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热的液体劈头盖脸浇淋,很快又被寒风凝起了冰渣,即使紧闭着眼,也被拦不住那股黏稠渗进眼睛,泪水混其一道结甲似的覆在眼脸上,再难以睁开。
“黑狗血驱邪,怎么没把你这个怪胎驱散了?“
“错了错了,祛蛊要用公鸡血!“
“不对,光这可不行,该是用童子鸡的血﹣--“
看不见,耳边便愈发觉得喧嚣。
嘈杂的谩骂声在透着腥红的黑暗中,具象化为魑魅魍魉,扭曲、荒诞、张牙舞爪,似乎就将自己吞噬。
脚下的雪,早就成了血。
喘不过气。鼻尖尽是血腥,牲畜的血,难闻。令人作呕。
天边巨响,压过了耳边嘲哳,是烟花爆竹的轰鸣。围着自己泼血作法的人群终于不再作妖,抛下这个晦气的乐子,去寻喜庆的乐子了。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久久没有停息。好热闹。又好冷清。
终于挪动脚步,冻僵的四肢却不怎么听使唤,就这么摔倒在血泊里。摸索着爬起来,没走几步又跌倒在雪地上。雪化开一些黏糊在眼睛上的血痂,刺痛中微微张开一条缝。
世界模糊不清。
扶着宫墙站起,勉强站稳后又触电般缩回手,眯眸反复确认沾上的血因为墙壁上的冰霜而未留下污渍,方缓缓舒了口气。
白天不吃饭好不容易擦干净的,要是脏了,又不可以睡觉了。
回头顺着脚下足迹看向所经过处留在白雪地上的红黑痕迹。有些迷惘,有些失措。
血色啊。终究玷污了纯洁。
又一声爆竹响。黑暗中猛然睁眼,入目是床榻帘顶。自嘲地扯了扯唇角,翻身坐起。
果然,无聊的等待容易犯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餐前开胃菜么。但又隐约觉得不对,或许还在梦里。不过,无所谓了。
披一领毛裘,抱炉踱至庭中。抬头望向天边弦月。可惜烟火迷乱,掩扰了月光。
敛目,垂眸扫向雪地中被押解跪拜在面前的一众人,方才模糊不清的面孔终于清晰可见了。只是,群人那些刺耳的谩骂声换成了更加刺耳的鬼哭狼嚎。
挥手示意,侍卫们手起刀落。终于,世界清静。那一夜的血气,被新的血气洗去。
一雪前耻。笑话。
从来只有,一血前耻。
可惜。牲畜的血,难闻。令人作呕。一如既往。
或许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并没有那么高兴吧。
夜空中花团锦簇。宫墙外是繁华喧嚣。宫墙内,是腥风血雨。
没有人在意,或者知道这场闹剧。大概会像十几年前那样,只是一场小小的闹剧,众多闹剧中的一场同样登不得台面的、无伤大雅的闹剧。
“殿下,到了。”
这下真的醒了。
静静坐在马车里,依旧闭着眼睛。说不上是回味还是反思。
是了,刚才种种,果然还是梦。真没出息啊重瑀,连闹剧都不是。人怎么就懦弱至此,连儿时所受屈辱的仇都不敢报。做梦都想杀的人忘不掉,却光记着不动。
别告诉我说是良知善念啊,不觉得虚伪吗。更何况,做出这种梦中梦,还好意思说是纯洁善良吗……
“殿下?”
随着人声,思绪回笼。缓缓长眼,结束了无谓的左右手自弈。
啧,美酒醉梦却不是美梦,昨夜爱不释手的酒都不觉得香了。
索然无味地无声喟叹。
重瑀怏怏不悦地起身,迈步踩上镶了螺钿的龟甲踏凳,施施然下了被其衬托着而显得愈发粗制滥造的蹩脚榆木马车。
路过的宫人见怪不怪地行礼,一切如常。礼数到位,大多至少表面很恭敬,偶还尔有真心实意的几个热情招呼的。甚至有一个胆大的在礼毕后脱离了队伍,上前来插科打诨,挤眉弄眼地向人笑说:“四殿下这回改用榆木做工了?”
