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峰沓嶂不知数,
重重相抱如青莲。
散为云雾翳星斗,
聚作潭井藏蜿蜒。
翠微顶上,春云薄雾笼皓月,山顶嵯峨黛绿,怪石斜卧,一切全笼在初春浓浓的夜色里。
燕奔看着四周若隐若现的嶙峋怪石,心中顿觉不妙。
正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铮铮铮的三声鸣响。
他眺目远望,却见月光朗照下的老柏树巨岩上,端坐着个白衣人,正在抚琴。
孤树明月,独坐鼓琴,说不出的飘然出尘。
燕奔见着此人,心下倒吸一口凉气。
“坏了,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燕少侠,既然来了,何不试试我的西域铁筝?”
坐着的那人,正是久侯的西毒欧阳锋。
猛然间却听那琴音一变,音韵缥缈恍惚,如胡风绕雪,萧杀冷肃。
燕奔长声一笑。
索性也不躲藏,翻身跃上一块大青石,愈发雄壮的身子挺然而立,眉宇间逸气轩昂。
只听他朗声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欧阳锋沉声笑道:“好,神虬出霄汉,夏云出嵩华,合该弹奏一曲!”
猛然挥手,巨岩前立时响起一阵急促的琴声。
燕奔才知那黑黝黝似琴而宽的乐器便是箏了。只觉这箏声甚是凄厉,有若钟罄共鸣,金石交击。
定睛细瞧,那铁筝色泽乌黑,竟是精铁铸成。
欧阳锋十指轻拨徐捻,曲音气象登时如春日气象繁华,令人心神骀荡。
忽听唳的一声,竟有一只苍鹰展翅飞来,飘飘而落,立在古柏枝头,侧着头,似是凝神听曲。
欧阳锋并不抬头,双手勾、抹、挑、剔,筝声愈发舒缓,如风过松间,泉游石上,轻盈时又若青鸾啁啾,彩凤低鸣。
这时却又有两只白鹤鼓翅而来,落在老柏上。
片刻功夫,竟先后有十余只或灰或白的大鹤翩然飞落树前。
燕奔越看越奇,暗道:“老毒物竟能以声乐招来群鸟,如此音波功夫,当真神乎其技!”
不禁低声赞道:“好,极云霄之缥渺,招飞鹤以和鸣!”
欧阳锋笑道:“小道长,品一品我这曲《胡桐吟》!”
说罢,屈指勾起丝弦,铮铮铮地弹了三声,其声如叩枯木。
燕奔听在耳内,只觉一颗心随着砰砰砰地连跳了三次,难受的要吐血。
他心中暗道:“不好,这声音能乱我气血,扰我心神!”急忙凝定心神,气沉丹田。
那十几只白鹤也受不了这筝声,展翼伸颈,一阵低鸣,似要鼓翅飞走。
欧阳锋双手不停,筝声嗡嗡而作,变得悲郁无比。
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
十几只白鹤似被琴声所感,郁郁低鸣,有如喝醉了酒般地在地上踉跄起舞。
燕奔只觉得心旌摇动,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连忙运转抟炁元宗,欲要身化炁穴。
哪知,欧阳锋微微一笑,指下连弹,又是“铮铮铮”三下枯木般的声响。
燕奔身子不禁抖了三下,竟然从凝神入炁穴的状态里被打了出来!
他心中斗然惊觉:“坏了,我的抟炁元宗可以化解诸般气劲,天下万毒。却是无法破这音波之功!”
但在心底又不禁佩服:“这老毒物真是厉害,我只用了一次‘身化炁穴’,他立时便想到解法,不愧是天下五绝!”
却见欧阳锋筝曲摇曳,愈发苍凉悲沉,群鹤聚在一处,在琴声中突突发抖,却不敢飞起。
铁筝声响,燕奔只感胸口怦怦而动,极不舒畅,筝声越快,自己心跳也逐渐加剧,再听少时,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腔子来。
燕奔暗道:“若他筝声再急,我岂不是要给他引得心跳而死?”
心下恼怒,猛然抽出来一面紫红小鼓,正是祖师传下的夔雷鼓。
燕奔大喝一声,手持玉风槌,乒乒乓乓地敲了起来。
这风雷鼓正所谓:以压鼓面为风声,扫鼓面为雨声,击重锤为雷声,敲鼓边为电声!
这一通鼓打的是骤如风雨雷电,排山倒海,气势磅礴,虎啸龙吟!
