永远精力充沛,永远备受宠爱……他本身就是个使人自惭形秽的天之骄子,在他的光照之下,其他人就像是潜藏在暗处的影子。

一顿饭各怀心思的吃完,书房内大夫已经恭候多时,白玓瓅起身准备诊视,冷霜华扫了一眼两名慢吞吞吃饭的孩子,先拉着白玓瓅前往书房,远远还能听见白玓瓅问怎么不带他们,冷霜华回复那两个人还没吃完,咱们先过去诊视要紧,一会儿再过来。之后两个人走远,声息也就渐渐没了。

冷霜华离开后几个侍女呆着反而让两个孩子更加不自在,准备叮咛侍女们伺候两个孩子吃饭的落首,眼见他们更加拘谨,于是让侍女到外面听命即可,不必在室内侍候。

吃到最后,冷冰湶想起身盛汤,俱利伽罗距离更近,赶忙起身帮忙,将碗递给她后他清了清嗓子开了口:“公主……之前我落水的事你可知道?”

冷冰湶微微仰头望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俱利伽罗,回答:“听过。”

“那天我本来是没有生还希望的,我出生在琰国,那里万里黄沙,一年一半时间艳阳高照,另一半时间裂骨极寒……我的故乡楼兰虽然是绿洲,但也很多年没有下过雨了,到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这么多水……所以落水后,我根本无法自救……”他看向冷冰湶,对方的神情始终是疏离而淡漠,即便是听到自己落水,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心不在焉地用调羹搅着面前碗里的汤,像个漂亮的瓷娃娃一样。

“那时候,有个人救了我……就是那天戴着这支珠钗的人,你看看是不是你之前丢的那支。”俱利伽罗拿出贴身放着的那支新柳色珠钗,这支珠钗一直被放在他胸口的位置,此刻甚至上面还有他温热的体温。

冷冰湶停止了搅拌的动作,坐在原位看着站在她面前的拿出珠钗的俱利伽罗,本来漠然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丝涟漪,之后便伸出手接过了珠钗,反复查看一番回答:“确实是我丢的珠钗。”

“对于是谁戴走这只珠钗,你有什么头绪吗?是谁拿走的?是有人偷了?还是认识的人随手拿走了?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她救了我的命,我想找到她。”他清醒时看到的那只绣鞋,雨雾中影影绰绰消失的青色罗裙,掉落的珠钗都在表明,自己的救命恩人是个女子,他想找到对方,既有感恩,还有一种隐隐的期待,带着少年懵懂中萌发的悸动。

冷冰湶站起身,两个人身高相差无几,两个人都比白玓瓅稍矮一些。

冷冰湶直愣愣地注视着他,看得俱利伽罗的脸颊慢慢烧起来,才听见冷冰湶的回答:“是我。”

“什么?”俱利伽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救你的人是我。”冷冰湶用比刚才更大一点的音量回答,语气越发笃定。

“你不是这支珠钗是丢了……”俱利伽罗回忆最初见到她时便问起过这件事,当时她就已经告知自己珠钗丢了,他也一直以为是被人拿走了,此时才改口,自然引起俱利伽罗的怀疑。

“救你时丢的。”冷冰湶继续回答,俱利伽罗只觉得面前的人已经开始胡搅蛮缠,似乎想把功劳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如果真是她救了自己,那么上次提到珠钗时她就应该反应过来自己询问珠钗的用意,现在才说是她救的自己,总有点鸠占鹊巢的嫌疑。

“你当时明明……”俱利伽罗刚准备开口质疑,便听见冷冰湶抢先开口:“我就是救你的人,救你的人就是我。”她翻来覆去说了两遍,俱利伽罗本来因为她的冒领,还有些生气,但听到这两句话,突然耳边传来一种磅礴的水声,那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的渺远颂歌。

俱利伽罗觉得脑袋发昏,身形微晃,踉跄一下几乎跌倒,随即被对面的冷冰湶扶住。

她问:“是谁救了你?”

声音清澈而笃定。

他答:“是你。”

声音迷惑但坚持。

“这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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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玓瓅躺在竹床上,说是大夫帮忙诊视,没想到进入书房竟然有十几个大夫在里面待命,他还正在吃惊中,就被舅舅抱起来放在竹床上,大夫们将他团团围住开始联合诊视。

诊脉、看外伤、询问用药,尤其是他提起的那颗不知名的神药,竟然能压抑住爆发的内伤,白玓瓅方才描述虽然仅仅是一带而过,冷霜华还是注意到他有所保留,因此专门让大夫彻底检查当前白玓瓅的情况。

白玓瓅被大夫们重重围住时,落首抱来一叠奏章放在书桌上,冷霜华一边批阅一边静待最终会诊结果,不多时会诊结束,为首的御医回报检查情况,看似漫不经心,目光却落在白玓瓅藏在衣襟之间脖颈处一道浅浅的红痕。

“公子白现在非常康健,除了身上几处外伤之外,之前内伤已经基本痊愈,只是需要一段时间安心养护。公子白提过他吃了一种神药,但是药性不明,微臣需要与公子白之前的大夫商议之后确定调养药物,至于血液解毒的功能,也需要取血研究之后方能得知。”

“嗯,明靡,你把那位辛大夫现在在何处告知大夫们。”冷霜华下令,眼神却并未离开奏章,白玓瓅看冷霜华在忙,本想出去告知,出门前看见舅舅眼神抬头看了自己一眼,会意之后将辛大夫的地址告知之后又回到国主冷霜华身边。伸手接过落首手中的茶壶,对近侍们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自己会注意伺候,落首从冷霜华严重得到肯定的答复,带着一众内侍关门出去。

白玓瓅殷勤地道岔、研磨、打扇,冷霜华坦然接受侄子的示好,他知道侄子有所求,而这个所求可比刚才那种加个伴读严重得多,白玓瓅侍奉前后时,冷霜华已经开始思量白玓瓅想要什么。

带冷冰湶一同读书?这件事自己长姐已经有了决断,即便现在白玓瓅不清楚,不多时也会得知。

解决远岫港或者渔家村的后续事宜?这件事不需要自己出面,身为一岛之主同时也是琳琅谒者的白云逸,若是连这点事也不能办妥,那冷霜华倒是要考虑驸马是不是该换个人了。

阻止长姐出使瑎国?这倒是有可能,但以自家长姐的性格,一旦决定便不会轻易更改,明靡来此跟自己提这件事,还不如直接去劝说自家母亲,而且严格来说,此次冷凝澜前往瑎国也不算是国事范畴,虽然自己以国礼规格派长姐前往,但邀请函却只是注明了厉然诺寿宴,因此不论是长姐还是自己,都不便直接拒绝。

面前的白玓瓅究竟所求为何,冷霜华倒是更加好奇,于是便问起:“明靡,你到底要求什么呢?”

“可以说吗?”

“自然可以。”

“舅舅先答应别生气?”

“我对你从不生气。”

闻言,白玓瓅放下手中的扇子,走到书桌前跪下,他在冷霜华面前极少下跪,舅侄之间关系一直融洽,冷霜华亲缘淡薄,唯二亲近的只有长姐与侄儿,因此特许除了群臣之前或国礼之外,这两人都不需要行大礼。而此时,白玓瓅施了这样一个礼,冷霜华隐隐觉得他所求艰难。

“恳请国主,饶叛国罪妇苏芰荷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