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斯衍送给纪枝的新年礼物,是一个厚重的木盒。
里面装了整套限量画具,还有进口的油画颜料,绝版许久,有价无市。
拆开后,纪枝相当喜欢,当天便用它画了幅色彩速写,也为之前老师布置的四十张寒假作业收尾。
大年初二。
沈斯衍有事情要单独去处理,正好罗成那儿有装订画册用的专门工具,他便先将纪枝送了过去。
罗成的工作室内,环境与新年脱节,尚且停留在圣诞的装饰。森翠的圣诞树兀自站在那儿,树上还挂着排晶亮小灯泡。
“来,小姑娘,给老人家拜年得先说两句好听的。”
纪枝闻言乖乖巧巧措辞,边作揖边送祝福讲“祝您身体健康,财源滚滚”,声线软甜。
“赚钱确实是我的长久目标,但是近期的愿望嘛,其实是发展一段中年夕阳红恋情……”
罗成眯眼摸了把胡须,从背后拿出份红包,放在纪枝手掌上:“意思一下,比起砖头看薄了点,可红包的皮值钱,我自己画的。”
翻到红包封面。
样式普通且原始,粗马克笔的笔触却格外吸睛,上面画着形象生动的Q版小人。
来自长辈的钱,毕竟还是非亲非故,纪枝有些犹豫,就听罗成预料到般笑道:“收着吧,一般人我还不给呢。你先收着,我才好捞一笔找沈大公子报销。”
再拒绝便不礼貌。纪枝抿唇,笑了下收下:“……那谢谢您呀。”
她每句都温声用敬词,是毫不敷衍的、认认真真的尊敬,把他当美术大师而非旁人评价中的作假大户,态度乖到不行。
罗成颇满意地点点头,在小姑娘明亮眸光间有些飘飘然:“是不是觉得我的形象更伟岸了?你不如以后就跟我学画吧,我上次说过的,你们美院系主任那个水平……”
工作室的场地显得乱,除了装饰没换外,其实大部分是正在收拾卫生的原因。
画架都被摆了出来清灰,角落还放着个通电的大水缸,罗成往里面养了宠物——一只万年老龟,以及它才繁衍不久的众多后代。
大的已经冬眠,而旁边一群小龟倒还活力十足,在浅水里横七竖八地群体活动。
只有最外一只落单,独自吐着泡泡。
壳最漂亮,动作也似乎是最慢。落单龟察觉到靠近来的人影,吓得猛缩,连头也不敢冒出来。
纪枝看着,被它成功逗笑,伸出根洁白手指戳了戳对方屁股。那只龟便心电感应一样,慢悠悠边探脑袋边朝前挪。
挪了会儿,喜欢她似的一动不动开始耍赖,扭过脖子往她指腹蹭,四脚扑腾。
“那只叫小慢,喜欢啊?”罗成看了眼辨认,“喜欢就给你捉回去养呗,我送你全套装备。”
纪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望见齐全的龟缸和树脂晒台,还没布置好,但光看包装就很高级。
“可是开学要搬回学校,宿舍里不准养的。”她轻摇摇头。
“那你放沈斯衍家,孟婶会负责照顾。”罗成不假思索出主意。
“……还是算了,”纪枝眨眨眼,“家里已经有一只小狗了,会给孟婶添麻烦。”
“这样啊,”罗成“啧”了声,后知后觉拔高些音量,“等会儿!你说,沈斯衍在家养了动物?”
一脸吃惊表情,感叹尚留余音。纪枝不明白他为什么反应很大的模样,但仍耐心解释:“说是暂时寄养的,一只雪纳瑞,还很小。”
罗成:“……”
从沈斯衍第一次带她过来,他就知道纪枝的身份不一般,知道对方对她的特殊态度。
他早看出沈斯衍宠她,却不知道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罗成不免上下重新扫了眼打量,而后眸光沉了沉。小姑娘心思干净又软,落在沈斯衍手里,怕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想叹气,但不是他该管的范围,也不是能管的。罗成抿了口保温杯的热水,扯开话题问,“走吧,去帮你装订。诶对了,你上次说参加比赛,那画完了吗?”
“已经提交了。”
纪枝回答,跟着往装订室里走。视线几乎在踏入的瞬间,猝不及防被高处墙面悬挂的一幅画面吸引,尾音停顿。
画布泛黄,足以见得有许多年岁,但依旧色彩夺目。
整个画面呈朦胧雾状,却不是普通的笔触勾勒,而是线条层叠。不同纯度,由白到灰渐变,色块的叠加运用得很美——
要很细心才能看出,它的组合隐喻了许多美人侧脸。最终归于漩涡中心,极大胆用了一点丹红,冲击力无限。
罗成有所察觉,掀起眼皮跟着看来,莫名沉默半秒。
这幅画原本是用白布遮盖的,只是恰巧白布掉了。
他想了想该怎样介绍,虽敏感,但没什么不能提的,语调里扑来中浓重的回忆感:
“那幅画,是他母亲的作品。”
“他”指代着谁,不用排除法,已不言而喻。
罗成已经坐到了工作台前,戴上了老花眼镜。他说着,手上翻起纪枝按日期整齐理好的速写,开始几张都画的静物,到后面又变为人物描摹……全都只是一个人。
他翻着翻着,略有沉吟,冷不丁恍然大悟般含笑开口:
“你喜欢他?”
直白的、直击的,颇突然的询问。
“!”
纪枝从挂着的画上回神,瞳孔猛地微瞪大,咀嚼了两遍确认自己没听错,耳廓不受控开始泛红,整个人无措起来:
“……我……”
整整四十张速写,当事人自己无所察觉,全程耐心且细心地捕捉到每一处剪影画面:工作的沈斯衍、开会的沈斯衍、居家时更私下状态的沈斯衍………每一张间,相像又不像,存在细枝末节的神态差别。
都说作品最能反映画家的心境。
远远不是“正好看到所以当做素材”,早不是作为模特这样简单。
“那就不是明目张胆的喜欢了,是暗恋?”罗成心里有了猜测,出于逗小朋友的心态跟纪枝开玩笑,但流露出正色,“正好啊,你暗恋他他暗恋你,你俩要不在一起得了。”
“……我……”
因为紧张,语言系统惯常性失效。纪枝轻扑着软睫,陷在之前那句“喜欢”的巨大冲击中,没注意听到这句。
她有些懵,好半天才堪堪完整咬字,糯糯道:“我不知道……”
不是偶然。
罗成的话只正巧是那个缺乏的契机,将迟缓温吞的当事人点醒。
好像,所有的心跳变快,耳廓会烧起来的红……都自此有了解释。
她太青涩,被保护得太好,对待男女间的情感就如同种植一颗幼嫩的种子,没成功破土而出前不会发芽,更不会开花。
可纪枝不会说谎。
她说“不知道”,就不是推脱或害羞,是真的不太理解。没有罗成引导的话,她下一句怕是会好认真地讲:“我得想想。”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多正常。”
“我们搞艺术的嘛,总要经历一些爱情。这就是灵感,是成为画家的必经之路,有了灵感才能画出富有灵魂的东西。”
罗成眉角一扬,露出过来人的笑意,轻声说:“就像那副画的主人。”
绵沉回音里隐含叹气。
纪枝低唔了声,紧蜷起的指尖缓缓松开,她定定鼓足勇气,开口:“……您方便跟我,讲讲她吗?”
讲讲这幅画,讲讲沈斯衍的母亲。
想要更多地,主动去了解沈斯衍。
她诞生了这样的想法。