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切起源于一阵令人不愉快的朦胧感。
而后,朦胧化作清晰,猩红的原野上堆砌着万千白骨高塔。蠕动的血肉尖叫着嬗变成百种异形。钢铁,齿轮,炽热的深红铁流,混乱和恐怖,铸就眼前的一切。
一个杀戮和死亡交织而成的世界。
巨大的活物激烈碰撞,铠甲和刀剑相互斩切。枪林弹雨之下是崩解的血肉长城。而后又在原子炽火的烧蚀下灰飞烟灭。
“欢迎!欢迎!”有东西在发出叫喊。
“欢迎来到战争的国度,欢迎来到杀戮的庆典!”似乎像人,又似乎像是一堆兽类的堆砌。
“我等的同类之一,自深红中重生的受选之子!”它们不止一个,它们数量众多。
“来吧!来吧!尽情享受,尽情品味这美妙的世界!”它们在狂喜中潮涌而至,向不请自来地访者送上最为热切的迎接。
…………………………
王真睁开眼睛。
不愉快的梦,不愉快的回忆,不愉快的往事,不愉快的一切。
他抬起手,手上没有沾染猩红的颜色,也没有那斩切万千活物后所留下的老茧——手已鲜嫩,皮已白皙,就像是那些从出生开始就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的城市青年。就如同这双手还未经历他所经历过的一切。
的确没有,它们的确还没有经历过一切——这具身体的确还没有亲手杀死过一个活物,一具死物,一柱概念神祇,抑或者一尊模因恶魔。
因为他已‘回到原点’。
从那被高位存在所选召的,在无尽战场上永不停息地征战,杀戮的命运中脱离,舍弃一切力量,一切加护,一切武装,一切宝物。从而回到那一切都还未发生过的命运原点——哪怕这一选择,并非出自他自己的意愿。他只是一眨眼,便发现自己已然失去了那征战的命运以及因此而获取的一切。
这就是他。
莫名其妙地被选召,又莫名其妙地被舍弃。这就是王真作为一个失去一切的普通人,作为一个征战万界的受选使徒,作为一个再度失去一切的被遗弃者所经历的一切。那就是一场不切实际的离奇幻梦,而现在,终于又到了梦醒的时间。
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
眼底的深红退去,今天是‘回到原点’的第一天。
而按照自己过往的记忆,自己现在应该……
“要准备去上学……哦,我被大学开除了啊。”
古早的记忆涌上心头,所有的细节都在念动的刹那变得清晰明显。班级里有人丢了东西,有人报了警,有人喊了记者,有人发现丢掉的贵重品在他王真的储物箱里。而后,网上舆情汹涌,最终的结果便是他被拘留十五日后又被开除学籍。
当时自己一头雾水,有口难言。现在回想起来,真相其实近在眼前——有人想要因一些龃龉收拾一下自己,有人想要看乐子推波助澜,有人想要捂盖子速战速决。而最终,一连串的要素汇集在一起,就是让自己成为了最快平息事态的牺牲品。
一些不是很大的恶意,堆积起来就毁掉了一个人的命运。
而在那之后,本就关系冷淡的亲人,亲戚,宗族断绝关系。本就感情不深的恋爱对象划清距离。本就只是意气之交的朋友们割袍断义……也就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要杀死一个心智不够坚定的青年而言,的确已经够了。而若非自己在绝望之时受到了选召,或许自己已经成为了尸体一具。
那……该怎么做呢?
王真站起身,走向自己记忆中这间出租屋的更衣镜——镜子里的青年苍白而木讷,而他抬起手,轻轻地抚平了自己那阴郁的眉宇。
一副手表还带在他的手上。
黑色的,不再显示任何内容的手表。
那曾经是他作为使徒的凭证,连他自己都无法触碰的虚形幻影。无尽战场会将征战的目标和完成目标的奖励以及失败惩罚标注在上边。而现在,它甚至可以像是一个普通的腕表一样可以随意拆卸。
它已经没有用了,它甚至无法标注时间——但王真依旧戴着它。
这只是一个习惯……或许不止是一个习惯。但是……
不重要。
“……得有点生活目标才行。”
找回力量是必须的,但在那之外总该有些人生目标来作为调剂。洗刷自己身上的冤屈,取回自己的名誉固然是可选项之一。但总感觉就这么按部就班,好像有些提不起劲。
要不……把他们全埋了?
