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载垕有气无力点点头:
“爱卿有话便说。”
高拱拭去眼泪,再次向隆庆帝朱载垕磕头,奏道:
“启禀圣上,我朝有国以来,未曾有宦官受顾命之事。
臣以为,司礼监辅佐新帝,有违宦官不可干政的祖宗法度,请陛下三思。”
朱载垕微微抬起眼皮,瞅着高拱,默然无语。
冯保重重咳嗽一声,扭头看向朱翊钧,满眼期待。
太子此刻如果“断然喝止”高拱,首辅犯上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屋内空气凝固,静寂无声。
冯保在隆庆帝身边多年,深知隆庆帝最敏感、最反感的,便是僭越犯上。
朱翊钧神情漠然,瞅一眼冯保,毫无“断然喝止”高拱的意思。
冯保眼中的亮光暗淡下来,讪讪垂下眼皮。
朱载垕看向朱翊钧,“太子觉得,司礼监可辅佐你吗?”他病恹恹倚靠在御塌上。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朱翊钧身上,等他给出答案。
朱翊钧顿感无语。
老爹啊,你踢皮球的水平,赛过四百年后某国足了。
太监能不能辅政,您心里没数?
今上发问,不能不答。
朱翊钧略作沉吟,从容答道:
“儿以为,从宦官干政角度讲,司礼监参与辅政,有违祖宗法度。”
冯保梗着脖子,脸色铁青,紧咬槽牙,强抑心中不满。
太子爷,你不“断然喝止”高拱,也就罢了,也不必搬出祖宗法度,打压司礼监,故意寒碜咱家。
冯保一脸委屈、郁闷。
高拱长吁一口气,大为释怀,朝朱翊钧投去赞赏的目光,频频点头。
朱翊钧继续说道:
“然而,古往今来,权臣擅政之事,时有发生,内府制约功能,又是不可或缺的。父皇陛下将‘司礼监辅佐’写入诏书,想必自有道理。”
朱翊钧只说父皇遗诏写得没问题,却不说自己的看法。
他必须试探清楚,遗诏中“司礼监辅佐”之语,是隆庆帝朱载垕本意,还是冯保、张居正塞进去的私货。
前世混在官场,最大感触,便是与老大保持一致。
朱载垕皱眉,“我儿平身,司礼监辅佐之事,你不妨直抒胸臆,明说可与不可吧。”他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朱翊钧缓缓起身,站在皇贵妃李氏身侧。
隆庆帝朱载垕直接点题,追问“司礼监辅佐”一事,让太子明确表态,看来并非踢皮球。
遗诏中加入“司礼监辅佐”语句,应该是朱载垕有意为之。
晚明宦官人数超过2万人,机构庞大,有十二监四司八局,号称“内府”,其权重,几可与外廷内阁抗衡。
隆庆帝把“司礼监辅佐”写入遗诏,无非是想让外廷和内府两股权力,互相牵制,维持平衡。
朱翊钧目光掠过跪地接诏的四人。
在皇权社会,能参与“榻前顾命”,都是名利场上的人精。
这些人一旦羽翼丰满,大权在握,哪个不算计老朱家的天下?
就连冯保这样的太监,也是心有多野,舞台就有多大。
史上权臣、太监把持朝政,随意废立皇帝,甚至取而代之的事,难道还少吗?
朱翊钧的目光,从跪地四人身上挪开,直视朱载垕,不假思索说道:
“以臣愚见,履行祖宗法度,也要与时俱进;司礼监若有辅佐之才,写进诏书,乃是圣上守正创新的神来之笔。”
朱载垕轻轻舒口气,“好一个‘与时俱进’,讲得好。”他微微点头。
高拱紧抿嘴唇,眼睛瞪的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悲悯,难掩极度失望。
冯保阴鸷的目光,狠狠剜向高拱。
高拱绷着脸,怒目而视,毫无退缩之意。
竖阉,你又不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你以为你能代表司礼监?
高拱心中斥责才起,便咯噔一下,感觉不妙。
榻前顾命这样重要的场合,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去哪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在司礼监中排名第一,号称“内相”,是宦官十二监中最有权势的人,位居秉笔太监之上。
榻前顾命,遗诏本该由掌印太监孟冲宣读。
高拱顿觉有诈。
他正想向隆庆帝朱载垕提出疑问。
隆庆帝一阵剧烈咳嗽,无力挥挥手,“朕……胸口憋闷,要歇息了,众卿去办事吧。”他示意辅臣退下。
高拱只能嚎哭叩头,率众臣退出寝殿。
朱翊钧、陈皇后、李贵妃留在寝殿。
朱载垕终于止住咳嗽,“太子上前。”他倚在在靠枕上,看来想说点掏心窝子的私密话。
朱翊钧扫一眼站在门边的近侍太监,轻声说:
“你先出去,站在门口十步开外,没我呼唤,任何人不得入内。”
近侍太监点点头,悄然退出,轻轻关上房门。
李贵妃拭去眼角泪痕,心中不免诧异。
她是第一次看见儿子安排太监办事。
我儿好像……突然长大了,他安排内侍太监的言语,说一不二,颇有几分帝王风范嘞。
李贵妃心中宽慰不少。
朱翊钧朝隆庆帝御塌跨前一步:
“儿聆听父皇陛下教诲。”
朱载垕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微阖的眼帘间,透出一星半点微光:
“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奈何你还年幼,朕忧心祖宗二百年天下,难以为继啊。”
朱翊钧说道:
“父皇陛下,万请勿虑后事,儿自会励精图治,有所作为。”
他口里这样说着,心中不免嘀咕:
躺在床上的老子,要是知道未来几十年,原主创下三十年不上朝记录,说不定当场就会喷出一口老血,气绝身亡。
朱载垕语调沉重说道:
“朱家天下,总有群狼环伺,皇帝不好做啊。”
朱翊钧点点头,以示与父皇所见略同。
天下这种好东西,谁不想抢?
