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惊诧不已,哑然无语。
朱翊钧说道:
“母亲愿意迁居乾清宫,那就安安稳稳住下来,但要像刚才所说,想要控制朕,那可别想。”
他故意在李太后面前称“朕”。
李太后瞪大眼睛,没想到儿子说出这种话。
她原本想迁居乾清宫,通过自己对儿子的影响,进而对内阁形成影响力。
她不敢公然垂帘听政,但影响自己儿子,她还是有把握的。
令她诧异的是,儿子自榻前顾命那天,便一改往日温顺,渐渐变得自行其是起来。
她下决心要扭转儿子这种倾向。
李太后厉声说道:
“你可要清楚,你若无道,天下神器,不是你一个人独享继承的。”
朱翊钧冷然问道:
“母亲想怎样?”
朱翊钧早就料到,李太后会当面用这句话,来威胁他。
李太后直接点题,说道:
“你若无道,潞王未必不能取而代之。”
潞王朱翊镠是朱翊钧弟弟,李太后对他宠爱有加。
朱翊钧淡淡一笑。
“试问太后有何本事,取而代之?”
他的语气犹如寒冰一样,令李太后不寒而栗。
“你,你怎敢这样和我说话?”李太后惶恐不安。
她猛然想起前几日慈宁宫封门之事。
朱翊钧说道:
“你想要我怎样说话?你想夺我皇位,逼我像建文帝一样,我莫非还得给你叩头请安?”
李太后猛然一震,慌乱说道:
“我以太后之名,诏告阁部大臣,谒告太庙,废不义不仁之兄,立贤达宽厚之弟,天经地义,不信你试试看。”
李太后说完,顿觉底气十足,胆量倍增。
她当然知道儿子朱翊钧,并无过错,也知道太后不可干政,跟知道太后懿旨,未必就能废立皇帝。
但出此震慑,足以让儿子有所顾忌。
朱翊钧自然不会被李太后这几句话吓住。
太后诏告群臣,又能怎样?
就算张居正响应,高拱及其他的门生故吏,安能附和?
当初会极门圣旨否定懿旨,留用高拱的奥义,便在于此。
朱翊钧说道:
“太后迁居乾清宫,如果是想管控朕的言行,继而管控内阁,那可就是竹篮打水了。”
此刻,只有他们母子两人在场。
朱翊钧直呼“太后”,不再称呼“母亲”,话语也变得凌厉起来。
史上朱翊钧,身为皇帝,每天按照礼教,给两宫皇太后请安,都要在门外叩首,才能觐见太后。
这种封建礼教,说穿了,完全是一种刻意设计的适用性束缚。
强者需要的时候,这种礼教便是一种弱者必须遵守的束缚。
强者不需要的时候,这种礼教便可蛋碎一地,毫无价值。
比如唐之李世民、宋之赵光义、明之朱棣等等。
此刻,李太后想用礼教束缚朱翊钧,已经不管用了。
李太后猛然明白过来,恨恨说道:
“张阁老上疏,请求我移居乾清宫,你毫不犹豫,一口准奏,原来另有所谋。”
朱翊钧微笑道:
“太后搬来乾清宫,不也是另有所谋吗?”
李太后怒不可遏喊道:
“你好大的计谋,原来你想将我软禁在乾清宫,让我成为聋子瞎子,你便可随心所欲,自行其是。”
朱翊钧说道:
“太后不也作如是想,欲将朕拘束在乾清宫,成为耳聋眼瞎的挂名皇帝吗?”
李太后哑口无言。
朱翊钧正色道:
“太后在乾清宫安分守己,颐养天年,其实最好不过,其它就别多想了。”
李太后颓然瘫在靠枕上,呼呼直喘气。
朱翊钧喊道:
“来人。”
陈矩应声而进。
朱翊钧问道:
“朕亲自给太后挑选的那间暖阁,收拾好了吗?”