燕奔内功浑厚,这一通放手大敲,登时扰得筝音一乱。
那十几只白鹤立时争先恐后地振翅腾空,远远飞走。
欧阳锋面色陡变,冷哼声中,琴曲陡变。
西域铁筝有大小之别,小者三尺,大者将近六尺,弹奏之时,有托、抹、挑、勾、剔、打诸法,端地声调酸楚激越。
欧阳锋此刻指上潜运内力,筝上登现金铁交击之声,犹似巫峡猿啼、子夜鬼哭,极尽惨厉凄切。
他深通音波之功,这曲《胡桐吟》为他浸铁筝功夫数十年所得,这时恼怒之下,铁筝声音更显凄厉,犹如狼嗥枭鸣。
燕奔只听得几声,便觉一颗心怦怦乱跳,暗道:“老毒物看来用出真功夫了!”急忙抱元守一。
欧阳锋冷哼一声,心中暗道:“这小子身具‘青鹄神功’体魄无双无对;另有一门‘小无相功’,不仅百毒不侵,且能模仿天下真气。重阳真人也真是溺爱此子,把压箱底的功夫都给他了!”
无怪欧阳锋错认,当年金兀术持“青鹄神功”横行天下几十年,号称“轻伤顷复,伤重不死,烈焰焚身,回光重塑”,纵横沙场,杀人无算。
直到遇上王重阳,被他以攻伐无双的“先天功”大败于京都,方破了这几十年无敌的威名。
同样,“抟炁元宗”可以凝神入炁穴,无关动静之功,御尽天下劲力。与百年前的“小无相功”也分外相像。
燕奔种种神功加持,让欧阳锋这盗墓起家的宗师,亦是嫉妒的紧!
“哼!就算诸般绝学加身又如何?我几十年的道行可不是你能比的!”
欧阳锋运足功力,头上立时腾起阵阵白气,琴音再变。
柏树林间登时腾起一股枯寂冷漠之意,似乎万木凋零,萧条无尽。
《胡桐吟》第三章节一出,燕奔猛觉心神间笼起阵阵悲凉,似乎万物寂然,了无生机。
只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好在他神意灵动,猝然而惊,立时警觉。
奋力将鼓声拔高,持鼓之手呈太阳手印,口中长啸:“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魔,道气长存!”
“咚咚咚咚咚咚!”鼓声大作,可谓是“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压轻雷殷地声”!
燕奔深蕴上乘丹法,亢声长啸,委实非同小可,堪堪抵御住了那空冷迫人的筝曲。
韵冷调寒、胡风绕雪地古筝曲中,却伴着急雷舞回风恶的鼓声,又夹杂着燕奔慷慨豪迈之声。
一个极尽惨厉凄切,一个却是慷慨任侠。
此高彼低,彼进此退,互不相下。
欧阳克躲在在老柏之后,打坐凝神,犹给筝声和鼓声搅得心荡神摇,禁不住起来举手呼喝狂舞。
而燕奔却挺身铁筝之前,直面《胡桐吟》之锋,居然浑若无事!
欧阳锋两道漆黑的长眉骤然锁起,脸色凝重如霜。
猛然十指齐发,铁筝上霎时迸出一串急弦紧调,这一曲《胡桐吟》已到了最后一章:“千年不死海枯石烂。”
燕奔只觉心跳气喘,眼前发黑,拼力运转功力,却也渐渐抵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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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听得有人哈哈长笑,声如和风缓吹,拼斗正酣的两个人都觉心底一震。
那笑声乍然放大,气岸慷慨,劈在摇曳紧密的琴音上。
燕奔心底被搅起的烦恶之意却为之大减,不禁呼呼喘气。
欧阳眼望柏树林外,怒道:“洪七,你又来搅局!”
燕奔心底一动:“‘北丐’洪七公?他也来啦?”
转念一想,“也对,此地离君山不远,他若不来,倒是有问题了。”顿时心下坦然。
只听那人哈哈笑道:“老子不是搅局,只是瞧这小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动了爱才之心!这小子比洪七我当年还要了不起!老毒物,你都多大的人了?何必跟个后生小辈过不去!”
这笑声本来自东而来,却瞬息窜到西侧,跟着便如神龙经空,游走不定。
一笑不止,一笑又起,片刻间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滚滚笑声。
燕奔心下骇异:“这‘北丐’的逍遥游轻功怎地如此了得?!难道这是逍遥派的那个‘逍遥’吗?”
欧阳锋听得他最后的一句话,心中一震,筝声登止。
他望着林间那道快若流星的身影,笑道:“这小子顽皮跳脱,我还当真跟他一般见识么?你洪七乞讨多年,就练会了这一手‘逍遥游’么?”