好像也不是不行,不过得先做个计划,列个表。毕竟自己在异界征战时也不是从头到尾都无脑砍砍砍过去,总该研究一下先后顺序,并且确保后续的收尾能够利落干净。
那么首先,第一个目标是——
王真微微偏过头,他听见了门外有人接近的声音。
脚步不缓不急,伴随着钥匙串的碰撞略有熟悉的呼吸。一个中年男性的形体轮廓顿时就在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显现出来。即便失去了力量和加护,他也依旧能够知晓来者的心中有着微小的恶意。
是出租屋的房东。过往自身的绝望,未必便没有这位房东在知晓那场闹剧后想要提前结束这场租赁并且不打算退押金的原因。毕竟在被赶出学校,又被家里断绝关系之后,交完押一付一租金的自己,身上所有的财产加起来也就只有一百来块钱而已。
这具身体看上去终究是太过软弱,又太过好欺负了一点。以至于是个人就胆敢骑上自己的脖颈。
‘喀拉——’门锁转动。
油头满面的中年房东推开房门。
王真的视线从他身上一掠而过。掠过心脏,掠过脖颈。
“小王啊!之前说的那事——”房东才开口,便猛地打了个寒噤。
他背后走廊上的固定摄像头在这一刻具备重大意义。
“——我仔细想了想,那么做多少是有些不近人情了。你就先住着吧,有什么事就和你赵哥说啊。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啊!”
他好像真的有什么急事。急匆匆地拉上门然后就快步离去。王真皱起眉头,他听见房东重重地靠在不远处楼梯的拐角后,捂着胸口重重喘息。
他还什么都没做呢。
太明显了吗?还是自己哪里露出了什么破绽?
王真记得自己有学过敛息术。为了刺杀一位恶魔领主,他曾经将自己埋在燃烧的尸堆中敛息了五天六夜最终一举夺命。而即便现在自己失去了一切力量,自己也依旧能够掌握住自己的皮囊和躯壳。
有点意思。
心中浮现出了一个答案。黑发的青年微微摇了摇头。
他稍作梳洗清理了一番,便走出了自己的出租屋。沿着楼梯往下,迎面走来一对买菜回来的夫妻。
他不认识他们,他也不打算做什么。
他和他们只是擦肩而过,脑海中便自然地浮现出一些利落的行动步序。
他走到下一层楼时,那位买菜的妻子便突然捂住胸口然后大口喘息着。而那位丈夫也后怕并且困惑地转过身,一边照顾他的妻子,一边不安地看向四周。
“怎么突然感觉毛毛的……”
他说的话,王真听得见。而王真没有管他——因为他已经来到了出租楼的底端,并决定在附近四处走走。路上的行人不少,有老有幼。而他眼中所见的一切都和他脑海最深处的记忆光景没什么差异,长久的和平让这些活物没有任何戒心抑或者警觉。就算是以自己现在这具身躯,也可以随意地将他们的生命成规模地快速夺取。
扭断脖子是最便利的手段,随便找支笔或者牙签也可以做到殊途同归的事情。少有的几个有过锻炼的人也只需要简单的关节技就能够放倒并且利落处理。即便不考虑任何攥取力量的手段,在这具躯壳的体力耗尽之前,自己也应当能够让这整座小区都回归寂静。
千人左右,这是目测的数量,他们反抗或者逃跑或者一拥而上,结果都不会差异很大。
不过……
“先买个早餐吧。”口袋里一共有一张整百和十六块四毛的零钱。早餐倒是只要买点熟的肉类制品便可以稍作解决。一个卖早餐的包子铺随即被他的视线所捕获,要排的队有点长,但他倒是不怎么在意。
——有人在靠近我。
——是一个有一定军事训练,而且很警惕的人。
王真随意地歪过头,便看见一个啃着肉包的大叔看似漫不经心地站在自己侧后——他很警惕,他很自信,他有责任感,他衣服下藏着武器。
他的同伙……不,同僚就在附近不远处隐匿。
“小伙子,遇到什么难处了吗?怎么看上去魂不守舍的?”他的手似慢实快地搭在王真肩上。他的发力姿态很隐蔽,随时可以动手擒拿,或者……不,这个姿态没法一击致命。
“发生了啥了,和大叔我说说?”他的目光迅速地从王真身上扫过,每一处落点都是最有可能藏着刀具或者枪械的地方。“别害羞嘛。”
他是警察。
而王真也终于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啊……原来。
从自己回来的那一刻开始,自己就没把任何活物或者死物,放在眼里。
那座永恒的战场,自己从未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