陈矩回答:
“一切准备就绪。”
朱翊钧吩咐:
“那就让乾清宫内夫人,送太后过去歇息吧。”
陈矩朝门外喊一声:
“内夫人送太后娘娘歇息。”
刚才那位下跪的乾清宫内夫人进来,不卑不亢请李太后移步。
李太后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改变,愤然说道:
“我不要这个腌臜女子伺候,喊我慈宁宫内夫人过来。”
朱翊钧还是淡淡一笑:
“慈宁宫那些人,该返回的返回,该遣散的遣散了,以后就由乾清宫下人,服侍您了。”
李太后捂住胸口,差点气晕过去。
原本迁居乾清宫,想要管控小皇帝;没想到被小皇帝反控。
九岁孩子,哪来这等谋略?
背后有高人!
背后肯定有高人哇!
朱翊钧一眼读懂李太后眼中疑惑。
前世在权力场厮混,左奔右突,长袖狂舞,距董事长宝座,仅一步之遥。
太后以为,只有你们这些古代人,才会玩权谋?
李太后死死抓住御塌扶手,怒道:
“哀家今日就在这间屋子住定了,你们谁敢强迫哀家离开,就来试试看。”
她说着话,冷眼扫视在场的每个人。
朱翊钧脸上淡淡的笑容,一下消失了。
“那我就试试,看太后听不听话。”
他走近李太后,附耳轻声说道:
“你我已经摊牌了,太后莫非想重演建文帝悲剧?”
李太后声音发颤:
“你,你敢……”
朱翊钧继续附耳低语:
“皇家无亲情!要面子就快走,别等着下人动粗。”
朱翊钧说完,离开李太后身边,对陈矩说:
“朕要去后花园遛弯儿,你们陪太后回寝室好了。”
陈矩点头应答:
“陛下放心,太后这就走。”
朱翊钧不再搭理李太后,直接扬长而去。
李太后彻底没辙了。
朱翊钧耳语劝她,已算给足她面子了。
这是最后一个面子。
她如果执拗不走,这些下人轻而易举就能将她……架走。
李太后瞥一眼乾清宫那位内夫人,只见她眼神阴鸷,正一动不动盯着她。
如果这位悍妇动粗,我这太后的面子,怕就一下撕破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一局输了,不等于满盘皆输。
咱们走着瞧。
李太后猛然起身,自己朝门外走去。
……
文渊阁。
张居正在书房轻声哼着小曲。
李太后迁居乾清宫,冯保并未免职,很有机会东山再起。
一切看起来很美。
一旦形成后宫、后府、前廷三位一体局面,大展宏图的机会就来了。
到那时,收拾高拱,岂不就是探囊取物一样?
正这样想着,乾清宫太监孙海面色慌张,匆匆赶来。
张居正从孙海的慌张,预感情况不妙。
“张阁老,大事不好。”
张居正问道:
“什么事,慢慢说。”
张居正知道,孙海是冯保安插在乾清宫皇帝身边的眼线。
孙海喘一阵气,平息一下情绪,说道:
“不好了,我听乾清宫的太监们议论,皇帝准许太后移宫,目的在于软禁太后啊。”
“啊,什么意思?”
张居正听了这话,犹如晴天霹雳。
“太后慈宁宫带过去人,皇帝一个不留,全部遣散。”孙海说道。
张居正问道:
“太后现在由乾清宫的人服侍吗?”
孙海连连点头:
“是的呀,万岁爷给太后指定了居所,不准随意出入。”
张居正两眼失神,跌坐在椅子上。
慈宁宫跟过去的两个太监,才收为眼线,现在遣返慈宁宫,皇帝与李太后的音讯,便又一抹黑了。
失策啊失策!
我咋就没想到,皇帝一口答应李太后移宫,竟是留有这么一个后手啊。
九岁皇帝有如此谋略,是高拱在背后出谋划策吗?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小皇帝若对高拱如此信赖,断不会拿掉高拱的元辅之位。
张居正内心焦躁,问孙海道:
“皇上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