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诏狱。
高不可及的小窗,只有人脸那么大,投进一缕光线。
王大臣无精打采坐在潮湿的地铺上。
他本是一个混吃混喝等死的街头痞子。
那天,王大臣从赌坊出来,要不是碰到一个精壮的陌生人,他这辈子想都不敢想,自己会到皇宫来行刺。
“咣当……”
牢门一声响,打断了王大臣的思绪。
狱卒打开牢门,推进来一个八字眉,小眼睛,颧骨高突的瘦高个男子。
王大臣朝墙角挪一下屁股,警惕地看着对方。
瘦高个“呲”一声,嘬一下牙花子,眼睛四下打量一遍牢房,慢吞吞来到王大臣的地铺前。
“这位老兄,犯啥事了,咋进来的?”
这人说着话,一屁股坐在王大臣地铺上。
王大臣不太高兴,心想:
“你他妈管的宽,我是咋进来的,关你屁事。”
瘦高个的小眼睛,骨碌碌在王大臣身上打转。
“噢,你是那个进皇宫行刺的人吧?幸会,幸会,果然像个大英雄。”
瘦高个一脸兴奋,一脸崇拜。
王大臣听人夸他,心情一下好转了。
瘦高个一脸钦佩问道:
“英雄尊姓大名?”
“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免贵姓王,名大臣,字……字如来。”
王大臣本来只有姓名,没有字,但为了让自己更像三国英雄,临时决定给自己起个字,叫做“如来”。
瘦高个哈哈大笑:
“英雄果然不凡,看看你的姓名、字号,就非同凡响,又是大臣,又是如来,简直是……厉害了。”
瘦高个一时想不起更好的赞美词汇。
王大臣松弛下来,问道:
“兄弟尊姓大名?”
瘦高个故意逗他:
“我叫儒辛,儒辛的儒,儒辛的辛。”
实际上,他叫辛儒,是张鲸手下一个心腹太监。
王大臣不识字,听不出对方的戏谑,反倒兴冲冲说道:
“好名字,好名字呀。”
辛儒满嘴跑火车:
“是啊,祖父进士及第,做过尚书,可惜家道中落,我又染上赌瘾,负债累累啊。”
王大臣一下产生共情:
“你也经常出没赌坊?”
辛儒点点头:
“唉,一言难尽啊,几年下来,祖父挣来的田产,让我输得一干二净。”
王大臣也是一声叹息:
“我也是啊,要不是怎么进了锦衣卫诏狱。”
辛儒故作好奇:
“哦,说说看。”
王大臣吧啦吧啦,把自己欠了赌债,被债主追杀,最后只能进宫行刺,以此偿还赌债的事情讲一遍。
辛儒叹息:
“那你现在可要死咬一点,只能说是高拱派你来的,高拱最适合给你顶缸。”
“为啥?”王大臣一脸迷茫。
“高拱才被皇上罢官,赶回了老家,他肯定是怀恨在心,才会干出行刺的事情。”
王大臣嘻嘻笑道:
“你这话倒也在理。”
他们说话的时候,隔壁一间牢房,一个人悄然将墙上半块松动砖头,慢慢抽出来,耳朵紧紧贴在墙洞上,窃听隔壁王大臣和辛儒的对话。
辛儒引导对方:
“你想啊,高拱是三朝元老、顾命大臣,他指使你行刺,你不过就是糊里糊涂受人蒙蔽,是可以从轻发落的。
你要说受路人教唆蒙蔽,锦衣卫会相信吗?
教唆你的那个路人,早就远走高飞了,你到哪里去指认他?”
王大臣点头如捣蒜,说道:
“兄弟说得对,说得对啊!我一口咬定,是高拱指使我干的,就能保住脑袋,对不对?”
辛儒赞道:
“没错,老兄是真聪明啊。”
隔壁贴着墙洞窃听的那人,差点笑出声,硬是忍住。
这边牢房里,辛儒继续开导王大臣:
“你光说高拱派你来皇宫行刺,主审官不一定会相信。”
王大臣有些发懵,“那怎么办?”他着急问道。
“你得说细节啊。”
“什么细节?”
辛儒说道:
“人家问你,高拱家的什么人派你来的,你能回答得上吗?”
“答不上。”王大臣摇摇头。
“你答不上来,主审官就不信你说的话。”辛儒傲气十足说道:
“你听好了,要是他们问你,高家是谁给你安排闯宫行刺的,你就说,是高拱家人李宝、高来、高宝安排的,记住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
辛儒斜睨王大臣说:
“你给我重复一下。”
王大臣磕磕巴巴说:
“是高拱家人,李来、高来、高宝安排的。”
辛儒嗤笑道:
“猪脑子,是李宝,不是李来!”
“对对对,是李来,啊不,是李宝,嘿嘿嘿。”
辛儒叹口气说:
“唉,你是真笨,连个人名儿都记不清楚。”
王大臣勃然大怒:
“孙子,你说谁笨?再说一遍。”
辛儒吓一大跳,没想到这个笨人对“笨”字如此敏感。
他赶紧赔不是:
“大臣兄息怒,我开玩笑呢,别生气,别生气。”
王大臣脸色缓和下来,嘿嘿一笑:
“你都道歉了,我就不生气了。”
辛儒无语。
他走到牢门栅栏前,朝狱卒使个眼色。
狱卒眨巴一下眼睛,朝牢房喊一声:
“儒辛出来,提审你了。”
“来了。”辛儒答应一声,朝王大臣挥挥手,“兄弟,我要受审了,说不定要上刑。”
王大臣抱拳相送:
“挺住兄弟,哥哥我来不及给你出主意了,一定要挺住啊。”
辛儒心想,“挺你麻皮!蠢驴,用得着你给老子出主意?”他出了狱门,扬长而去。
隔壁贴墙窃听的那人,轻轻把砖头塞进墙洞。
辛儒出了诏狱,直奔张鲸所在朝房,将刚才教导王大臣的经过,详细叙说一遍。
张鲸拍拍辛儒肩膀:
“好小子,我没看错你,前途无可限量。”
他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辛儒。
辛儒笑眯眯接过,连声道谢。
辛儒走后,张鲸坐在椅子上,再看一遍案情奏疏。
他想了半晌,唤来一个写字流利的小太监,让他把奏疏内容,抄写一份揭帖,准备拿给张居正过过目,看看元辅有什么要说的。
张鲸拿了揭帖,坐上肩舆,直奔文渊阁。
既然自己身不由己,卷入这个险局之中,那就必须捞一些对自己有利的东西。
如果通过这件事,攀上元辅的高枝,也算收获满满了。
张鲸坐在一摇一晃的肩舆上,仔细回忆自己入局的经过……
那天,文渊阁吏员何铭来找他,让他在皇帝上朝日子,放一个人进宫,并说这是元辅张居正的意思。
张鲸当时并未答应。
何铭拿出张居正的亲笔揭帖,让张鲸过目。
张鲸认得这是张居正的笔迹和印鉴,问道:
“放此人进宫,做什么?”
何铭回答:
“他想看个亲戚。”
“为什么要在万岁爷上朝日子?”
“大臣们都上朝了,下面的人,就有空彼此想见啊。”
张鲸想了一想,没有答应:
“这怕是不妥啊,万一东窗事发,我是要掉脑袋的。”
何铭笑道:
“别人想攀元辅高枝攀不上,张公公倒是清高,放着高枝不攀,有志气。”
张鲸打着哈哈说:
“高枝谁不想攀?咱胆儿小啊。”
何铭笑道:
“不是胆小,是胆怯。”
张鲸斜睨对方,冷冷问道:
“何先生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