这家伙是皇帝贵客的座下弟子之一,也算是栾国座上宾——亓伢,来自海外,自诩“天外来客”云游路过的异族小神棍,看起来像一只套着大红袍的绿眼睛长毛金丝瘦猴儿。至少在重瑀眼里是这样的。
亓伢说话和那伙海外的“天外来客”们一样,总带点奇怪口音,他们的口音还不尽相同,说话模糊磕巴或者咬字的也有,拖长调子或者气音明显的也有。亓伢的倒不难听,语速不快但莫名跳跃,字词像是玻璃珠一样活泼地弹出来,有些喜感。
“嗯,榆木便宜还耐用,我拿来练手刚好,也不浪费。”尽管目前没什么交情,重瑀似乎和老铁哥们聊天一样,挺自然接过亓伢的话茬,颇感得意似地挑眉笑答。
“这回没有不长眼的拦下不让进宫吧?”亓伢乐呵呵地继续闲聊,随意得相熟很久似的。
说到上回,就是三个月前。虽然马车是栎木的,奈何没有精雕细琢,帘子也是毛竹片穿的,偏偏还用相貌平平的土黄色大马拉着,怎么看都不像官家的,枉论皇亲贵胄,也难怪被拦着不让进。
那马也冤,正儿八经的千里马,只是长得普通得过分了点。
上回是突发兴起似的第一次,还差点成了最后一次。
就这事老黄帝觉得有损天家颜面,差点指定专赐马车,只不过好巧不巧被那天来访的“天道使团”里的“仙人”——没记错的话,还就是亓伢。吹捧了一下低物欲的勤俭美德,老黄帝反以为荣也不再管束了。
说是不管,其实老黄帝反而有点鼓励支持似的,重瑀觉得他的手作要当特色产业了。但他好像确实心甘情愿,配合老黄帝的作态。这不,做好了就拿出来溜溜。
只是为了减少把门大哥的麻烦,这回倒是用一眼宝马良驹的了,一身光亮的黑贵气逼人,姿态挺拔气宇轩昂。只是可怜它估计这辈子没这么憋屈过,拉着京城平头百姓都不屑一顾的榆木疙瘩。帘子甚至懒得编,是拿蒲扇裁了串起来的。
但这车吧,看着,是真磕碜,硬要夸的话,唯一胜在性价比奇高。追求返璞归真朴实无华实用主义,绝对不是任务观点所以粗制滥造。
“不知道,我睡着了。”重瑀无辜摊手。
拦没拦的无所谓,反正看脸看令牌完了还得放进来——没有特殊情况的话。
“——对了,这辆不用拉回去了,照旧,卖了。”想起什么似的,重瑀回头向侍卫扬声吩咐道。
虽然做工一般,但怎说也是皇子亲手制造,加上老黄帝的意思,自然不乏溜须拍马或者虚荣心作祟的人抢着收,上回那栎木的就卖到了一辆蚬木马车的价。估计这回也不会太差。
这要是重瑀对外的表态之一,各取所需么,他俗气,要钱,而皇帝要名,哦不,是明君要积德行,作表率,引领风尚,教化百姓。
侍卫抱拳应是,收起踏凳,驾着马车离开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国库空虚,你一个皇子倒腾这些做什么。”亓伢摇头道。
国库至少在目前来看,自然不算空虚的,那龟甲踏凳就是前些天赏得的,像这样没什么缘由或者缘由莫名其妙获得的赏赐有很多,全看那老皇帝心情。谈不上华而不实,但与其供着积灰,不白不用。嗯,绝不是懒得造配套设施。
所以一定要问上回那突发兴起的第一次,为什么突然倒腾马车这种奇奇怪怪的手工和交易……
“一些小小的兴趣爱好罢了。”重瑀不着调地笑笑,很符合玩物丧志的形象。在他这里,没有缘由反就是最正常的缘由了。
“也可能是小时候穷怕了,总想着囤点钱财?毕竟做什么都离不了它。不是谁都能像你这样洒脱啊,仙家子弟没什么物欲的吧。”重瑀自嘲般耸了耸肩揶揄。
“这话说的!”亓伢憋笑憋成了哭笑不得的样子,好像是无奈,更多是…嗔怪(?),说不上来的表情,有些滑稽。“殿下当真是,直言不讳啊。”他在一旁路过的谏官吹胡子瞪眼之前,憋出一句像样话来。
“殿下,时辰快到了。”谏官还是走了过来,行一礼,摆出请的手势,催促道。
“白大人啊,有礼了。”重瑀微笑点头,同时致意亓伢自己先行一步,而示意白大人同往。
白大谏官瞪了眼亓伢。你也可别闲聊扯皮了,赶紧列班了。遂与重瑀往朝堂去了。亓伢则意思意思拱手一礼,往祭台晨钟去了,步伐轻快,广袖蹁跹竟还真有些仙气飘飘。
待重瑀告别站好位置的白大人自己走到皇子那列,无视兄弟们的神色各异,稍整衣冠后站定,不迟不早,钟声刚好敲响。
低沉悠扬的钟声肃穆,带着空灵神圣。老黄帝坐着华盖九龙轿撵被四位白袍力士抬上高台。正中间的龙椅有些奇异,是盘龙卧莲。老黄帝像一尊坐佛或者神像,盘腿坐在莲花之上,雕龙怀中。
明黄色龙袍大半被罩在甲壳似的披风下——白玉片打磨成鳞甲状由金丝穿连,附在玄色云锦底上,衬得老黄帝愈发骨瘦如柴,却莫名其妙凑合出一种可怖的威严。
由各色珠宝按四季色过度串成的十二玉旒垂荡着遮盖了老黄帝的面容。其实老黄帝看着并不老,甚至拥有一张正值壮年的脸,平白折了一半年龄,只有三十出头两三岁似的。隐在珠帘光影中无端有些四大皆空的祥和神韵。
但配上白发与干瘦的身躯,有种微妙的违和感,似乎这张脸是拼接上去的。
如果不是离得有些远,重瑀或许会留意到,今天老黄帝眼眶里的一对瞳子比之从前是越来越白了。也就勉勉强强还能辨出眼珠与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