朱载垕枕在靠枕上,闭上双眼,似乎在自言自语:
“高拱乃治世之能臣,可惜持恃才傲物,专横跋扈,不能容人,此人若是信马由缰,必难驾驭,你要时刻防范。
冯保有才,人尽其用,他要是做大了,酿成汉末‘十二常侍’苦果,是迟早的事。
张居正聪明过人,才华横溢,视野开阔,胸有韬略,远在高拱、冯保之上,此人志存高远,能屈能伸,人前人后,各有一手,若不加约束,便是我朝司马懿。
高仪明哲保身,人品不差,其才堪用,却难倚重……”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低,昏昏睡去,发出细微鼾声。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前世史籍记载,明日便是朱载垕崩逝之日了。
朱载垕病入膏肓,头脑却十分清醒,把顾命大臣分析得入木三分。
朱翊钧看着朱载垕昏然睡去,知道今日的榻前顾命,到此为止了。
朱翊钧扫一眼御塌边低声啜泣的陈皇后、李贵妃,向她俩鞠躬施礼:
“娘娘辛苦了,将后各种劳累,在所难免,请先回寝殿安歇。”
陈皇后说道:
“太子也好生歇歇吧。”
“臣有事要办,先行一步。”
他语气不容置疑,说完话,不等皇后、贵妃示下,转身出门。
李贵妃看着儿子背影,瞠目结舌。
儿子在她面前一直恭敬有加,亦步亦趋,凡事均由她说了算。
此刻,儿子不等示下,便自顾自先走了。
顾命之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难道不该由我说了算?
李贵妃心中疑惑,外加郁闷。
朱翊钧走出寝殿,对门口的内侍太监说:
“命太医在乾清宫全天看顾,不得须臾离开,有事及时向我禀报;派东厂的人,守住寝殿,任何人未经我允许,不得出入。”
“奴婢明白。”
李贵妃在屋内听到儿子这番话,与陈皇后目光交织,彼此除了惊诧,还是惊诧。
朱翊钧的这几句话,完全是皇帝天语纶音般的气势,哪像是出自九岁男孩之口?
李贵妃却不知,他儿子朱翊钧刚才的言谈举止,完全是刻意做给她看的。
朱翊钧决定即刻起,就要提醒李贵妃,以后执掌天下的人,乃是他朱翊钧,而非你李太后。
明朝后宫史上,李太后做人低调,并不怎么显山露水,但这种史书人设,并不说明什么。
他前世读史,从字里行间,清晰看破李贵妃藏巧于拙的内功。
按说朱翊钧大婚后,就可以亲政了。
但身为太后的李氏,非但不准朱翊钧亲政,还说让张居正“辅尔到三十岁,那时再做商量”。
老娘我谢你了。
朕九岁登极,你让我三十岁再亲政,你们是想摄政二十年,才肯放手么?
史上李贵妃、张居正、冯保三驾马车相互配合,执掌大明长达十年。
这十年,皇帝朱翊钧除了读书、写字,好像就没他什么事了。
若非张居正突然病逝,这种架空皇帝的局面,延续到朱翊钧三十岁,也是可能的。
也许朱翊钧三十岁后,朱翊钧同母弟弟,潞王朱翊镠(liú)再来个取而代之,三驾马车继续执政,也未可知。
朱翊钧身为穿越者,自然不会去做挂名皇帝。
谁架空我,谁便是自讨苦吃。
老子穿到你们这个朝代,夏天没空调,冬天没地暖;出行没有飞机、高铁、轿车,当个劳什子皇帝,还被你们架空,这让老子情何以甚,呃……情何以堪?!
朱翊钧安排完相关事宜,正要离开。
乾清宫那位近侍太监趋前一步,“殿下,奴婢有话要说。”他细微的声音,轻的像蚊子一样。
“你想说什么?”朱翊钧停住脚步。
“可否由锦衣卫来人,守护乾清宫?”近侍太监低语,“东厂的人,怕是靠不住。”
朱翊钧一怔,仔细打量这位太监。
只见此人十来岁年纪,身段颀长,五官周正,言行举止从容不迫,全无半点太监唯唯诺诺的卑微。
“东厂为什么靠不住?”朱翊钧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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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1、《明史》记载:“皇子封王者,于天子前,自称曰第几子称某王某,称天子为父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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