话音未绝,却听轰然大响,一座山间巨石应声而倒,原来就在说话间,两人竟然对了一掌!
只听欧阳锋厉声长啸,远处两道人影腾起数丈,一左一右纵上树顶,缠斗一处,出手之快之奇,当真不可思议。
“嘭”的一声炸响。
一道身影倏地一闪到了场中央。
燕奔瞧见了一个手持绿玉棒,身背漆红酒葫芦,长相英武不凡的三旬乞丐,正是那名满天下的北丐洪七!
“嘿!老毒物,你这几年功夫可是大为见长啊!”洪七嘿嘿一笑。
“老叫花的掌法也是不差。”
白影一闪,欧阳锋阴鸷的面容暗夜中浮现。
“老叫花,你非得要拦下这档子事吗?”
洪七哈哈一笑道:“我洪七一辈子行正道,杀恶人,从未妥协过!更何况....”
只见洪七一双牛眼忽地精芒闪耀,厉声大喝。
“你这老毒物,知不知羞?大闹重阳真人寿堂,以大欺小追杀其弟子!老子就是看不惯!还偏要管!”
“说得好!”
燕奔不由得大声喝彩!
洪七所言,端的是浩气凛然,威风八面!不愧是此世界最正直的大侠。
“嘿嘿,燕小友谬赞啦!”
洪七笑眯眯的对他抱了抱拳。
“好胆!”
欧阳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随即白影逸闪,却不是对着洪七,而是直冲燕奔而来!
“噹”的一声响。
燕奔双掌与他一碰,登时觉得对面劲力如天风海涛,不可硬敌。
当即运转抟炁元宗,顺势将劲力转移到足下涌泉穴。
霎时间,脚下布鞋碎成布片,周围三尺地面轰然粉碎。
他则顺势借力向后飞窜,待到落地之时已是身在十几丈外!
洪七见燕奔吃紧,出掌斜插,喝道:“老毒物,瞧后面!”铁掌如风,点向欧阳锋“天突穴”。
欧阳锋怒道:“你二人都来吧,我欧阳锋今日就要一并收拾了!”并不回头,反手抓出。
这一抓穷极天下之变化,洪七一时不防,竟被他拿住铁掌。
刹那间,二人一起用劲,只听“噹”的一声铜锣钵响,四周野草树叶被气劲轰的翻飞上天,二人登时向后飞退。
洪七面带惊异,不由赞道:“好个老毒物,进境真不赖。”身影飘飘,左拳携劲送出,当当当的又和欧阳锋斗了起来。
二人已斗到紧要处,各出平生绝学,只见欧阳锋恍若流光魅影,一眨眼功夫,也不知出了几拳几脚。
洪七掌出身转,直巧若拙,绝无花巧,但便是如此,欧阳锋虽有飙来之势,却也占不得丝毫便宜。
这二人乃是积年宿敌,从青年一直斗到中年,几年不见,两人各有精进。
欧阳锋近年悟通“蛤蟆功”之妙。更因祸得福,于王灵官庙内,从燕奔处抽走一丝九天之炁,结合燕奔流出的《雷霆妙契》残篇。
竟然悟出了“吞吐奇炁化混沌”的理念,终创出“吞天大法”,得成正果;
洪七则是专心修炼“降龙十八掌”,数十年道行加持,让他臻至刚柔幻化,携云吐雾极境,足可称得上气往轹古。
二人越斗越急,欧阳锋足下越转越快,出掌快如闪电。
洪七与他厮斗已久,深知厉害,也将“降龙十八掌”使到极处,一掌一腿,风吟龙啸,蕴藉降龙大力。
这两大高人,端地棋逢对手,翻翻滚滚,直斗到一株极高大的建木上,各自挑了根细枝站定。
欧阳锋突然莞尔一笑。
洪七笑咪咪的灌了口酒,问道:“老毒物,你笑啥?”
欧阳锋止住笑声,冷冷道:“老叫花,出真章吧,我们这一回三掌决生死如何?”
洪七又岂是无胆之人?
当即长笑道:“好,老叫花倒要看你接不接得下!”双眉乍扬,喝道,“第一掌!”
大喝声中,铁掌吐出,正是降龙十八掌的第一招“亢龙有悔”。
他单掌微举之时,人距着欧阳锋还有几丈外的树枝上。
但一掌才推出,人便毫无征兆地在欧阳锋身前凸现。
这一掌无声无息,但燕奔却觉得峰顶的云雾、残雪、削岩、枯草全微微震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